第 20 章 十九
听到远处传来二更的更鼓,封绍眨了眨眼,悄无声息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左右听听,然后轻手轻脚地掀起了木窗,宛如一条泥鳅般滑了出去。
头顶是浅浅的星光,整座秋府都仿佛沉入了睡梦之中。远处的廊檐下,还有几盏没有熄灭的素纸灯笼散发着昏黄模糊的光。
封绍避过了巡夜的家将,小心翼翼地沿着枝蔓丛生的粉墙一路潜到了内院——象所有自持武艺高强的武将一样,秋府内部的防卫并不见得如何森严。刚从垂花门外蹑手蹑脚地探头进去,就看到了池塘边枕臂而卧的一抹身影。
封绍小小地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回来了。下人们都说最近兵部里忙得不得了,她已经连续几日都宿在了兵部。更何况今日还是王将军的喜日……
从他藏身的地方,看不出她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既然她不动,他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潜在枝叶交错的假山石后面,静观其变。
秋清晨的书斋远远没有他想象中的奢华,却精致小巧,十分清幽。围绕在书斋周围的奇特树木在夜色里撑开巨大的伞状树叶,呼应着池塘边浅色的沙地,让封绍有种莫名的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沙地上的女人动了动,拿起了身边的酒坛一扬手把里面的液体都倾倒在了自己的脸上。
封绍心头微微一动。有些诧异,却也微妙地有了几分不忍。
“这女人到底在干嘛?那可是积年的好酒……”他想起厨房的老火头一边捧着酒坛,一边很陶醉地闻酒味的样子,忍不住暗中腹诽:“这死丫头,就算当官了有钱了,也不能这么糟践东西嘛。”
死丫头还在继续糟践东西,然后一扬手,将酒坛抛到了一边。酒坛在沙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滚,落进了池塘里,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哗啦”声。
封绍的心不由自主地随着一颤。就听她懒懒说道:“出来吧。”
封绍大惊失色。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动,不远处的树丛后面就慢慢地走出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修长而挺拔,在幽柔的夜色里散发着一抹月光般柔和的气息。他一直走到了她的身边,然后紧挨着她坐了下来。
封绍刚刚平复的心跳又骤然间剧烈了起来。他忍不住悄悄往前探了探。因为不敢离得太近,两个人的交谈又过于模糊,他什么也听不清楚。然而她说话的声音里带着拖长了的尾音,糯糯软软,显然是已经醉了。
看着那个穿白衣的男人将她扶了起来,挽着她的腰身一同走向书斋,封绍心里竟有种猫抓似的烦躁。想也不想就起身追了过去。
顾不上打量秋清晨的书斋,封绍蹑手蹑脚地穿过了外厅,一路追进了内斋。素色的帐幔已经放了下来,空气里除了幽幽浮动的安息香,还混杂了丝丝缕缕的酒气,静谧中又透着别样的旖旎。
封绍屏住呼吸掀开帐幔。第一眼看到的是云歌的背影。他顺手将手中的茶盏放到床边的矮几上,然后扶着秋清晨小心翼翼地躺回到床上。有他挡着,封绍完全看不到她的脸,有些着急,也有些异样的恼怒。
“好受一些了?”云歌坐在床边,低低问她:“要不要喊人送些醒酒汤来?”
“不要了。”秋清晨的声音还是懒懒的,带着几分缱绻的醉意:“你去休息吧。”
云歌伸手掖了掖她的被角,低声下气地央求她:“让我……留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秋清晨没有出声。
封绍听到自己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的加快了速度。就仿佛她的回答真的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似的。可是他的胸口还是因为等待而缩紧,紧到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他知道他应该趁着房间里的人没有发现悄悄地潜出去,顺着原路回到下人居住的外院去……
可是他的身体却偏偏象被施了咒一般分毫也动弹不得。诡异的静谧中,他清楚地听到了秋清晨的下一次呼吸。
“好,”她懒懒地握住了云歌的手:“你陪着我。以后都不许离开。不许一走就杳无音信……不许……不许千辛万苦地见了面,你却再也不认得我……”说到最后,竟隐隐地哽咽。
“不会……”云歌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却本能地替自己辩解:“我不会……”
封绍心中骤然袭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云歌急切的表白听在他耳中,竟然象烈火上浇了一桶油一般,只觉得脑海里轰地一声响。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手已经伸了出去,指尖罡气如同幻彩般“嘶”地一声点中了他的后颈。
云歌的身体一歪,一头软倒在了床边。与此同时,一只大手用力拉住了封绍的手臂。封绍回过头,冷戾的视线正对上了李光头满是震骇的眼睛。
“少爷!”李光头摇了摇他的衣袖:“你要干什么?!”
封绍眼睛里的阴戾散开了几分,他晃了晃头,只觉得喉咙和嘴唇都干裂得象被火烧过。就连五脏六腑都还残留着爆裂后隐隐的灼痛。意识一点一点回复了清明,却不愿就此收手。他看了看歪倒在床边的云歌,眼眸中重又浮起了几分冷戾:“你把这个人带走。”
李光头一愣。
“快点!”封绍不耐烦地催促他:“随便扔到哪里。最好是做掉。”
李光头又是一愣。可是封绍脸上从来不曾出现过的阴戾令他不敢再耽误,连忙扛起云歌一溜儿小跑地出了书斋。
封绍满心都是无以名状的焦躁,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能干什么,却无论如何不想离开。他朝着床榻走近两步,毫不迟疑地抬手解下了她的面具。
她的脸毫无防备地展露在了他的面前。
封绍如遭雷击,只觉得耳畔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刹那间便将自己仅存的一点点清醒踩踏成了一团混沌不堪的烂泥。
枕上醉意盎然的女人睁开迷蒙的泪眼望住了他。
封绍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得全身都痛不可当。偏偏视线连一寸也无法错开,就那么直直地迎视着她。
秋清晨抬起的手臂又重重落下,眼里却慢慢地漾起了一抹极柔和的光彩。她凝望着床边木偶般的封绍喃喃说道:“阿绍,你回来了?”
封绍喉头干涩,仿佛有一团火堵在那里,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的一句“阿绍”带给他的震撼有些过分得强烈,以至于他整个人都有种身在梦中似的迷蒙。
秋清晨的眼睛费力地眨了眨,又不胜疲乏地闭上了。睫毛微微颤抖,仿佛一个小女孩做了什么不开心的梦一样,整个身体都不自禁地蜷缩了起来。
封绍下意识地伸手过去帮她拽了拽被角,一抬头却见她的眼正缓缓地睁开。秋水般的眼眸还缭绕着微醉的薄云,眼眸中却已经透出了令人胆寒的锐利。封绍的手一顿,待脑海里浮起“逃跑”两个字的时候,秋清晨已经一脚踹了过来。封绍手中还抓着被角,情急之下一抖手整张被子都蒙住了她的头脸。而她那一脚也结结实实地踹在了自己的胸口。
封绍知道她一旦起来,自己断断不是她的对手。拼着硬挨她这一脚,借着双臂之力,用了全身的力气死命地按着被。她是醉了酒的人,动作本来就有些迟滞,又裹在被子里被他抱了个结结实实,没过多久,两个人就气喘吁吁,都有些精疲力竭。
“你放手!”闷在被子里的秋清晨恼羞成怒。
“我不放!”封绍手忙脚乱地控制着被子里不住挣扎的秋清晨,颇有些骑虎难下。如今这情势,叫他如何善后?一旦惊动了她的亲兵……
封绍晃了晃脑袋,低声下气地说道:“你听我说……,我并无恶意的。”
被子里的人忽然就停止了挣扎。封绍的双臂不敢放松,心里却多少有些错愕:难道是挣扎太久,被闷得晕过去了?
僵持片刻,封绍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片被角。幽柔的烛光下,她的肤色呈现出一种娇艳欲滴的粉红,清冽的眼眸中犹带醉意。顾盼之间,宛如有阳光穿过了晶莹剔透的冰层,在他的眼前折射出满天的幻彩。炫丽,却也冰冷。她的呼吸之间还带着酒气,神情却越来越清醒。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在等着他先开口解释。
“我……”迎着她的视线,封绍忽然有些莫名的慌乱:“我只是……”
“你只是随便逛逛,”秋清晨接着他的半句话,眼中掠过几分讥诮:“逛着逛着,就逛进了我的私宅,是吧?”
封绍心乱如麻。其实他的本意也真的是随便逛逛,没想到撞见了那个不要脸的小倌趁人之危,结果一时动气,闹成了一团糟。至于看到云歌趁人之危他为什么会动气,他一时之间还不愿意去深想。
秋清晨向他凝望良久,微微叹了口气,:“你到底记不记得我是谁?”
封绍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记得”而不是“认得”?但他脸上茫然的神色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再明确不过的答案了。秋清晨垂下眼眸,一霎间心灰意冷。
而封绍望着她脸上的绯红渐渐转为苍白,虽然直觉是跟自己有关,却不明白到底是那一句话出了问题。不忍心看她眼中的幻彩寸寸黯淡,却又完全束手无策。迟疑之间,秋清晨已经阖上了双眼,仿佛再也不愿意再看到他。
“你走吧,”秋清晨淡淡说道:“怎么进来的,还怎么出去。”
封绍没有动。
秋清晨的神色之间透出了几分倦意,仿佛连叹息都透着无力:“你快点走吧,我今晚不想杀人。”
封绍松开了她,一边侧身往外退,一边极小心地防备着她突然出手。而她,真就当他不存在一样,直至他退出了内斋,连眼都不曾睁开过。被他摘下来的黑色的面具在挣扎中滚落到了床角边的青砖地上,在黯淡的光线里看去,不觉得狰狞,反而透着难以言喻的萧索。
封绍暗想,一沾到这个女人,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了——可他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不对劲。这种说不出的感觉,最让人心烦意乱。
封绍一巴掌掴在了自己脸上:“他大爷的,这都算是怎么档子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