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腊月里,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刘家的气氛也象这气温一样,带着一股子冷凛!
几天来,刘传陆一直饱受折磨,时时吃着达姐的数落,是横看竖看,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逮着什么数落什么,就算是实在是没什么可数落的地方,也要鸡蛋里面挑骨头,不管里面是不是真的有骨头,也要先把这鸡蛋打破,蛋清蛋黄搅成一团再说。
无事吵一吵,有事闹几闹,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个彪悍的村妇早无师自通了,数次威胁要和刘传陆拼了这条老命。这一切的原因是:她的儿子,刘淇,被打傻,打的人就是这个臭男人。达姐象被激怒的母鸡,根根羽毛都竖了起来,火气十足,一副好斗的恶样!
刘淇是不是真的傻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外人看来是如此。让他吃,他就吃,让他喝,他就喝,让他睡,他就睡,只是不说话,像一个木偶一样,多半的时间是在床上渡过的,每天睡眠的时间都在十三四个小时以上,醒了就躺在被窝里看着蚊账顶发呆,如果屋外出了好太阳,在达姐半哄半拉下,他才会起床,搬把小椅子坐在院子里晒会儿太阳。一点声响也不发出来,象木头一样呆.
开始两天,两口子以为他恨刘传陆打了他,犯了小孩子脾气,不跟父母说话,也没往心上去,只是想法弄点好吃的让他补身体。可好几天下来,一个平时非常非常顽皮,一刻不看见就跑得不见人影,不知又闯下什么祸事的孩子,忽然间,就变了个人一样,整天呆呆的不是睡觉,就是老老实实的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也不说话,也不跑跑跳跳了。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事情很不对劲,何况是孩子的父母!
两口子商量,背着刘淇到乡卫生院看了,除了头上开始结痂的伤口,没有查出其它的毛病。刘传陆又背着他上县医院检查,也没个结果,照样呆呆的,医生给他做检查,抽血化验,他也由他们摆布,不声不响,好象针扎的不是肉,抽出来的不是血,与其它孩子对着针筒大哭大叫的情景截然不同.
旁边的病童的父母还直夸刘淇懂事听话,好孩子要向这位哥哥学习,打针不哭!
如果是平时刘传陆听到有人夸自家的崽懂事听话的话,心里就象是吃了蜜一样甜,这回却把他吓得不轻,只望他象平常孩子一样大哭大闹,象平时一样淘气闯祸才好.
本来刘传陆心下就懊悔得不行,本意是想要教儿子学好,又不是要打死他,谁知道出了这么一档子烂事?可怜的人,愁眉不展的一晚接一晚睡不安神,再吃达姐这一闹腾,几天下来,国字脸上瘦得只有一巴掌那么大,露出老高的颧骨,眼睛也深陷了下去,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止!
他对达姐的数落默然以对,口也不回一句,一天难得说句话,只是抱着自制的喇叭筒死抽,胡子拉渣的,一幅落魄的样子.
这对八十年代的农民夫妻,无计可施之下,将一切全数归于鬼神,东托西请,一连找了好几个法师,有的说,这娃儿撞了邪,要做法,有的说,被吓掉了魂魄,要喊魂,有的说,家里肯定动了什么东西,惊扰了精怪,被它给咒了,还有的说,先人在阴间缺衣短吃,要添衣送钱.反正一个个言之凿凿,就是信我者,得永生的意思!
刘家很是闹了一阵,法师走马灯一样的来,没一个起作用的,反而多半是抬着头来,灰着脸走,比如说,某个称刘家有恶鬼做怪的"大师",来家里抓鬼,本来的应该是:"大师"拿张白纸,用力在桌子上一拍,纸上马上出现一个吓死人的"血手印",然后“大师”会说:"你家里恶鬼已经被我降服了"接下来再表演一下,收钱走人。结果,"大师"一连在桌子上拍了十七八掌,拍得桌子都快烂了,也没出来血手印,灰头土脸的打道回府了,达姐给了两块钱"辛苦费",毕竟人家虽然没捉到"鬼",但也把手拍肿了不是,谁也不知道这种场面只是因为一个“小鬼”用兑了醋的水喷了大师的"白纸"!
事关儿子,达姐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后面的花样也多了,剪了刘淇的头发指甲,用写了生辰八字的纸包了烧化,天亮前,天黑后,达姐就对着家里的水缸喝"刘淇,回来喽!刘淇,回来喽!"拖得长长的调子,极为让人害怕!
又给孤魂野鬼烧纸钱,给先人烧衣送饭,还求了好几张鬼画符回来,一点用也不管,刘淇这“小鬼”一点不受她这一套.
他自我封闭了,能接受外界的一切信息,却拒绝向外界传递自己的信息.
大江南北的闯荡过,江湖骗子也干过,装神弄鬼的事没少干过,原本对于鬼神之说,根本一点也不信,一向以来,他的口头禅是:“世界上哪有什么鬼?一代代死的人可比世上的活人多得多了,真要有鬼,还有人的地方呀?早让鬼挤满了!”孤单单一个人守在停放的尸体边几个夜晚,他也没有害怕过.
可就在那一刻,在简陋的赤脚医生点里,当“死而复生”的菊珍婶娘把冰冷的针管扎进他屁股时,他相信了,这世界上也许真是有鬼存在的。那一管药水注进刘淇的身体里,冰冷,那寒冷顺着血液走遍全身,过程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由外而内,由内而外,一直深入到骨头里,心中结成了一团寒冰!
刘淇虽然不说话,但脑子一直没有停止过的思考,满负荷的思考.
问题很简单,我是在梦中,还是做了个梦!
这问题,和庄周梦蝶一个道理,连庄子也没搞清楚是真实和虚幻,刘淇能想得清楚?可能性很小.他想呀想,一直到脑袋发木,接近崩溃的边缘,才会昏昏然睡过去!
醒来的时侯,他的感觉都变得非常的清晰,这种清晰,很古怪的感觉,用语言说不清楚,一定要表达出来的话,只能“花非花,雾非雾,花是花,雾是雾”这样似是非是的话比较接近.
一只在洞口探头探脑的老鼠,再比如一只在柱子里蛀木的小虫或是缝隙里的爬虫,根本不可能眼睛看到的东西,但刘淇确信千真万确发生在身边,说不上原因,只是肯定.闭上眼睛半醒半睡之间,心神放松,感觉有另一个自己飘荡在半空中,有时呼啸而去,远远的好象到了很远的地方玩耍,有时呼啸而回,注视着身体周围的一切,包括自己的一举一动,冷冷的看着,没有一点感情色彩,只是看着,象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旁观者.
往往这个时候,他很快就睡着了,而且是睡到足才能醒来.
每一分每一秒,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一场梦,一切都是真的,存在的,感情却告诉他,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在做梦,两种想法不停的交织着,没有参考点的思考让他心烦意乱,但心结只能自己解开,外人又帮不上哪怕一点忙。如果他一直这么想下去,也许南风地区的精神病医院多了一个患者,世间又多了一个大不幸的家庭.但事情终于在不久之后有了转机.
一天的后半夜,刘淇醒了,应该是半夜,一向应该睡着的父母床前,亮着明明暗暗的火光,房间里满是烟味,是父亲在心烦抽烟,然后听到达姐和刘传陆说话声!
“你个遭枪打的,自家屋崽呀!你住死里打,是不是脑壳里的神经搭错线哒!而今这个样子,你心里舒服了?”达姐低声咒骂道!
“他要是别个屋里的崽,杀人放火,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就是因为他是我自个的崽,我才管得严呀.唉!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快三十了,才得这么一个崽,巴心巴肝的疼我还疼不过来,又哪里舍得打喽,我都是怕他学坏呢!”顿了一顿,又道“这几年严打,你也看到那阵势了,河滩上跪一排,怕不有二三十个,枪一响,还有一个活转来不?都敲了!难不曾那些人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不是娘身上掉的一块肉??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就不心疼得死?”刘传陆低低的问!
“你说的什么屁话,咒自家孩儿不得好死哇!”达姐怒了.
“慈母多败儿,我的崽,我自个还不清楚,猪儿看蹄爪,娃儿看自小,六儿从小就不是个安份的,现在不管严点,长大了还得了!就象栽树一样,小时不扳直了,等大了,你想扳也扳不动了.”
“那你也不该下重手!”达姐不是不明白这道理,但心中的怒气还是不平!
刘传陆重重吐出口烟气“说实话!达梅!我怕呢!我做梦就怕六儿出事.我不怕死!要是怕死的话,当年苏联和中国要打仗时,我也不会去参军去了,可一想到我的崽闯下了祸事,被公安局抓去了,我怕到骨头里去了.你还记得前次我做梦大喊大叫么?”
“就是你把枕头都哭涅了的那回?”达姐想了一下问道.
“嗯.”
“梦到六儿了,不是什么好梦,我怕你担心,一直也不敢跟你说.”
“什么梦?”
“我梦到参加宣判大会了,一排排的光头在台子上挂着牌子,有些判了十几年,有些几十年,有些上面画着红通通的大叉,六儿也挂着牌子,我把他从台子上拉下来,手脚怎么也动不了,我急得死命的喊,死命的叫,死命的挣,没得人理会,眼看着他被拉到河滩上跪着,看着枪着指着他的后心窝,我骇得魂都飞了!幸而那时你推醒了我!”
好半响,达姐也没有一丝声音传出,只听刘传陆低低的,象是自说自话一样的:“一想到那个梦,我就后怕,六儿自生来就顽劣,三不五时就闯下些什么祸事,现在他还小,我们还能帮他擦屁股,收拾烂摊子.等到他长大了,我们也老了,又怎么得了,万一哪天他闯下滔天大祸,真要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两口子就是哭得眼泪流成了河,也哭不回人来了.我左想右想,也没好办法,只能尽到我的心,从小管教得严一些,宁可他在我自个手里多受些皮肉之苦,也不要长大之后被外人打,更不要挨到吃枪子的份上.唉.没想到呀.”长长的叹一口气.
好一会儿,听达姐低低的祝告:“菩萨保佑,保佑我儿疾病早愈,他年幼无知,如犯下什么罪行,千刀万剐为娘的甘心承受,不求菩萨给他荣华富贵,只求我儿今后老实为人,一生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夫妻两人的声音极低,但夜深人静的,刘淇感觉又极为灵敏,他们的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听入了耳里,心中的寒冰一丝丝一缕缕的化成泪水顺着面颊流着,直到枕头涅透.
是做梦,还是在梦中,重要吗?是梦也好,不是梦也好,父母总是爱他至深的,还有什么可想的?后面他们再讲些什么,刘淇再没听清,这些日子以来,他第一次安心的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达姐正在厨房里忙活,刘淇叫一声“娘!我饿了,早饭好了没有?”
达姐失手打破了碗,如若平时,她肯定会骂刘淇:“叫!叫死呀!会饿死你??”这次却没有,只是她高兴的应了一声,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锅盘碗盏叮叮咣咣的直响,沉默良久的高音喇叭又恢复了欢快的广播,支使得男子汉团团转,两人在忙碌中都带着笑,凝重得让人窒息的氛围在喧闹中飘散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