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凡在戚无伤山上的寨子驻扎下以后,便让他和寨中的兄弟言明,从此大家改邪归正,不再是贼寇的身份,而是堂堂大明的正规军。
对于不愿加入官军或是另有心思的人,王一凡吩咐给一些银两让他们自谋出路。
他一边整训山寨里的人马,一边派出探马和细作在附近打探消息。
从探子们带回来的消息说,辽阳和沈阳一带没有大的动作,刚刚征朝回来的女真人正在城内休养生息,短期内似乎没有大举入寇的打算。
王一凡不敢放松,想尽办法让众人在大兴堡一带修筑堡垒、箭塔和瞭望哨,紧张布置起固守任务来。
经过一番整顿,他重新聚集起一支两千人出头的部队,同时在大兴堡一带亮出了自己的旗帜。
当前虽然外敌入侵的威胁已经暂时解除,但摆在王一凡面前的问题还很多。
首当其冲的就是粮食问题,自从他收罗了戚无伤的兵马后,每日粮食消耗严重,从宁远城里带出来的粮草已经所剩不多,又不能继续像戚无伤以前那样纵兵抢掠,日子慢慢变得紧巴巴起来。
眼看着手下兵马日渐消瘦起来,他不由得一阵忧心忡忡。
虽然东北大地在未来是华夏最重要的粮食基地,并有着北大仓的美称,但在此时的大兴堡附近,却是个人烟稀疏的荒废之地。
连年不断的战乱使得这一带的老百姓死的死、逃得逃,留下来的也绝大多数都被迫落草为寇,眼看这大片肥沃的黑土地居然落到了无人耕种的地步,一时之间他也有些束手无策了。
本拟带着人马屯田开荒,但袁芳派人带来的一封书信却打消了他这个念头。
书信上说:“听说你正打算率兵屯田,窃以为此举不妥。明军的战斗力向来不堪,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军官们虚报兵数、冒领军饷。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之前创立的军户世袭卫所制导致。军士们平时屯田,战时保护地方。所以才训练废弛、士气低落。反观女真和之前入寇的倭奴,都严格执行兵民分离的募兵制,个个训练有素,战斗力惊人。粮食之困,不在别处,关键在人。解决了人的问题,所有的一切困难自然迎刃而解。”
看完这封书信,王一凡立刻想到了嘉靖三十四年发生的一场闹剧。
那一年六月七日,百余名倭寇乘船从杭州湾上虞县登陆,一路流窜攻袭,足迹遍布浙、皖、苏三省,声势浩大,无人能挡。
他们转战八十余日,暴走三千余里,杀死明军官兵约四千余人,竟直逼拥有万余守军的南京城下,鼓噪攻城两日,搏杀明军千人,而己方不损一人,在明军大部队赶到之前才从容离开。
最后在苏松巡抚曹邦辅的围剿下,才将这批倭寇全歼在苏州杨林桥外的禾田里。
事后经查,这些倭寇都是日本战国时代落魄的武士,平日里不事耕种,一门心思练武操阵,单兵及列阵作战能力超强,而明军却疏于训练,再加上长官指挥失当,才造成了如此悬殊的死伤比。
现在己方虽然又拉起了一支两千多人的队伍,但绝大多数都是刚刚投奔的土匪流寇,其战斗力比之前草原激战的两千精锐要差了许多,如果现在不加紧操练却反而让他们耕田种地,岂不是舍本逐末了么?
想到这里,他茅塞顿开,立刻就打消了屯田的念头,一方面命令曹文昭和戚无伤加紧训练士卒,另一方面广发安民告示和求贤文书,召集那些居无定所的流民重新回大兴堡一带耕种。
不过换来的效果却维护甚微。
之前在宁远城一带的驻守的祖大寿和吴襄等人的兵马军纪败坏,动辄便纵兵抢掠,甚至还出现了杀良冒功、****妇女等令人发指的罪行。
因此在当地的普通老百姓眼中,这些官军和留着长辫子的鞑子兵一样凶残恶毒。
尤其是王一凡的军队又招纳了像戚无伤这样的悍匪强人,更是让老百姓对这些新来的明军充满畏惧。
虽然他派出去的人多方解释,却没有丝毫的作用,那些老百姓和流民一见到官军就立刻躲了起来,甚至于还在井中投毒,让王一凡顿感无力。
这种状况持续了几天,终于在一个中午得到了改善。
那天王一凡正坐在临时搭建起的游击将军府看岳父送给的《徐氏庖言》,忽然见王守义匆匆跑了过来:“干爹,你快出去看看!外面来了一个秀才!”
王一凡立刻丢下手里的书,站起身走了出去。
明朝不比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拥有大学文凭的读书人多如牛毛。
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读书考试是一种耗费极大精力和钱财的事情。
尤其是明末,对于立志读书致仕的人来说,更是要遭受重重的苦难。
秀才,是通过科举第一阶段的合格读书人,拥有领取少量俸禄、免除各种徭役赋税和见到县一级官员不用下跪的特权,其难度比现在的大学一本生要难得多。
眼前的这个秀才个子不高,年纪约二十来岁,一张枯瘦的脸上并没有那些书呆子的迂腐之气,他昂着头站在院子里,看着院中的士卒们列队操练,不时还发出几句惊叹。
王一凡笑着迎了上去,拱手道:“在下是大兴堡新上任的游击王一凡,不知先生今天过来,有失远迎,请勿见怪。”
那秀才笑了笑,微微弓身回了一礼,口中叹道:“真没想到,堂堂的游击大将军,居然和士卒们的服饰相同,对我这个穷酸的秀才也这么客客气气,真让鄙人受宠若惊啊。”
王一凡忙笑着摆手道:“先生过奖了。我王一凡只不过是一介武夫,奉了朝廷之命前来这里戍守开荒,能接纳到像先生这样的读书人,真是有幸。”
那秀才忙道:“岂敢岂敢,在下是万历四十三年的生员,小姓范,听到将军正开府设幕,广发求贤告示,小人就厚着脸皮过来毛遂自荐一下。”
“先生客气了。”王一凡恭敬地将他引进了府内,大声招呼着王守义沏上好茶,一边喝,一边和这个范秀才攀谈起来。
他恳切地说:“我奉命来此戍守安民,可是都来了十多天了,却还是一事无成,希望先生能指我一条明路。”
范秀才叹了口气,感慨地说:“银,铜,是现在这片天地的真正主人啊。”
王一凡忙问:“先生何出此言?”
范秀才叹息道:“自太祖开国以来,就规定税赋俸禄以米麦等实物缴纳。但到了万历时,就改成用银子缴纳。起初还只在城市里实行,但却渐渐波及到乡村。大明以农立国,那些农民辛苦一年,到头来却不得不把收获的米麦换成银钱交税,无端又被商人盘剥,真是苦不堪言啊。”
他喝了一口茶,见王一凡还不能理解自己的话,就细细解释了起来。
原本乡间百姓自耕自织,尚算可以温饱自足。但自从以银钱缴纳税赋后,遇上丰年商人便打压粮价,让百姓们赚不到多余的银钱。
而遇到了灾年,这些百姓自己都吃不饱粮食,为了缴纳朝廷的税赋只得典当田地,去借高利贷交税。
天长日久,他们终于一贫如洗,最后不得不背井离乡。朝廷不但不体察到世间民情,反而变本加厉地鼓励这种做法,就连目前的辽饷,都是用银或铜征收,大占便宜的不光是那些中饱私囊的地主富商,更是那些辛辛苦苦十年寒窗的官吏们。
那些自诩为饱学之士的读书人,却个个专攻死板迂腐的八股文,一旦考上进士,整个家族都会设宴欢庆,因为这不但是全家族的荣耀,更会给当官者的亲戚九族带来巨大的实惠。
范秀才说到这里,脸上的愤愤不平愈发变得强烈起来。
就连王一凡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因为自己之前的仕途失利,而对那些当上大官的同道中人充满嫉妒。
范秀才继续解释着,一旦当了官,哪怕是个知县,也会在当地成为巨富。
一上任,当地的豪族和巨商就会排着队来送礼,就连建造官邸的土地和费用,都会被“慷慨”的士绅们负责想办法解决。
为了“回报”这些人的好意,为官者自然在以后对他们另眼相看,纵容兼并土地、放高利贷这种事情在眼皮子下不断发生。
穷苦百姓们投诉无门,只得纷纷逃离甚至落草为寇。
现在的大兴堡,要想解决这个问题,首先必须要解决土地和人的关系,其次才是消除女真人侵犯的威胁。
说到关键处,范秀才忽然停了下来。
这是他屡试不爽的绝招之一,替人充当幕僚出谋划策,其实就和游方江湖卖卜问卦一样,一旦嘴巴里的东西全都掏空了,那听者自然也就不会主动掏出银钱打赏。
充分吊起听者的胃口,并在他兴致勃勃的时候夏然而止,正是他早就打好的如意算盘。
王一凡正听得津津有味,却忽然没了下文。
虽然他有些恼火这穷秀才的装腔作势,却也不得不装出恳切万分的样子问:“既然先生胸中已有方略,何不说出来让本将好好学习一下。”
范秀才望着他笑而不语,王一凡虽然心中有火,却还是对一旁的王守义招了招手:“守义,快去拿十两银子来,替我送给范秀才当见面礼。”
范秀才忙假模假样地摆手道:“将军言重了,我这次慕名而来,并非是想贪图金钱,只不过是想借机一展胸中所学,造福这一方百姓。将军如此厚赐,真是吓煞小人了。”
王一凡心里冷笑:“不是为了眼前利益。既不要现银,那么必然是为了在我这里求个长期饭票了,也罢!”
他立刻起身,上前抓住了范秀才的手,诚恳道:“先生既然胸怀救国救民的宏愿,不如就留在本将身边,替我运筹帷幄。本将虽然不才,但对先生这样的贤士,还是无比倾心向往的。希望先生不吝出山,助我一臂之力。”
这顶高帽戴得那范秀才心中快意不已,眼见火候已经到了,忙借着台阶拜道:“将军言重了!我何德何能,敢让将军如此相待。好吧,你我二人此次相遇,冥冥中必有注定。俗话说良马还需伯乐,我老范以后就在将军麾下效命就是。”
两人又寒暄客套了一番,范秀才这才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
首先,派人在这一带重新丈量土地,将可供耕种的土地一律收归国有,并按人头分配给申请耕种的农民,不但许诺在丰收之时以米麦充税,而且在初次耕种时提供种子和农民的部分口粮,同时派出部分军队帮忙兴修水利、挖井灌溉。
其次,出动兵马在这一带剿灭匪患,对于私自立寨据守的豪族颁布严令,除了让他们拆毁寨子重返乡村耕种,并以官府之命暂借粮食,以维持第一批农民和军队的口粮。
最后,鼓励行商,私下里开放和朝鲜等地的贸易,同时开放大凌河、辽河一带的河海运输,设立关卡并派遣官吏,对商人征收一定的关税。并派人偷入女真控制的辽阳等处,悄悄购买粮食。
三管齐下,必有奇效。
“妙啊!真是妙计!”王一凡兴奋地拍着大腿喊道:“先生真是我的萧何、张良啊!”
“岂敢岂敢!”范秀才忙摆了摆手,却止不住脸上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