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两天到达王宫之后,等待着东陵叆的,是更繁琐、更无趣、更莫名其妙的规矩——她才沐浴完,喝了几口薄汤,就又被强制地换上了世子妃宫服,粉黛一施,发髻一梳,便要上大殿拜见君王与王后——她可是奔波了两天哎!两天里又不准吃这个又不准吃那个,睡觉也是不准侧卧不准趴着不准弓着,她都快累死了好不好!竟然、竟然连休息都不让又要穿着这样厚厚的衣服、顶着这样重重的假髻去叩拜!他们娶来世子妃是为了在新婚这天将她累死的吗?!她赌气地站在一群宫婢与礼仪面前,气得要掉眼泪。可这些人却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只是催促着她赶紧准备,不可误了上殿吉时。蔻笙在这样大的规矩面前也不敢多说,只是两面为难。
东陵叆孤掌难鸣,任性了一会子,实在也拗不过,这又不是东陵郡府,这些人,没有一个肯听她的话的,她能怎样呢?于是没精打采的任由这些人搀扶拖拉,一路要死不活的到了大殿。
到殿门,她的精神便立刻抖擞了——那阵势,可由不得她任性胡闹。满朝文武都睁大眼睛瞅着她,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王和王后也在等着她,威严感哪怕隔着这么远都逼迫而来;只有他——他站在大殿右上首,虽是华服披身,手执玉笏,但注视着她的眼神,远没有其他人那样带有攻击性与距离感。
她定了定心神,待首领内官唱和一下,便随左右女官搀扶着,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大殿,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要与她共度一生的那个人。他接过她没在宫服中的手,携她叩拜君上——那也是宫中礼仪的一部分,象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明白他只是在照规矩行事,但被他紧紧握着,却异常的安心与幸福。她想,她终于,站到他的身边了。
君上颁下雏凤印与行宫册予她后,大殿叩拜之仪便算完结了。可这不过是大婚宫仪的开端,紧接着,她与王世子便被引至宗庙,祈福祭祖,斋戒静心一夜,于次日清早才能回宫。
东陵叆几乎快要崩溃,她看着满墙挂着的出水国先王画像,更加头晕眼花了。等宫人都撤尽之后,她终于熬不住,瘫坐在了蒲团上。可他却还是笔直跪着,屹立不倒。她不禁疑惑,扶住发髻,凑到他面前问:“你不累吗?不饿吗?你是铁打的呀?!”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道:“贡台上有东西,你去吃一点。”
“贡、贡台?”她不可思议道,“贡台上的东西能吃的吗?”
“不能。”他依旧平静,看她的眼神也是平静得令人发指。
不能!她忍不住翻一个白眼——那你还要我吃!?可琢磨了一会儿,她也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再不吃,就要死人了。于是四周观察后,挪到贡台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偷下了几颗水果和点心,然后迅速地挪回到跪着的地方。她塞了几个点心到嘴里,问他吃不吃,却被他平静地拒绝了。她郁闷至极,硬塞了一个苹果到他手里,说:“这儿又没别人了,你还这样端着干什么?累不累啊!”你是王世子没错,可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落魄讨厌的样子,还装什么装啊!
可他看着自己手里的苹果,又看了看她塞满点心的嘴,不说话,依旧静心祈福。
这个人真是……!东陵叆也气结了,你要摆你世子的臭架子,那就摆吧!你不理我,我还不稀罕理你呢!她想了想,赌气地把蒲团拖得离他远一点,然后盘腿坐下。
他却连眼角都不看她,放她任性胡为。
两人便这样坐了一夜——准确的说,东陵叆是趴在蒲团上打了一夜瞌睡——一清早,东宫的婢女内侍们便过来迎驾。
而东陵叆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舒服的大床上。她环顾了一下这华丽的宫殿,躺在床上不愿起来,无聊地看着忙碌来去的婢女,却忽然从这些人里面瞥到了蔻笙的身影,她欣喜地扬声喊道:“蔻笙!”谁知满屋的婢女听见喊声,知道世子妃醒了,都动作极快地冲过来,端水的端水、倒茶的倒茶、准备宫服的准备宫服……一个个像备战的战士,气氛瞬间凝固了。
东陵叆尴尬地看着她们,一边要她们不要忙,一边扬手要蔻笙过来。
蔻笙看着她左顾右盼的样子,不禁好笑,于是替她解围道:“各位姐姐先别忙吧,郡……世子妃还要再躺一会儿,没那么快起身。”
那些人听了,你看我我看你了一阵,终于退了下去。
东陵叆这才松了一口气,又亲昵地拉过蔻笙,抱住她不肯撒手。
蔻笙被她弄得痒痒,把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好笑道:“郡主都是世子妃了,还是这样小孩子脾气。”又替她把被掩好,“再睡会儿吧,这几天可把您辛苦坏了。”
东陵叆被蔻笙说得心暖暖的,于是乖乖躺好,才要睡,又想起来什么,问蔻笙道:“昨天那些礼仪不是说后头还有好多宫仪要行吗,怎么会放过我让我在这儿休息呢?”
蔻笙笑笑,道:“这还不是多亏了世子。您昨晚在宗庙睡着了,今早是被步辇抬回来的您知不知道?历来还没有哪位世子妃是睡得四仰八叉从宗庙抬回来的呢……可世子殿下不准人吵醒您,那些礼仪官便只能黑着脸看着您被抬回来……殿下又说,您一路奔波,无论接下来还有什么宫仪要行,都等您身子恢复了之后再说——这不,才没有人敢来叨扰您了。还有这满屋子的宫婢,您以为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听我的话,这也是殿下亲自交代的……”
他……他为她做了这么多事……?东陵叆感动起来,想了想,问:“那……那他人呢?”
蔻笙道:“按规矩今早您须向王后请安,殿下念您身子不适,亲自去向王后解释了。”
“哦……”她心中窃喜更深,又怕蔻笙看见了笑话,一面装作漫不经心,一面扯上被子来掩住了自己烧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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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添上第二杯茶,衍后也未曾发一语。整个藤青宫静谧得像是无人居住,宫婢内侍们守在两旁,连大气都不敢出。而温融却依旧平静宁蔼,浇水、斟茶,旁若无人。
大约半刻,衍后终于抑制不住,推掉温融递过来的茶水,冷言道:“进宫第一天,世子便如此纵容她,合规矩吗?”
温融嘴角掀起笑意,抬眼看向自己的母亲:“母后不生气了……?”
衍后冷哼一声:“本宫是不生你的气,可没说不生她的气。无论娶她对国政是多么有益,你既下城提亲,便已给足了她面子,她却不知足,反倒——”
“母后。”温融淡淡地打断她的话,“母后当年路远迢迢自朝舜嫁过来时,是何感觉……?”
“……”衍后的目光有一刻的波动,却又立刻恢复平静,“休要拿她与本宫相提并论。本宫出阁之前,乃是堂堂朝舜嫡公主,可自从嫁给你父王起,便一切以夫为重、以出水为重,何曾似她骄纵?!不过一个小小郡主,竟然敢——”
“母后当年远嫁,必定是怀着‘愿所托之人为良人’的期望吧?——她亦如此。母后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一场政治婚姻,对一个女子而言是多大的痛苦。母后有幸遇上了父王,而儿臣,亦希望做她的‘良人’。就算不能相爱,至少照顾她、怜惜她、保护她,因为这场婚姻一开始,便是儿臣欠了她,所以儿臣这辈子,都要竭尽所能地偿还她……”
“就算如此——!”衍后虽稍稍动容,可言辞依旧严厉,“也不能坏了宫里的规矩!”
他笑起来:“母后误会了。并不是她要坏规矩,而是儿臣不忍心见她劳累,才暂且按下了剩下的宫仪——您也不希望,您的儿媳才入宫两天便病倒是不是……?”
衍后皱起眉:“祈天等事可以推。可来藤青宫请安也劳累她了吗?”
他回道:“那也并不是她的错。是儿臣见她睡得正熟,不忍惊动才……”
“不忍、不忍!你哪有那么多的不忍!”衍后气得拂袖起身,“她才进宫你便纵她纵成这样,以后还得了?!”
温融见衍后真的动了气,起身宽心道:“母后别生气,儿臣以后会知分寸,不会再纵容了。母后若要见她,下了朝儿臣便带她过来,好不好……?”
见儿子服了软,衍后也不好再多说,又眼见上朝时辰将至,便作了罢,叫来内侍送世子去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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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叆这次算是睡了个够,醒来时浑身像被打通了奇经八脉一样顺畅,人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才预备起身,隐隐地却听见外间似乎是宫婢们在低声说话的声音——“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正睡在世子腿上呢……”“世子二话没说就抱起来她,也不准旁人打扰,你们没看见礼仪官们的脸有多臭……”——这、这不是在说自己吗?!东陵叆的脸一下绯红,踮着赤脚走到门边继续听——“对啊……世子还把自己的步辇给她乘呢……”“世子可没有对谁这样好过……”“可听说世子娶她是为了东陵的财富……”“是吗……”“就说她看上去不像世子妃人选,原来是这样……”
…… ……恩?怎么没声音了?东陵叆心急地往前凑凑,却不知撞上了一块什么东西,抬头一看——“是、是你?!”
温融低头看着她,伸手揽她站直,问道:“睡好了?”
他、他怎么会在这儿?!她穿着内衣、打着赤脚、偷听宫婢讲话的时候,他、他居然——她羞得无地自容,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却舌头打结地一个字都蹦不出。
温融却也不多说,将她圈入臂内带她往房里走,嘴里吩咐着跟在他身后的首领内侍:“方才乱说话的,掌嘴二十,贬去龙鹰堂。”
内侍领了命,立刻叫人照办。
东陵叆又羞又懵,被他带到床边坐下后仍旧心突突地跳。
他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外衣,披在她身上,问:“肚子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他就这样坐在自己身边,温柔得一塌糊涂!东陵叆不敢直面瞧他,飞快地摇了摇头。
“也好。等你梳洗打扮好了,我们去母后那里用膳。”他建议道,抬头看了一眼服侍在侧的婢女,那些人便立刻行动起来,端水奉衣,惶恐至极。
东陵叆来回看着走来走去忙碌的下人,抬头问他:“母、母后?”
他搀起她,好让婢女替她更衣:“是。”
她一面任由婢女服侍,一面心里头不安地琢磨——母后?那不就是王后?她要去见王后了?
他见她面色紧张,安抚道:“只是便饭,不拘规矩,你不必担心。”
他的声音……好体贴。东陵叆不禁偷偷看他——虽然脸还是那张脸,却分明温柔如新月,令人在他的目光中,沉溺、沦落。
宫婢服侍她洗完脸漱完口,绾好发髻,却又上来一批宫婢,蔻笙在其中。她悄悄地扯扯蔻笙的水宫袖,问:“这又是干什么?”
蔻笙笑了笑,从妆奁中拿出一管芍安堇眠黛,屈身双手呈给世子。
温融接过来,站到镜前,看着镜中的她道:“新妇第一妆,需由丈夫为其描眉——这是出水国的风俗,你不知道……?”
东陵叆皱皱眉,郁闷道:“我又没有嫁过人,怎么会知道?”
“……” 温融一愣,继而轻笑,也不与她多说,转过她来,替她画眉。
满屋的宫婢先是嗤笑这世子妃的无知,可渐渐地,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世子替她画眉的场面入了神——那样专注、凝神,一手托起她的颔,一手轻轻地描过她的眉,眼睛里,倒映的只有那一个人的面孔。
“我也没有成过亲,不知道该怎样画,你多包涵。”他画完,有些窘迫地笑笑,“不过你的眉毛原本就生得好看。”
蔻笙接过他递过来的堇眠,揶揄地朝东陵叆递了一个眼色。东陵叆本就因他这句话而羞红了脸,再看见蔻笙偷笑的样子,便更窘了。她转过身去,躲开众人的目光,努力地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他怎么会……温柔至此……那日山谷下的他,虽然受伤,却霸道占强,哪里有现在三分的温婉明朗,简直是混世魔王……思锄常说,女子成了亲,便自然会懂事,莫非男子也是?成了亲,便定了性换了脾气……?她弄不清楚,可偷偷从镜中看他的身影,她仍旧无法做到平心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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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藤青宫时,王后正在与宫人下棋,温融带着东陵叆请了两次安,都没有回应。东陵叆站得无聊,偷偷地看这个似乎气场不善的王后——锦衣华贵,凤冠明珠,包裹住一个分明娇弱如邻家碧玉的女人。她虽面善,可举手投足间气魄压人,看她身旁伺候的宫人便可知道,这是一位多么严厉的王后。东陵叆预感不好地吞一口口水,扯扯身旁人的袖子,悄声问道:“你母后她、是不是生气了、?”
温融瞥了一眼她,还未开口,却听见衍后声调温温不紧不徐地道:“下佐院选官之事,你父王还有话要问你,你且去,世子妃留下。”
温融明白,这是他母后要试东陵叆的底,他若阻挡,恐怕只会惹得母后更加厌恶她。于是作揖行礼,要退出主殿。
东陵叆稀里糊涂地看着从正殿退出地他,不断地哑声问他:为什么我一个人留下?你不吃饭吗、?
他却不做声,只是眼带笑意地望着她,然后一步一步地出了殿门。
这是哪个情况?!——见他真的撇下自己溜了,东陵叆郁闷气结地咬了咬嘴唇,左手抓右手,烦躁地拧巴起宫服的袖子来。
衍后却不动声色,淡淡地瞥了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