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是一个梦。一个漫长的梦,却醒不过来。
我竟然看见爷爷满身的鲜血,缓缓闭上的眼睛,和无力开合着的嘴唇……爷爷是那样一个精神抖擞气壮山河的老人,怎么可能虚弱成这样,怎么可能让自己受这么重的伤。他可是东陵的郡爷东陵人的希望啊,他怎么可能倒在一片尘土里,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呢……
假的。梦,这是个梦。
“叆,醒醒……叆,醒醒……叆,求求你醒醒……”
温融……是温融的声音……温融……我也想醒啊……我多想醒来看看你那我朝思暮想的面孔,可我醒不过来啊……这个梦像个泥沼,我越挣扎,就陷得越深……它是要吞噬我啊……世界黑成这样,一大片一大片的鲜血,兵刃,火焰……这是哪里……到底是哪里……爷爷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又在哪里……
“温融——!”
“叆!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
温融……这次,真的是温融了……我在……温融的怀抱里……他抱得我好紧好紧,好像怕松开手,我就消失了一样。
他双手捧住我的脸,双眼含泪地看着我,问我,叆,你能看得见我吗?你醒过来了吗?
我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凄淡地笑:“傻瓜,我当然能看见你……”
他再次用力地抱紧我,勒到我无法呼吸。
又有熟悉的声音过来劝他,说我刚醒,不要累到我。是思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了啊,真的是思锄。思锄也看着我,流着泪,眉心蹙到了一团。
我望着思锄,问她,爷爷呢?我不是交代她不要随我出嫁,留在东陵好好照顾爷爷的吗?
思锄听见我的话,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她哭着说郡主你不要吓我,你不要这样。
我又糊涂了……我怎么了?我怎么吓着她了?我只是问爷爷在哪里啊,这个问题也很过分吗?
我转头看向温融,他那么宠我,应该不会责备我,应该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可他只是看着我,目光那么包容,那么深情,反而让我觉得好不真实。
他冷静地吩咐其他人都下去,只剩他一个来跟我说话。
他把我揽进怀里,力度收得有些紧,好像是在害怕什么。他说:“叆。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我知道你受了惊吓,可是你要勇敢起来,你不能这样……”他又握住我的双肩,要我看着他的眼睛,“郡爷走了,你还有我啊……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吗……?”
什么叫……爷爷走了?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看着竟然说出这种话来的他。本能地就开始挣扎,他用力地圈住我,劝我,哄我,可我什么都听不进去,眼前反而出现刚刚的那个梦境,画面越来越接近,越来越真实,好像我探出手去,就真的能摸到那滩鲜血淋淋……
脑子里又好像刮过一道尖锐的声响。我捂住忽然剧疼起来的脑袋,眼泪像雨季的洪水,一片一片地洒落在温融的身上。脑子里的思路终于开始清晰,我记起来满身鲜血躺在我怀里的爷爷,我记起来用尽所有力气跟我说最后一句话的爷爷……我都记起来了。
爷爷他……走了。
我揪住温融胸口的衣襟,哭得无助而歇斯底里,除了哭,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样。
那是我的爷爷啊……从小将我捧在手心里,父母双亡之后,我唯一的亲人啊……爷爷……爷爷……要怎么样,才能挽回你,要怎么样,才能再见你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不管要什么,我都换,我都换啊!
“温融、温融、温融——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啊……我要爷爷回来……我要他回来……他刚刚还在我眼前的……怎么、怎么突然就倒下了……呜——温融——你是出水国的世子啊——你帮帮我啊——”我只是这样哭喊,温融在我面前,心疼,而又不知所措。他努力地拥抱着我,可那个怀抱,怎么都不暖,我哭倒在他的怀里,仲夏的天,只觉越来越清冷。
我在床上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每天思锄都想尽办法地让我喝进一些米汤和****,如果不是那些,我大概也活不下来了。温融似乎很忙,我几乎见不到他,但每天晚上他都会守在我床边,天一亮又急匆匆地披露出门。这些天,不止我快活不下去,他也快活不下去了。
母后也会过来跟我说一些宽慰的话,可那些言语只在耳边打转,怎么也进不了我的心里。思锄只要见到我就哭,她从前没有这样脆弱的,这几天流的眼泪却快要赶上她以前流过的所有了。
而我只是躺着,不想说话,不想动,不想吃东西。只想这样躺着。
温融这天穿了一身纯黑的大袍站到我床边,他真的是瘦得快没有人形了,裹在黑色的长袍里,却像要被那一抹黑色给吞噬掉。他缓缓地在我床边坐下,伸过手来轻抚我的脸颊,那样削长的手指,那样冰凉的指尖,触到我的瞬间,便使我一个激灵。
他似乎有难言之隐,在床边坐了许久,才轻言细语地对我说:“叆,我知道……你不好过……所以……也不勉强你……今日……今日……是郡爷出殡之日……你若……不管如何……都随你……”
我的心像被剥落了出来,每呼吸一口,就痛得像被人拿刀扎了一下。可我还是挣起身,对温融说,我要去。
我几日没有吃东西,身子颤颤巍巍像一座快要倒塌的楼,温融连忙伸手扶住我,思锄与蔻生也马上过来帮忙。
她们替我绾了发,穿戴好孝服,温融心疼我身子薄弱,把其他能免的头饰衣衫都免掉,亲自扶着我出东宫。
爷爷的灵柩停在大殿之上,那个大殿,是我受封成为世子妃的地方,是我与温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地方,如今,却成为了爷爷的停柩之处。我以为眼泪已经流干,可看见满目的黑白两色,看见那一方棕黑棺木,我的泪又不受控制地落下来。温融双手撑着我,只怕我太过激动,又要哭晕过去。
我与温融还有母后站在大殿上方,听法师念诵完生平,吉时一到,便要送陵。我为君,爷爷为臣,是不能相送的。思锄与蔻生站在我身后,随时准备拖住失去理智的我。没错,换作以前,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一路护送爷爷进陵寝,可现在,我只是默默地流着泪,眼睁睁地看着爷爷的灵柩被众人抬举着,在祭乐声中出了宫门。
那****大红嫁衣荣耀出府,你在我身后殷殷期盼忍泪送我,从此知道祖孙相隔,何止千里万里;如今那黑白棺柩,盛一具你冰冷的身躯,我亦知,何谓阴阳相隔。
爷爷……我只恨那****问我后不后悔时,我的回答是,不后悔;我更恨是今时今日如斯结局下,我的答案仍旧是……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