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问题,我曾想过很多,近来已没多想,大概觉得死不需要去多思考吧,现在把它理解得很轻松,有点不正经,像我想上帝一样。事情会好起来的,事情真的没怎么好起来,你也将越来越懂得面对,这是你不喜欢的长大带来的福分与哀愁。
看安东尼奥的旧片《迷情》,很令人不知所措的电影,它说的正是消失,突然而来的喜欢,和无辜的爱情,还有爱人的消失。片里有地中海激石的浪,铺雪的活火山,恰是你上次到西西里经过的地方。切实的幻觉替代了生活上的。
恨是一种大学问,南非取缔种族隔离政策时,成立了一个真相及公务委员会,委员会让黑人向曾欺凌他们的白人和黑人傀儡追查他们受害亲人的记录,重建真相,但委员会并不是惩罚的机构,真相揭开后,参与施害的人可以向受害人的家属道歉乞求原谅,受害人的家属可以原谅可以记恨,无论结果如何,双方都在过程里得到某种洗净,为将来的生活开出更多和平的可能性。南非的政权移交没有大规模的报复清洗,是历史的美丽的例外,比小布什的以牙还牙高尚得多,可惜现在中国的愤青什么都不懂。
作家不是一种身份,不是可以提着像广告牌一样的东西,作家写作的时候挖掘自己,介入生活,离开了文字,作家没有比其他人强,所以很怕读到人们什么事情都找作家给发表意见,哪怕他只能写好的作品。
昆德拉常诉说他被标签为流亡作家的尴尬,但他说的太多用心,像祥林嫂般喋喋不休,让人怀疑起他的真诚来。而真诚总是该怀疑的,昆德拉会说,然后他在自己的套套里自娱自乐。
白天跟你提到家乡时,也想情人是不是也是放在一定的距离外才成为情人的,这想法与我的信念不合,便没想下去。中国不大,世界不大,你将行遍。世事常有出奇的转折,你将看到自己的心越来越简单,越简单越美丽。
《鳄鱼街》读读停停,这不是我很能进入的小说集子。夜很浓重,厚厚的一叠,没有被暗灰的天空稀释,我刚推开了花园的玻璃门,吃了一口清凉的夜色。你的地板,沙发,书桌,都像我的朋友了,你在住处写作时,我便想起伍尔芙写的《自己的房间》。
早上空气中的水分凌空浮荡,没雨,也把人沾一车一身湿漉漉,稍远的景物只剩轮廓。睡前在读伍尔芙的传记,国内学者写的,倒不错;伍尔芙抓了石头在大衣袋内自沉,那时她近六十岁了,觉得她一下子年轻了,从她的躯壳逃逸到柔波里。
向来读哲学都是用读小说的心态,读出的是个别人的怀疑与希冀,幻想与执着,我很受不了空洞的大话。今天觉得有点累了,嘴唇干燥,早几天我见过蜂鸟,你知道蜂鸟吗?很小很小的鸟,只有手指头大,色艳,翼拍很快,远见真像黄蜂,近看知是鸟,有尖长的嘴,伸到花蕊里吃蜜,小眼睛很灵。
昨日黄昏,有只迷失的鸟撞上我的玻璃窗,“嘭”的一声它又歪歪地飞走,抖脱了好些小羽毛,在阳光中飘飘而下。当时在听不同版本的《Gloomy Sunday》,它本是首不祥的歌,但我心明亮,听出来的,是缱绻一生,很美。
还在看伍尔芙的传记,她多有才,但是个不敢爱的女人,女人不敢爱,便是哀愁也有点干巴似的。你其实很勇敢,只是你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你有时像瓷器般虚弱,我不一定能感受到你感受到的,但你一定要学会不受伤害。你要吃好睡好,在哪里也要吃好睡好。你要主导自己的生活,勇于选择。好一段时间了,时而感触,时而难过,最多的是喜欢和你说生活琐事——看书,心情,天气。窗外有鸟吱吱声,我知道你明白我。
在书评上读到一位作者问,有没有发觉古老的火车站建得像教堂;现在的车站一般离乱喧闹,很难想象一百多年前当火车站陆续在各地建起时,出门乃是庄严的大事,西方小说的原型,多与出游有关,跨过空间回来,也跨过时间,人便长成了,或者衰颓了。
我喜欢出门有时像是心理上的情结,没有很好的理由,我不好新奇,也没有有些人那种要踏遍天涯的想法,去旅行时,总是行行逛逛,书店、街市、一些博物馆、一个知道的作家的旧居,或者埋骨处。
我觉得世界都是陌生的,包括老家,包括故乡,或者任何地方,无论到访过几多次。
风不住摇,呜呜地响,我很喜欢听。回家时受了点凉,可还在喝着酒,我也拿自己没法。我是很能抵制拥有欲的人,但想念是无止境的,爱情珍贵无比,我也拿它没法。生活的航程苦远多于快乐,对此我没有悬念。张大春在小说《稗类》里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以为即将被送上绞刑架前还写了封谈生活的信给他哥哥,他在信里说“我身体内还有心,有肉与血,也爱,也受苦,能希望,能记忆,这是生活,还能看见太阳。”
夜半做了没头绪没形状的噩梦醒来,只是纳闷,然后没条理地又睡沉了。暗灰的天墨绿的树,树间的鸟,即使是黑白纹的也特别醒目,它们又如何逃避被猎食呢?这身张扬的外貌,嗯,又何必我来担心?
你们爱上,爱上,便再没有离失,不管你们将来如何,爱情将真挚常在,不老不消逝,你们在一起了,便总在一起。你今年的工作要碰上许多新鲜的事,或者有趣,有时恼人,新尝试总是不平多变,但你将有丰盛的一年,你将更明白自己喜欢的事情,你将发出自信和沉着的光泽,你将透出不自觉的妩媚,自然亮丽。
卡夫卡的长篇有时读得头昏脑涨的,去年你在布拉格的城堡穿梭,它的横街小弄,鹅卵石路很叫人疑惑。卡夫卡有一段时间住在城堡侧的外街写作,想象他那莫名其妙的测量员。
风也冷,拉着围巾我便笑着笑着急步跑回车子里,心里想的是,如果我们是牵着手跑的一小段路,我们在雨下的狼狈相也一定很值得纪念,小跑时觉得,你就在我身旁。我爱你一生,我知道。有比这更自然的事吗?早上乌鸦纷纷到屋外的花园觅食,我知道新芽叶是令人猝不及防地长出来的,便反复看窗外树的动静,把它们看得很不好意思。
桑塔格的小说拉扯着看了一会儿,嗯,她的小说真的不行,她在20世纪60年代写的影评水准很好,特别在美国,是她最早向美国人介绍布烈逊、小津安二郎、高达这些导演,现在读,还是很到位。
你在西安时脸圆圆的,之后逐步消减下来,也高挑了,在相片中该看不出的,你的神情,嗯,虽然你有纠结苦恼的时候,你的神情是逐渐开朗自然了。
这阵子没遇上快活的小说,索性把小说都抛开,碰上喜欢的作者不易,往往读上几页还好,读下去就不行了,你放到一边去的《我,及其他》,只有中国旅行那篇好,好也因为它穿插了她父亲的事,再想其实文章并不真好。
我会和你并肩坐着看书、喝茶,我希望我们的节奏同步,也是时钟嘀嗒嘀嗒的,悠长的感觉,就算只是一会儿的,它自会悠长下去。
我觉得这里的太阳真奇怪,它斜斜地就在我眉角处,一会儿也不会爬上头顶,只是徐徐地往侧散步走开。在读纽约书评,近来看书评的兴趣挺大,大概是平衡一下有时想待书店又无书店可去的不满。
你知道我会看护你的一切,你的身体和你的经历,让我看流过你的时间的形状,一如我喜欢看你的样子,简明地爱你的全部。你恨是应该的,我经常说不要恨,但恨在心头,也不要怕恨,便恨彻底的,我觉得生活有很多不如意的事,不要怕,也不要怕自己对不如意的事的态度,这样才能坦荡,磊落。
死去复活,看起来很强大,其实无奈,塔可夫斯基有出电影叫《走向太阳》,里面有种依赖人类怀念而生存的外星生物,不停现身为男主角想念的死去的妻子,又死去,又回来,看着很难过。你现在的生命我很满足了,因为保证有你,有我,而且我们爱和想念。
我喜欢安静地慢慢听你向我说的话,我觉得我来的使命之一,是聆听你,让你心内的字缓缓倾吐,你有急风般的少年期,你以为时间慢得像钟摆吞吞吐吐时,它其实推拥着你写了许多比你生活能担当的更大更响的文字,让你成为早熟与天真的少女。
你心内的速度不知不觉缓下来,你越来越多自己待着,不是封闭,只是你更需要聆听自己,你的世界因缩小而扩大了,更贴近你的心跳的步伐,淡定,持续,你更能看到自己,看通自己。
长大令我们失去能眨眼之间睡入梦里的本事,我们要多么小心翼翼保护心中的孩子呢?是的,我走近你,走近你,到山林,到海边,我刚在想几年前的你,想现在的你,想未来的你,我伸手到你的过去,牵手陪你到未来,你想哭的时候,你想对着谁傻笑的时候,你知道我握着你的手,没放开过。
王尔德说:不要惧怕过去。如果人们告诉你说过去的事情无可挽回,别相信他们。
有时候停在红绿灯前我也会对自己说,很想你,我怀疑。只有够傻的人才知道想念的甜苦是迷人的。
我身旁有一小碟干酪,一杯白葡萄酒,在读刊在《今天》上的印度作家的翻译作品,没有太多印象深刻的,印度太古老,历史太厚,作家写的是幽默,听起来也像吃力的干笑,80年代的中国诗人或者更多能从历史逃出来的,但或者也更多没能活下去,像海子。
只有这首喜欢,看了几遍,诗人是Satchidanandan:
你朗读你的诗句
朗朗如枫叶
飘在空中像勃拉姆斯乐曲
每行满口芬芳
我将你的鸟儿和树
译成我的
名词坚硬
动词慵懒
预报还有碎雪,细碎轻柔,飘着在路灯下迷失方向的雪花是最美的,我愿意被它披一身微冷。
你对喜爱的人的爱很彻底,你是专深的爱,泛而淡薄的喜欢,不合你的性格,所以有时便令人以为你难亲近了,其实你对喜爱的人是最没免疫力的。
一天没离开过风,它就在窗外门外摇撼,风呜呜,金属窗咔啦咔啦,变成乐器。
白天出去吃饭时看见路旁篱笆下有只小鸟,身体一圈圆圆的,翠绿,不跳不飞,小步小步回到篱笆下,旁若无人,我管它叫“风鸟”。回家时,路上跑过两只毛茸茸的猫儿,骤看还以为是狐狸。
我爱你的样子,气味、神态,爱你吃的土豆沙拉、橘子汽水,爱你的头发、肩膀、乳房、手指、小腿、足踝,爱你的围巾、大衣、香烟、糖果盒、小台灯,爱你说话的气息。
我爱看你,也爱读你写的字,爱你的眼睛,你的泪水,爱你收藏的纠结和眼前的彷徨,爱用安静包围你。
能问自己的,只有心里的爱意是否真实。真实的爱,即使发生在最极端的处境,也别无选择。
我担心的,是悲伤要驻入你的生命里了,它不一定过去,它会顽强地要成为生活的其中一条主旋律,你要审视它,安慰它,安置它的任性。能与痛苦相处,便能放开一切爱情。
一直喜欢文德斯的一出电影,叫《直到世界尽头》,它有关失语、梦和甩脱现实。可我就是总不能衷心欣赏文德斯,他太多比喻,迂回的指涉,很多时不直呼其名。
我一直把想念你当成一种祈祷,想念你一步步向前走去,沿途你哭笑着折着麦子不会消损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