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只白色的大船浮在宽阔的江面上,天边是漫无边际的白雾,白色的大船蒙在雾气里,像是一只慢慢前行的白鸥。周其润站在船头,举着望远镜焦急地眺望,天色晦暗不堪,他根本望不到岸边。阿信站在他边上,说道:“少爷,船就要靠岸了,先去船舱里坐一会儿吧。”
周其润依旧望着雾气朦胧的江面,只希望船能够再快一点靠岸。呜呜的船鸣声扰得他心烦意乱,望着空阔无比的江面,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漪笑。
下了船,周其润让阿信租了一辆车,带着他在上海跑了一圈,拿着照片问遍了所有的餐厅和酒店,都没有人见过漪笑。这会儿天色暗下来,已经七八点了,上海的中心地已是一副热闹的景象,各家舞厅里的萨克斯乐交织在一起,令人不由心生向往。如果换做以前,周其润必然会走进去,找几个舞小姐一醉方休。
可是,眼下没有什么比找到漪笑更重要的。找了四五个小时,阿信已经筋疲力尽,可是周其润依旧不肯停下来,又让阿信继续去各处找。车子开到百乐门前,阿信停下来拿着照片要进去问。门口几个舞女郎走过来挽了阿信的胳膊就要让他进去跳舞。阿信急得大声喊“少爷”,周其润开了门走下来,对那几个舞小姐笑道:“他是我的家仆,你们怎么不请我进去跳舞?”
舞小姐们连忙放开了阿信,向他这里拥上来。周其润趁着她们还没来得及走近,连忙上了车。阿信飞快地上了驾驶座,周其润道:“漪笑不可能来这种地方,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阿信空着肚子又带他找了近两个小时,不知不觉间,周其润也已经靠在车里睡过去了。阿信把车停在了路边,也偷偷打了一会儿盹。晚上十点,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又慢慢多了起来,阿信只得把车再往路边上靠了靠。
眼下他们又到了百乐门外,车窗正开着,百乐门里袅袅的歌声透过窗口飘进来,婉转如莺啼,音声清灵动人。周其润忽然从座位上坐起来,像是猛然惊醒一般,开了车门就直往百乐门里跑去。
漪笑正在台上唱着一首《月沉吟》,郭曼月在台下笑嘻嘻地应酬着。周其润带着阿信走进去,还未来得及找个位置坐下来,就忽然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台上的人。他费尽心神找了她那样久,没想到她竟然就在这里。他道不明是喜是悲,只想一跃到台上,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郭曼月见过道上站着一主一仆,引得其他的客人怨声载道,而那人却始终痴痴地望着漪笑。她那双精明的眼珠子转了转,立即笑脸盈盈地迎上来,道:“这位先生是刚来上海玩的吧,快去包厢里坐。”
周其润说道:“你就在一楼给我安排一个隐蔽点的位置。”他要给漪笑一个惊喜,他从身上拿出几个大洋来交到郭曼月手里,“去买一束玫瑰来送上去,一会儿请她下来陪我喝一杯酒。”
郭曼月为难道:“先生实在对不住了,我们这里的歌手没有陪酒的规矩,不如我去替你找一位舞小姐。”
周其润皱了皱眉,有些不悦道:“我只是请她喝一杯酒,又不是让她陪酒。你要是不替我请,那我自己上去请。”他说着就要上台,郭曼月急忙把他拦了,小声道:“您看,我这样把她请下来,多少人看着呢,不如您跟我去包厢,我一会儿把她悄悄带进去。”
郭曼月往化妆间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问他:“先生贵姓?”
“你告诉她,我叫周其润。”
郭曼月听他这样说,不禁打心底里笑出来,看来是他找来了。
2
漪笑唱完了《月沉吟》,刚回到化妆间里郭曼月就立即安排人替漪笑唱了后面的几场。
郭曼月亲手把一束玫瑰放到漪笑怀里,道:“外头有个客人要请你喝一杯酒,这束花就是他送的。”
漪笑道:“曼月姐忘了我们的合同吗?”
“那人叫周其润,他说她认识你,如果你不认识,那我就替你去回了他。”
漪笑正在解项链的手忽然一顿,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郭曼月让漪笑把一身衣裳换下后,带她去了包间。周其润在包间里一直坐立不安,一见她挑了竹帘子进来,就赶紧站起来:“笑笑,你怎么会在百乐门里唱歌?”
漪笑的表情淡淡的,“我喜欢唱歌,就来了这里。”
“你喜欢唱歌,何必要来这种地方,你从前完全不会进这种场所的。这里毕竟是三教九流的地方,你还是跟我回金陵去吧。”
漪笑不等他说完,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酒喝完了,我还要去唱歌,失陪了。”
周其润就要追出去,郭曼月已经打起竹帘子走进来,对他说道:“我已经破了规矩把她请过来了,希望周先生不要让我难做,楼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他一声不吭地拿起西装外套就要走,准备等明天早上再来说服她回金陵去。郭曼月再一次拦下他,道:“你就这样走了,我岂不是白白对你通风报信了。”
周其润问:“是你打的电话?”
郭曼月笑道:“可不是,漪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在这种地方毕竟不好,我听说你一直在找他,就想着让你带她离开这里。”她说得极为诚恳,然而周其润一字一句都不可能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实在精明过了头,以至于周其润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思。
周其润半开玩笑,半试探着说道:“没想到你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还有啃嫩草的嗜好。”
郭曼月到底是在百乐门里混迹惯了的,什么样的场面没有应付过。她脸上挂着笑,也是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疏导:“谁说年近三十的女人就不兴啃嫩草了。”
周其润不想再同她周旋,直言问道:“如今林邱哲在哪里?他居然会让她来这里唱歌?”
“他的眼睛瞎了,她来这里唱歌是为了给他筹手术费的。不过这一点她的丈夫还不知道,她现在与她丈夫分开住着。”她叹息了一声,眼底生出几分心疼来。
周其润本就是个直来直往的人,听到林邱哲双目失明,脸上不由地挂上了笑。随后想到漪笑居然肯为了他来这样的地方,脸上又渐渐显露出几分阴兀来。既然漪笑肯为了他来这里唱歌,那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跟自己回金陵去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道:“不如我们合作一回。”
郭曼月问:“你想要怎么合作?”
“如果你想要得到林邱哲,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知道漪笑已经成了周太太。”
“让他相信恐怕不难,只是他还有个妹妹常与漪笑碰头。”
周其润胸有成竹道:“想要把她支走又有何难。”
两人达成了协议,郭曼月替周其润在租界里找了一座小别墅暂时住着,对漪笑那边只说他已经回去了。第二日周其润果真没有来百乐门,漪笑自然信了郭曼月的话。她请了半日的假,本打算约了静姝在咖啡厅里碰面,然而郭曼月始终没有同意。
漪笑站在休息室里,为了掩人耳目,已经换上了极普通的裙子。郭曼月点了一支烟慢慢抽着,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漪笑望着墙上的自鸣钟,不知不觉已经是中午十二点钟了,只怕静姝已经等很久了。
郭曼月抽了一口烟,说道:“这一次倒也罢了,明天我就拿你小姑子的名义去银行建一个户,你以后就把钱存到她的户头里去,以免你们常见面。”
漪笑道:“若是不常见她,我岂能知道我丈夫是否安好。”
“凭你如今在百乐门里的名声,已经有多少人日日在关注你。你要是常与她碰面,不出几日她就会被人查出身份来的。”
漪笑想着静姝的身份一旦被查出,林邱哲的身份自然也藏不住。她仔细思量了一阵,便点头答应道:“只是这一次已经约好了,让她白等总不好。”
郭曼月道:“这一次就罢了,以后打听你丈夫的事可以交给我。”
漪笑把这几日赚的钱仔细包好了,去了咖啡厅。静姝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一个人坐在那里喝着白开水。漪笑也只点了一杯水,迫不及待地问道:“邱哲好吗?”
静姝道:“他已经没什么事了,除了看不见,一切都好。”
漪笑又道:“你们不必过得太拮据,邱哲的营养总是要跟上的。”
静姝点了点头,捂着嘴就要哭,漪笑握着她的手道:“哭成一个花猫脸可就不漂亮了。”
静姝这才强笑着喝了一口水,把钱仔细收起来。
3
漪笑先她一步出了咖啡厅,过了好久静姝才走出来。她在街上为林邱哲买了几个茶叶蛋,见隔壁一家铺子正炒着她最爱吃的糖栗子,喷香喷香,正想买一些来解馋,但想到那些钱是要给林邱哲动手术的,便忍住了。
就在这时候,有人往她手里塞了一袋糖栗子,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静姝,我找了你这么久,原来你到上海来了。”那人说完,就一把将她抱住了。
静姝的心狂跳起来,她微微激动地叫了一声“其润哥”,忽然一下子靠在他肩上泣不成声。周其润拍着她的肩,语气里满是宠溺,悔恨道:“我混蛋,隔了那么久才知道我最离不开的是你。静姝,你跟我走吧,我要娶你。”
静姝有些迷迷糊糊的,四周都是他温温软软的气息,紧紧包裹着她,令她无法逃离,她也不想逃离。周其润抱着她,紧紧的,像是怕她随时会离开自己。他在她耳边道:“我们今天就坐船回金陵去。”
静姝依旧抱着他哭,过了很久才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我哥需要我照顾,他离不开我的。”
周其润道:“你哥还有漪笑,可你就只有我。”
这是静姝盼了许多年的一句话,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她胡乱擦了擦眼泪,说道:“其润哥,等我两年。”她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只怕回头望一眼,她就会不顾一切跟他离开。
阿信见她走远了才从一家面铺前走过来,问道:“少爷,林小姐不肯走?”
周其润道:“直接开车带她去码头。”
阿信开了车门,周其润正准备上去,郭曼月从百乐门里跑了出来,一下子推开阿信上了驾驶室。周其润还没来得及上车,郭曼月已经狠狠踩下油门,往静姝直冲而去。那车子就像是野马脱缰一般,在狭小的街道上横冲直撞。车越冲越快,静姝听到身后有车声,尖叫着要想闪躲开,郭曼月却已经迎面撞了上去。
静姝惊慌的尖叫声在撞上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车子只在她面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冲去。这一刻整个街道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周其润连忙下了车,他望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静姝,已是害怕得不敢呼气。
这样的结局并不是他所预料的,更不是他想要的。
静姝向他伸着一只手,眼神里有些恳切。阿信撞了撞周其润的胳膊,他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走向她。他不敢去抱她,只是拿帕子替她擦着嘴上的血。静姝向来爱美,向来是容不得半点污渍在脸上的。
静姝断断续续道:“其润哥……我无法跟你回去了。”她手里牢牢握着那袋糖栗子,然而那糖栗子底部已经破了洞,栗子一颗颗滚落,她伸手想要去抓,仿佛那是来之不易的幸福。
阿信忙在边上提醒道:“少爷,快点送林小姐去医院,我去警察厅喊警察抓人。”
周其润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正要抱她起来,忽然又将她平放在了地上。他对阿信道:“回来,静姝的死是意外,与别人无关。”他说着慢慢把帕子挪到静姝的口鼻上,静姝早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只是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她的眼神从眷恋渐渐转变为惊慌,到最后是哀求。
周其润看着她的眼睛,无端害怕起来,他犹豫着松开了手。
静姝气若游丝地把手放到他手心里,叫了一声“其润哥”,然后永久地陷入酣睡中了。
她的一张脸上全是血,然而她的嘴角却是带着满足的笑,周其润颤抖着手把她的眼睛慢慢阖上了。
4
周其润以目击证人的身份去警察局里录了一份口供,推说是静姝想不开自杀的。郭曼月很快被放了出来,周其润却已经带着静姝的尸体回到她杭州老家去安葬了。他间接害了静姝一条命,哪里还敢再面对漪笑。
郭曼月带着一只骨灰坛子去了林邱哲的住处,她进门的时候,林邱哲正在厨房里摸索着煮粥。郭曼月带着几分哽咽道:“林先生,我送令妹回来了。她在路上出了车祸,希望你能够节哀。”
林邱哲手里的汤勺顿时结结实实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片打在郭曼月腿上,她痛得皱了皱眉头,把那只骨灰盒子放到他手里,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已经打听到尊夫人的下落了,不过她如今已经是金陵周府的夫人,她的夫君似乎是叫周其润。”
林邱哲手里的骨灰盒子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地上,骨粉撒了一地,他手忙脚乱地去收拾。
郭曼月道:“我来吧。”
林邱哲却无动于衷,生疏地在地上拢着骨粉,他始终面无表情,仿佛郭曼月说的那些人他都不认识,只有地上那一堆骨粉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那一堆骨粉不过是猪骨,郭曼月见他这个样子,不由有些愧疚,忙扶他到一边去,“林先生,你到底看不见,还是我来收拾吧。”
把骨粉重新收回骨灰盒里,郭曼月把一袋大洋连同着骨灰盒一起塞到他怀里,道:“这是我们警察厅的判决,令妹的死毕竟也有自己的原因,就判肇事者赔偿了两千块。”她顿了顿,又道,“这是令妹拿自己的性命来换你复明,所以你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白白牺牲了。”
他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坐着,只是紧紧抱着那只骨灰盒,许久后才开口问:“漪笑她……她的丈夫叫周其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