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让自己出宫回东陵,哪怕有一百个条件东陵叆也愿意啊!何况只是一个条件!何况只是要添一名婢女给自己这种根本不算条件的条件!东陵叆简直高兴得不知道是该大叫还是大笑的好,回世子宫的一路她都拽着温融不肯撒手,笑得跟个傻瓜一样。而温融也由着她,抬步辇的宫人与随侍的宫人跟在二人身后,想抬头看又不敢看,尴尬异常。
回了世子宫温融便修书一封遣首领内侍出宫交给东陵玙璠,东陵叆想,那应该是要东陵玙璠准备回东陵的事情吧!她乐不可支,夜晚沐浴时都唱着歌儿,蔻笙伺候她更衣时她才吊足了蔻笙的胃口,告诉蔻笙她们马上要回东陵探亲了!蔻笙亦是开心得又哭又笑,离乡虽才才一月有余,可这心中的思念却浓稠过东陵西山上的老蜂蜜。
她同东陵叆一样,兴奋得一晚无眠,想着回东陵后能够见到想见的人,能够吃到东陵小吃,能够听到亲昵的东陵话,能够肆无忌惮地在东陵的大街上闲逛……她的一颗心如何静得下来呢,她能装模作样地劝郡主静下来休息,却无论如何也劝不了自己,整个夜晚,翻来覆去,起身、睡下、看星星……折腾折腾着,便是天亮了。
主仆二人第二天一早起来时,都是顶着一对乌青的眼,对视一番,便心知肚明地笑得前仰后合。心情好了,东陵叆吃饭的胃口也有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东宫的小米粥配小菜是这么可口的。她正吃着,却听见外头的宫婢报,有人求见。
东陵叆一愣,怎么会有人要见她?想了想,让人许来人进来。
进来的是个小姑娘,年岁大概与东陵叆差不多,只是身形更为娇小瘦弱。东陵叆纳闷地望着她,索性放下筷子打量——看她的穿着,不是宫婢也不是宫人,看年龄,更不可能是教礼,那她是谁呢?她弯低身子想要看清楚她的长相,可她的头却低得可以,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她叹一口气,直了身子,才要张口问她,外头却有首领内侍的声音喝来:世子殿下到。
一屋子的宫人都跪身行礼,那个小姑娘亦是。按宫规,东陵叆也是要行礼的,可她心思都在那个女孩子身上,便把才学的规矩都忘了,泰然自若地坐在榻上,只管盯着小姑娘看。
温融自外头进来,朝服着身,笔挺英俊非常。东陵叆这才一眼看见了他,起身迎他。他路过众人,直向她而来。他看了看桌上还未吃完的早膳,扶她坐下,问:“怎么胃口还是这么不好?”
这样平常的问候都令她的脸微微一红,她摆摆手,道:“不是胃口不好啦……是,正在吃,忽然来了个小丫头说要见我——”她朝下头努努嘴,“喏,就是她。”
温融这才分心去看他人,宫人们已都起了身,那小姑娘也站了起来,只是依旧深深地垂着头。可温融的眼神却忽然微变,他起身,看着下头的小姑娘道:“肃儿——?”
这时那姑娘才缓缓地抬起了头,一张巴掌大的脸,盛着深刻精致的五官,东陵叆看得呆溺——她简直比欧阳镇子画中的百花仙子还要美。“肃儿”对温融微微一笑,双手合于左胯,蹲身行礼,声音脆如银铃:“奴婢管文肃鸢见过世子殿下、见过世子妃……”
东陵叆几乎懵了,她呆看着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她复杂地看向温融——为什么你叫她“肃儿”,为什么她这样低头站在你面前、你都能一眼便瞧出是她、?
温融却没有意识到她的目光,抬手叫管文肃鸢免礼。又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东宫……?本王记得……你与你父亲十年前便……”
“是……”肃鸢又行了一礼,回道,“十年前父亲悬官后,奴婢便与他一起隐退遨游,回莞都,是前一个月的事情……”
“原来如此……”温融点了点头,又问,“管文公可好……?”
“……多谢殿下关心,都好。当年母亲去世,的确对父亲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不过这些年山水放情,吟游生活,已让父亲的心思宽阔了许多,不再执着过去了……”管文肃鸢的情绪稍微有些波动,但掩饰得非常好,脸上的笑容始终在。
“……”温融也似乎陷入什么回忆之中,一时竟都无言。静了静,他才记起来身旁坐着的世子妃,揽过爱妻,介绍道,“这是肃鸢,管文公的独女,我儿时的玩伴。那时读书写字、骑马射箭,都是与她一起的。”
那时读书写字、骑马射箭,都是与她一起的……他说这话的口气,竟然可以这样自然、这样平静,可于东陵叆,此话却像飞窜而来的利箭,躲不过避不了的穿透她的心。却又听见温融问:“你来东宫是为何……?”
管文肃鸢答:“奴婢受王后娘娘之命,任世子妃殿下的大宫女,并此次代替蔻笙姐姐,随侍世子妃殿下回东陵……”
“什么……?”东陵叆微不可闻地问出声,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王后娘娘的唯一一个“条件”。她不安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蔻笙,定了定心神,问道:“王后娘娘要你陪我回东陵?代替蔻笙?”
管文肃鸢笃定地回答“是”。
东陵叆紧张地跪坐了起来,突然口干舌燥,想再说什么,但在她面前,却说不出来。
温融却对衍后这一招棋的用心再明白不过——肃鸢是正统的贵族女子,从小学的便是正统的王宫礼仪,母后撇开蔻笙,安插肃鸢,便可以肃鸢为典范,时刻教导世子妃;再者……母后恐怕还有要让自己收了肃鸢的意思……他按下显然已经开始烦躁不安的东陵叆,对肃鸢道:“既如此,甚好。”东陵叆吃惊地望向竟不做任何反对的他,却又听见他小声对自己说:“别忘了,我们已经答应了母后的‘条件’。难道你不想回东陵了……?”
东陵叆这才态度稍微缓和了些,坐回榻上,内疚地望着蔻笙。
而温融又再对众人交代了几句,便出门上朝了。东陵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玲珑剔透的管文肃鸢,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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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世子回东陵的队伍两日后便启程,可东陵爱坐在华丽的马车里,却丝毫没有预期的开心,只要一想起来蔻笙这两日明显憔悴低落的脸,她便内疚不已。她能明白蔻笙的失落,太能明白了,要换成是自己回不了东陵,一场欢喜变成一场空,自己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而现在这场空欢喜,正降临在她亲爱的蔻笙身上,叫她如何心扉敞开,享受回乡的欣喜呢?她掀开马车窗帘,看着人来人往繁华非常的莞城市集,心中却荒凉如野火肆掠过后的平原,
生机全无。
温融大概猜到她为何低落,这个小丫头,总是孩子气的多愁善感。他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外面的风景,语气故作轻松道:“我们傍晚便能到湲咸了。你从小生活在东陵,可能不知道出水国其他城镇的特色。湲咸呢,有小芍安之称,盛产堇眠花,你所用的堇眠黛,其中便掺杂了这种花。此花色淡紫偏红,异香,昼开夜合,擅引蜂蝶,听说盛放之期,可见满圃蝶舞,赛过东陵西山萤火之舞……”
“……”东陵叆的注意力被引导到他的话语上来,渐渐放下了帘子,专注地听他说,心中对那满场蝶舞飞扬的堇眠花圃充满了向往,她好奇地睁大眼睛,问他,“那现在呢?现在是堇眠的盛放之期吗……?”
温融看着她一张好奇而稚气的脸,轻轻地摇摇头,扶正她滑落的一缕发丝,道:“堇眠的花期已经过了……”他见她急速黯淡下的目光,补充道,“不过堇眠是四季栽种,虽然最盛已过,此去见不到满圃蜂蝶簇拥的热闹,但独她之姿态,也足够美了……”
“哦……”东陵叆却仍旧抑制不住失望,小脸的失落孤独更胜之前。
温融见自己弄巧反成拙,一时也不好再尝试说什么,于是一路无言,直到傍晚入住了驿所。
世子下东陵的消息并未通知沿途官员,温融一则不愿扰民,二则反而行动不便,所以委身住在驿所。二人依旧按规矩分开住,温融沐浴后不及用膳便召东陵玙璠议事,而东陵叆依旧沉溺在堇眠花蝶舞的场面中,也没有什么胃口吃饭。
管文肃鸢伺候完她更衣,才要传膳却被东陵叆拦下了,说不想吃。肃鸢劝了许久,也劝不动这脾气倔拗的世子妃,再加上世子妃对自己本也就不待见,她便也不再多嘴,只在一旁安静伺候。
东陵叆看见这个管文肃鸢心里头就不痛快,不止因为她代替了蔻笙站在自己身边,也因为她与他的亲近关系。于是找了个借口把她留在房里,自己一个人溜了出来。走过天井,隐隐听到温融与东陵玙璠的声音,她走近些,听见二人的谈话——
“哪怕只是有这个幌子罩着,于父王而言,便能维持他君王之威,也能少去不少微词……”
“是——殿下英明——”
“明日之事可安排好了?”
“殿下放心,玙璠已知会选拔官,会考仕子也已大部进城备考,明日之事,万无一失。”
……
东陵叆呆呆听着——湲咸……是啊,她早该想到的……湲咸,下一个,便是杉门吧……他……并不是真心要陪她回东陵,并不是真的顾虑到她的感受……他只是……要借这个幌子,做他的大事啊……这便是他的“自有对策”,不需半日,便能想到这个利用自己的办法……东陵叆忽然耳鸣,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眼泪落湿了衣襟。
夜凉担心她受风、替她送披风来的管文肃鸢看见呆站在那里流泪的她,心中一急,上前脱口问道:“世子妃怎么了——?”
屋内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门从里被打开,温融走出来,身后跟着东陵玙璠。
看到站在门口的她,他似乎有些惊讶,又看见她的眼泪,一时无语。
东陵玙璠偷偷抬头看她,眼中隐隐无奈。
温融才要搭上她的肩膀,她却忽然抹了一把脸,对管文肃鸢道:“没事,风迷了眼睛。回去吧,我想休息了。”说完夺过肃鸢手中的披风就走,不曾看温融一眼。
肃鸢看看她,又看看愣在原地的世子,不知如何是好。
温融却叹一口气,道:“去吧,好好照顾她。”
肃鸢点了点头,连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