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黄昏,总是来得早。暮霭越积越浓,仿佛怕冷的人,在冷风中微微颤抖。远远近近,有灯火次第亮起来,一闪一闪,是夜的眼神。从过街天桥上看下去,车流和人流,汇成一条璀璨的河,在北京的冬夜奔涌,浩浩荡荡。小让在天桥上慢慢走过。冷风吹过来,一点一点把她吹彻。过道两旁挤满了小摊贩,扯开嗓子,不屈不挠地向路人招揽生意。卖水果的,卖手套袜子的,卖碟片的,手机专业贴膜的,还有烤红薯的。行人们大都匆匆而过,像是躲避瘟神。也偶尔有人停下来,狐疑地看一眼那一地的零零碎碎,带着挑剔的神情。这就是北京的夜了。缤纷的,杂色的,斑驳的,仿佛是一个画板,谁都可以在上面涂抹几笔。只要你愿意。
路边有一家牛肉面馆。小让进去,拣了个暖和的位置坐下来。一个女孩子赶忙过来招呼,满脸都是小心翼翼的微笑。这女孩子二十来岁,模样倒算得上清秀。神情却是局促生涩的,一看便知道是乡下来的孩子。小让想起了当初,在驴肉火烧店的日子。那时候,她刚来北京。这一晃,都两年多了。也不知道,老乡的生意现在怎么样了。还有那老板娘。当初小让离开的时候,她简直羡慕得很。一迭声地哎呀呀,哎呀呀,说小让,哎呀小让,你怕是遇上贵人了。想来,那老板娘该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了吧。当时,小让只是笑。也不便多说。弄不好,经她的嘴巴传出去,等传到千里万里的芳村,传到石宽的耳朵里,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了。后来,一直到现在,小让一直没有跟他们联系。小让不是薄情。她到底是心虚。在偌大的北京,这两位老乡之外,剩下的人,全是不相干的。他们知道她什么?她是好是坏,是冷是暖,说到底,跟旁的人有什么关系?在人前,小让倒很愿意伪装一下,装一装大尾巴狼。就像刚才。小让进到这面馆里来,干净,体面,矜持,甚至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傲慢。有谁能够猜出这个漂亮女人的来路呢?小让很斯文地吃面,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仔细。不断地有客人进来,夹裹着一股股冷气。那个女孩子跑前跑后,有些手忙脚乱了。一个胖女人立在柜台后面,冬瓜脸,口红鲜艳,看样子,应该是老板娘,目光像刀子,一下一下地剜在那个女孩子身上。吃完面,小让结账。那女孩子慌忙跑过来,伸手接钱的时候,却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调料盒,红红绿绿地散了一地。女孩子吓呆了。老板娘走过来,刚要发作,小让摆了摆手,不关她的事。我赔。
回到家,小让洗澡。洗了一半的时候,仿佛听见电话响。小让赶忙把水关了。果然是电话。这个座机号码,几乎没有人知道。除了房东,也就是老隋了。石宽也不知道。小让担心石宽会不管不顾地把电话打进来,尤其是老隋在的时候。电话很执著,一直响个不停。小让匆忙洗好,跑出去接的时候,电话却不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小让看着那号码发了一会子呆。头发湿淋淋的,水珠子淋淋沥沥滴下来,把睡衣的前襟濡湿了一片。该不会是老隋吧。直到现在,她才忽然发现,跟老隋这么久,她竟然一点也不了解这个男人。她所认识的那个老隋,温柔,随和,体贴,善解人意,有时候,在她面前,有那么一点孩子气的赖皮和霸道。曾经,她对他是那么熟悉。可是,现在,她却觉得他竟像一个陌生人了。甄姐的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在以前,她听了这话,一定要找到老隋,当面问他,跟他使性子,闹脾气,撒娇,弄得他束手无措,只好软下身段百般哄她。虽然,她并不敢奢望,老隋会喜欢她一辈子。她也从来不敢奢望,老隋会离了婚娶她。可是,她是女人。她像天下所有的女人们一样,喜欢吃醋。然而现在,她却忽然没有这样的好兴致了。这真是莫名其妙。老隋跟她忽然玩起了失踪,大约不过两个原因。他烦了。或者是,他认真了。小让回想起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情景,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句话。难不成,老隋是想把这次吵架作为借口,趁机分手?或者是,老隋对她的吃醋认了真,他想把这个问题解决一下?不像。都不像。烦了,倒是有可能。认真是绝不会的。他怎么会认真呢。老隋这样年纪的男人,还有什么看不透?
睡觉前,小让做了面膜,歪在床头给石宽回短信。电话忽然响了,把她吓了一跳。是老隋。老隋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含混,仿佛是喝多了酒。小让,我马上到楼下了。小让握着听筒,没有吭声。老隋说,小让,我没带钥匙。一会给我开门。小让不说话。小让,有话,有话见面说——
屋子里烟雾弥漫。老隋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小让几次被呛得要咳嗽出来,却都忍住了。老隋显然喝了酒,涨红着脸,舌头发硬,说起话来,有点语无伦次。可小让却还是听明白了。老隋是在向她诉苦。老隋老婆觉察到了他们的事。老隋老婆正在跟他闹。女人闹起来,你是知道的。老隋说,根本没有理性可言。老隋说他倒不怕她跟他离婚——要不是为了女儿,他们可能早就离了。他是怕她到单位去闹。报社的冯大力,就是一把手冯社长,他们两个一向是面和心不和,对他早有戒心,甚至杀心,一心想找他的软肋。这种事,一旦闹到冯大力那里,结果可想而知。不光是他的仕途从此埋下后患,就连小让的工作,都会受到影响。老隋说这些天,他一直在为这件事焦虑。他得想个万全之策。
暖气很热。小让感觉,刚刚洗过澡的背上热辣辣地出了一层细汗。墙上的钟敲了十一下,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有点惊心动魄。老隋说,思来想去,这件事,恐怕还得委屈你一下——小让说,我?老隋说,这也是万不得已。她那个人的脾气,我知道。要想让她不闹,就得委屈我们。我们假装分手。当然了,只是假装。这一段,我们最好少见面。小让看着老隋的脸。几天不见,老隋明显憔悴了。还有他的鬓角,星星点点的,是灰白的颜色。先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一屋子烟味。小让打开窗子换气。冷冽的夜风吹进来,她静静地打了个寒噤。老隋一口一个她,是在称呼他老婆了。这些天,在他老婆面前,恐怕老隋是吃够了苦头吧。吵架之外,一定还有很多别的桥段。赌咒。发誓。表忠心。跪地板。写保证书。一把鼻涕一把泪。悔不该当初。自己呢,就是他老婆口中的狐狸精,贱货,野女人,混迹在她的口水中,被她任意辱骂。在老隋的陈述和辩白里,他们之间的故事,该是怎样一种情节呢。小让猜不出。小让能够猜出的是,老隋应该是个会编故事的人。他一定最知道,什么样的故事才能让他老婆满意。
烟味渐渐散去了。原先温暖的屋子,已经变得冰冷。小让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点点灯火,从一扇扇窗子里流泻出来。一点灯光,就是一个家吧。可是,温暖是别人的。她什么都没有。刚洗过的头发还湿着,现在已经冻上了,硬邦邦地顶在头上,她也不去管。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眼泪。找了老隋这么久,她焦虑,难受,为这个男人担心,生怕他出了什么事。她原以为,等到见了老隋,一定会抱着他,大哭一场,委屈,撒娇,释然,像小孩子,找到丢失的玩具之后,爱恨交织,倍加珍惜。可是没有。她倒是平静得很。在这个他们曾经的小窝里,她只是感觉冷,彻骨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