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下午开始,下起雪来,不过十来分钟,米粒大的雪珠变成了鹅毛大雪,四下飞扬.
四面八方是劈里啪啦的炮仗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硝石味道,孩子们不知疲倦地在大雪里追逐嬉戏.
“呼!好冷,好冷!”刘淇两父子带着白白的雪花,从外面进来,刘淇对着冻成木棍一样的手指哈哈气,四下拍打身上的雪花。
达姐放下手里的锅铲,边帮他拍打边调侃道:“往年下雪天你恨不得在雪里滚几滚才好,这会儿冷了?不好生读书,以后落再大的雪在水塘里挖藕的时候都有!”对于这种话,刘淇上学的日子不知听了多少,早学会沉默以对了.
这么冷的天气,又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人们躲在温暖的家里享受在天伦之乐,路上基本上看不到人的!
只是南平这里的风俗是这样,大年三十吃年饭之前,要先去给祖先送长明灯的,意思是告诉九泉之下的先人,这一年家里平安喜乐!
往年这活儿,是刘传陆一个人包圆了,与刘淇没什么关系,他这一天,不是和一帮小孩在外面疯跑疯玩,就是跟在达姐脚前脚后转,乘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割上几坨煮好的腊肉吃,家里一年难得吃几回肉,过年多吃点,达姐也懒得说他,让他一个人偷着乐!
不是每年清明节要也上一回坟,刘淇可能根本不知道刘家的先人埋在哪个方向!
今年不同,刘传陆觉得不是先人庇佑,刘淇就出事了,非要他跟着一起去拜祭,胳膊扭不过大腿,刘淇也只能没奈何的当起了尾巴!
送灯的事不麻烦,无非在祖先坟前点上两只蜡烛,一柱香,再放挂炮仗,磕上几个头也就完事了,要不了多少时间,可坏就坏在在刘家搬了几次家,东边一个祖坟,西边一个祖坟,隔着还不是一里半里的.
两父子跑来跑去,时间全用在路上了,结果紧赶慢赶,还是覆了一身雪回来!
厨房里,就达姐一个人在忙,刘家老两口四个儿子,平日里住刘传陆家,粮食柴火由小儿子供应,过年过节的时候,却是轮流过去吃年饭,今天大伯的年饭是中午,吃完了回来,再在刘淇家吃一顿年夜饭!
“娘,饭做好了没有?我饿死了!”刘淇怕达姐会一直啰嗦下去,赶紧的转移话题!
“你个小畜生,怎么说话的,今天是什么日子?还说什么死不死的!”达姐气得直扯刘淇的耳朵!
“娘!疼!疼!别扯了!”刘淇叫道,心中大骂自己是猪脑子,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的,这下不死也要被老娘扯死了!
“今天过节,饶你一回,下回再说不吉利的话,打折你的狗腿,听到没有?”达姐骂道!
逃过了一劫,刘淇摸着有些发烫的耳朵腹诽道:“算命的还说我耳朵大,有福气,都是屁话,什么福气,老子的耳朵是被老娘从小扯来扯去扯大的,屁的福气!”
“今天没人去送灯.一点炮仗星子都没看到!”刘传陆坐在灶前,往灶里塞个柴草把子,闷声闷气道,他们父子去送灯去时,几座祖坟上都只有枯叶杂草,没有一点有人来过的样子,显然几个哥哥和成了家的侄儿,没一个去的,他心里想想就气!
“不送就不送,他们几家不送,刘家的人就死完了,绝后了不成.”达姐一听这个就炸了,把手里的锅铲狠狠的在锅里砸了两下,砸得铁锅“叮当”直响,让刘淇好一阵紧张,这锅要是打破了,不光今天的年饭没得吃了,可能后面好几天也做不了饭了,过年前后好几天,人家都关门休息,没处买呀!
刘传陆一副气哼哼的样子,“哼!我想起来就气,又不是没空,个个在窝在家里打牌,也没人伸个头,我不去,那坟塌了估计都没人管”
达姐也不管什么顾忌不顾忌了,怒道:“你那几个狗屁哥哥,侄子,两个老的活着,都不管不问,地底下的死人还能指着他们?我就搞不懂了!难不曾刘家不是四兄弟,你爹娘只生了你刘传陆一个?他们三个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说完达姐还不解气,火气又冲刘传陆去了:“当日里,要依我的,这个破房子就不该要,我们该出多少钱出多少钱,两个老的平日里的用度由各家平摊,该给多少给多少,谁家也别推推脱脱的,你偏生不答应,说什么宁可不要媳妇可以,一百岁也要娘老子,还拉着我去离婚!今日见过阵仗了吧!不听劝呢!怪哪个,只能是你自个!索性,清明节我们也不去了,他们哪个爱去哪个去,都不去,外人说起来骂的也不是我们一家.”
刘传陆本来就火,听达姐这一火上浇油,怒火更炽:“放屁!他们不当刘家的子孙,我刘传陆当,我还不信了,只要老子还没死,这个坟清明过年就有人上,我刘家屋里的儿郎又不是死绝了!六儿,你听到没有?就是你老子死了,你也得接着给先人送灯,不然你就不用姓刘!”
刘淇头点得跟鸡啄食一样,靠!老头子这会正火头上,不要又给自己一锹把那就不划算了!
心里暗暗想:“老头子,你现在就冲我叫吧.等会老娘自会收拾你!想当年,你拉着老娘要去离婚,那是何等的威风,虽说走到半道上,这婚没离成,可这事儿她一百年都记得,三不五时就要拿出来敲打敲打你,都说了二十几年了还不肯放过你,这会你自己跳出来了,就自求多福吧!我帮不了你!鹅米豆腐.”
果然,就听达姐道:“你上坟就上,没人拦着你,冲孩子叫个屁,有本事你把几个侄儿叫来骂一顿看看,敢吗?你!%¥###¥%”
二十多年了,两个人斗口,刘传陆从来没胜过,达姐一张嘴比周星星演的那个大茶壶还厉害些,连吵带骂上一天绝不带一句重复的,有些勾勾挠挠,弯弯拐拐的话,当时听着好象是没什么,过后再想想她的话,越想越气,气死老牛,刘传陆结婚头几年还回嘴,到后来,学乖了,你强任你强,清风拂松岗,你弱任你弱,明月照大江!
这会儿,两个人交了口,半时一刻是停不嘴的,抽个空,刘淇溜了,远离这战场之外,免得一会儿这唇枪舌剑又射到自己身上,到时就是无妄之灾了!
事儿说起来,不值得一提,无非是为老人养老的事扯皮!
刘淇的爷爷是个裁缝,解放前,不是一个穷字了得,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那种穷,在哪里做衣服,就寄住在那边的祠堂野庙里,只凭一口针线吃饭,解放了,才分田分屋过起日子来,几个儿子大了,各自成家,东分一次家西分一次家,本没多少的家当很快就见了底!
七几年,到刘传陆从部队里复员时,连个放箱子的地方都没有了,更别提成家了,好不容易刘传陆搞了几年临时工,和达姐两结婚时,又分一次家,他们只得一间木屋的材料,其余的两个木架分给两个哥哥了!
刘传陆出了一笔钱买下来他们分的木架,才搭了一个小窝,几兄弟商量,大哥因为成家早,当时也没分到什么东西,就不用供养老人了,刘传陆因为给两个哥哥补的钱还有差的,就不补了,独自一个供养一个老娘,二哥三哥给老老头子供粮食柴火,两老还是和刘传陆住!
达姐不同意,她宁愿借钱把差的钱补上,甚至把大哥家分得少的钱补上,也要四个人平摊!
刘传陆不同意,两人闹将起来,刘传陆那时硬得很,闹着闹着差点就去离婚了,还是走到半路上,被人劝回来的,那时达姐刚做新媳妇没多久,在刘家是没什么地位的,只得屈服刘传陆的主意,才告终了.
计划是好的,执行起来就有问题了,老两口跟着小儿子住,近水楼台先得月,忙起来,老两口都帮着搭把手.
这人的心眼要小起来,比针鼻子不会大,看到老人帮刘传陆干了活,几个婶婶心里就不痛快了,枕头风一吹,几个伯伯一想,也是呀,我们也出粮食的,怎么帮老幺做得多,帮我做得少呀,这事不那么对味呀!
先是说怪话,一次两次,少不了几家就对对嘴皮子,接下来恶语相向,几次三番下来,几兄弟越来越疏远,关系比旁人还要不如些!
这其中大伯不用养,他意见少些,三伯前几年招工进城了,眼不见心不烦,只这个二伯,又没本事又是个生红眼病的,后来家里盖新房子,他也犯了红眼病,还闹腾过好一阵子!
两家十余年纠纠缠缠下来,事情也越来越复杂,谁说起来,都觉得自己吃了亏,没一个高兴的主,只有两个老人夹在中间受气,手心手背都是肉!
达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嘴上说得恶,该给老人吃的喝的用的,真到两个老人前后去世,也从来没少过一星半点,只是刘传陆就倒了霉了,向来达姐因为养老的事受了什么气,都往他头上撒,谁叫他是始作俑者,还闹着要离婚的呢?
“清官难断家务事!”刘淇对于父辈之间的恩恩怨怨没兴趣,也插不上手,才懒得管,反正达姐说就让她说好了,她说累了,自然会停口的,你要越和她辩,她说得越来劲,你不理她,她说几句没人应,也就没劲了,刘家父子对于这一点心知肚明,果然一会,厨房里就只有达姐一个人在发飑,刘传陆一个人生闷气了.
刘淇回到房里,把抽屉打开,翻开一本书,仔细数了数夹在里面的钱,一元五角三分,不由有些神伤.
钱从来只认得钱,不认得人的,想要赚钱,不是嘴里说说,心里想想就行的,要有行动,有渠道,有人员,最重要的是要有资金,这几样刘淇一样没有,他只有超越这时代二十年的见识!
其他的也就算了,资金从哪里来?
刘淇平日里的零花钱少得可怜,几乎可以不计,这一块多钱还是这几天他帮着父母跑腿偷偷从中落下的,算算,加上父母给的五元压岁钱,爷爷奶奶能有个五块,外公外婆给五块,一共也不过十六七块钱,这样要攒到启动资金谈何容易呀?
莫非自己要把父母的血汗钱偷出来不成?
让达姐他们知道了,还不得把自己沉了潭才怪,那几千块钱可是他们累死累活积了好几年的血汗钱,盖房子用的,自己的路子也没把握百分百的能成功,万一亏了,一家人都得没命,可自己现在又挣不了钱,这凑要凑到哪个猴年马月才行?
就算只要一千块钱吧!
自己一天从父母那里落五毛钱,一年才一百八,加上压岁钱,也才两百,要五年,黄花菜也凉了,那样还是保证天天得有五毛钱的基础上的,过年这几天买的东西多,自己跑腿才落这么块把钱,平日里难得买东西,都是父母自己买的,不可能会有钱让自己从中落下的.
等着吧??
再过几年,机会比现在要少得多了,有好路子,要的资本也要多得多了!
这事还不能和父母说,别忘了,自己现在才九岁,小屁孩的话,说了他们肯定不会听的,就是听了,父亲也没这么大胆子,好象是今年吧,南风开发区有一个宾馆要承包出去,让他来包,他一听一年要五千多的租金,立马就推了,餐饮业还是他熟悉的行当,他都不敢干,真要是让他干不熟的,想也不要想了!
再说自己拿什么理由让他们相信自己?难道说自己重生的?你们只管放心,我让做哪行,绝对不会错的,赚大钱?
估计不把他们吓死,也会认为这个崽被鬼上了身,给自己灌黑狗血都有可能,想到自己被达姐捏着鼻子狂灌黑狗血的样子,刘淇打个激灵,那可是要死人的,还是不要了!
刘淇很郁闷,为什么自己才这么点子大,要是再大上个十岁八岁的,怎么也能搞点钱到的,也不用愁了!
他还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曾经,让他流着香甜的口水的一宿一宿做着好梦的那些压岁钱,辗转了几天之后,总不会过正月十五,还得落到他老娘的口袋里,达姐会倒一大堆酸水出来,把家里紧巴巴的财政开支一笔一笔地算给刘淇听,恨不能把心窝儿掏给他看,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呀!
如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不行,就会威之以胁,想吃打吧?不想就交钱,颇有些“要钱还是要钱”的味道!
到最后,刘淇再如何的万般不舍,也只能屈服了,含着一大包眼泪,乖乖地把压岁钱双手奉上,就像看着隆隆的列车脱出了轨道,再没挽回的可能!
如果他想起来,只怕没心思划算,老老实实的等着长大好了!
幸好,这种郁闷没多久,刘家两口子不拌嘴了,两个老人也吃完年饭回了家,一家人准备吃年饭了!
现在肉,油什么的,取消了凭票供应,老百姓年夜的餐桌开始丰富起来,鸡,鸭,鱼,肉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这时节,是不能入桌的,先要请先人上桌,刘传陆把几双筷子分别在各个菜上都点了一点,盛上饭,倒上酒,叫声“请太老爷上桌”,放好筷子,然后如法炮制,请太奶奶,请祖老爷,请祖奶奶,一堆的爷爷奶奶,刘淇从没看见过的!
一家人远远的站开来,供菩萨的蜡烛亮着,火苗突突的跳动,微风拂过,火光微微跳动,真象是有人从边上经过,坐上桌子吃年饭了!
小的时候,刘淇对于吃年饭前请先人的反应,是不屑的撇嘴,骨头都化成泥了,还能回来吃年饭?长大了,也就明白了,这只不过是人们对于祖先思念的方式,是亲情!
几分钟后,刘传陆叫一声“食毕”,把碗筷撤了下来,剩下的时间,是活人的年饭!
年饭象征着美满团圆,一切的不愉快,被通通抛诸脑后,觥筹交错伴着四方炸响的炮仗声声,酒杯一碰便又是一个人生,春联贴上了,一家人团聚了,还有什么比这更欢喜的事?
欢喜的气氛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漾溢开来,幸福的日子里,每个人都暂时忘记了诸多的烦恼,一家人围着桌子聊着一些趣事,听着爷爷奶奶和父母充满了关爱地唠叨,刘淇也蛮快活!
只是达姐老是拿他一点点大的时候的事来打趣他,让他感觉有点丢脸,什么一岁多点在外婆家里和小猫玩,掐来掐去把小猫掐死了,怕大人骂,偷偷塞进灶里烧喽、什么打架打输了咬了哪个小孩一口喽、什么把家里交预读费的一块钱和娟儿一起买东西吃,这么点子大就想媳妇喽,等等,也难为她记得那么牢!
喝酒吃肉,有肉,必然要有酒,奶奶与达姐也端起了杯子小小的抿上两口,刘淇当然不能喝,他的是一瓶汽水,他是很不甘心喝汽水的,包谷酿的酒,闻着带一股粮食的香味,口感非常好,一杯下肚,喉咙里如有一条火蛇窜了上来,那味道,啧啧,比后来用酒精香精勾出来的名酒,强了不知多少!
一顿年饭吃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放碗,年饭吃得越长,来年越有饭吃!
收拾完桌子,洗好手脸,堂屋里烧起了通红的大火,火苗都舔着屋梁了,一家人围着火堆守起岁来!
要发压岁钱了,大人的开场白通常是这样的:“六儿,过来,过来,又过了一年,你又长了一岁,要听话,要好生读书,快快长大!晓得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这钱,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接过来算数了的,明明很想接过来,还要装出忸怩的样子,不情不愿地摆着身子,不接,不接,就是不接!
大人的立马就急了,不接可不成,大过年,得有个好兆头,接下来达姐就会帮腔“六儿呀!接起,接起,爷爷(爸爸)给你的压岁钱,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天知道刘淇有多想接过来,不是太座还没发话么?有了这懿旨,钱终于是落到了刘淇手里!
大人的很有面子地干咳两声,这是要回礼呀!
强忍住喜悦,笑嘻嘻的甩出一大堆祝福的话,大人脸上也笑开了花,今年的刘淇,分外的不同,那祝福的话儿,一套接一套的,什么好听讲什么,逗得老老头子咧着没一颗牙的瘪嘴合不拢!
然后给刘淇开讲了老辈儿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刘淇上辈子不知听过了多少回,这次却听得津津有味的,让老头子聊兴大发,一说就两个多小时,直到火塘里的红枣熟了才停口.
吃完香喷喷的红枣,接着由刘传陆讲从演义里看来的罗通,薛仁贵的故事,比起单田芳老师说的书可是差老鼻子了,还杂七杂八的把罗通的事按在薛大侠身上去了,一直扫北,扫南,扫东,扫西,扫到十二点!
刘传陆在堂屋外放过出门炮仗回来,火塘边只余他一个人了,其它几个人都钻床上睡去了,也就守在火塘边打瞌睡边守夜,直到天明放了炮仗才去睡.
南平这里的习俗是:“初一不出门,初二拜丈人”,除非亲戚家有人故去,初一去拜新年的,路上一个人影也见不到的!
刘淇一家人窝在家里再接再励的把年饭剩的菜吃了个六六七七,初二开始走亲戚,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是回不了家的,不吃完这些剩菜,全浪费了!
初二,天气放了晴,刘家三口提着礼物,向姥姥家进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