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成道没有注意黄骅由家乡的香茶引起的种种情感变化，他又端起茶来，一面吹一面喝，好不容易喝完了那杯茶，总觉得不解渴，便让小沙弥领着他去喝凉水，顺便去各殿参观一下，任由黄骅同空玄大师去说话。
空玄大师好像非常理解黄骅的情绪，说道：“将军喜欢，有暇可再来品尝，贵乡梓的茶自有特色。一会儿走时可带些去，也再捎些泉水。‘独在异乡为异客’，能在异乡喝上家乡的茶，自是一番滋味。”
为了转移一下黄骅的情绪，他又稽首说道：“善哉，将军与老衲两师兄弟前后都相识，风云乱世，我沙门又蒙关照，给予援手，足见将军与我佛有缘。不知将军可还记得那时在石壁寺抽的签和虚玄大师所赠的偈语吗？”
此时，黄骅已从遐想中回过神来，但是听了空玄大师的话却是心中暗惊：记得上一次刚刚相遇时，他也问过类似的话，而且好像还念过一首诗。自己当时没有在意，为什么这次见面又重新提起？上一次自己敷衍过去了，这次该当如何回答？好像不应该再敷衍了。于是他回答道：“大师，后来听我师傅说，他想让虚玄大师给我算算命，看看我未来的命运。当时我一点儿也没有在意，只记得有一句诗说什么‘不到天涯不尽头’；那偈语很短，说‘将军骑马，横跨中华，须防并辔，镜中摘花。’我至今不知何意。请问大师，为什么要问这些？”
空玄大师面色如同霜凝，一稽首说：“阿弥陀佛。将军神聪，这许多年竟未省出何意吗？”
时间已经过去二十来年了，其间黄骅几经劫难，几多辛苦；枪林弹雨，万水千山，战事频频，九死一生，哪里有闲工夫去考虑这些事？自从跟随共产党，在部队里也好，到军校学习也好，都是经受无神论教育，耳濡目染已经成为一名唯物主义者，哪里去理会那些虚诞之论？此时黄骅望着大和尚说道：“大师，我从小虽是同胡师傅一起就常进出庙宇，但对于禅道之论却是迷茫得很。我师傅在世时，也常自说懵懂，对那偈语也未曾指点过。大师可否启示一二？”
空玄大师见黄骅那情态，心中感叹了一声，说，“将军心中自有光明，奈粗尘细垢妄想执着，以致一时懵懂。岂不闻我佛神圣，也曾六年苦行，一旦烦恼断尽，智慧圆满，光明显现，机缘成熟，顿然大悟，方才得证正果。老衲知将军于天下百姓常有悲苦之心，实乃慧根不浅。倘能皈依我佛，潜心苦修继之以悟，必成果位。”
黄骅又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回答说：“谢谢大师教诲。对于佛道我确实不懂，但听说佛家总是以慈悲为怀，主张说为了天下众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又说度尽天下苍生自己才解脱成佛。对此，我非常钦佩，所以我对佛门一向是十分敬重。在这一点上，我同大师、同佛门是共同的。共产党的宗旨就是推翻剥削和压迫，解放天下穷人直到解放全人类。无产阶级的‘老祖宗’也有一句着名的口号，说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大师，我已入共产党，曾发誓为此奋斗终生。我将为此献出一切乃至生命。由此看来，我与佛家说有缘还真是有缘。我们和佛家的出发点以及宗旨都是相通的……”
空玄大师接上说道：“阿弥陀佛，‘欲证此身当须久远，度脱一切受苦众生’，所谓‘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此乃地藏大菩萨所秉承我佛本愿。黄将军以此为愿实是众生幸事！善哉，阿弥陀佛。”
黄骅面带微笑，也接着说：“不过两者的方法不一样。怎么才能度脱众生？共产党是发动工农大众以致全体受压迫阶级，依靠自己去同压迫者作斗争，直到取得胜利，然后去建设人类的天堂；而佛家却是以自身苦行感动他人或者以佛的大愿感化、劝说众生都来接受佛的主张，从而实现圆满正果。”
空玄大师双手合掌，口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将军所言极是。我佛主向善，养性忍，弃杀伐而尚和合，倘仇杀不断，冤冤相报何时得了？又何况因果报应，万物皆有机缘，古往今来概莫能外。机敏如将军，定能察之。”
黄骅此时也感叹了一声：“大师，日寇如此猖獗，无端对我国同胞屠杀残害，就是老人小孩，妇女平民，都难以幸免，荒山的寺庙、僻野的乡村，其有何罪？竟遭涂炭！我们不反抗、不斗争、听之任之行吗？我们能劝说他们向善吗……”
空玄大师一听日寇的暴行，立即念起佛号来：“罪过，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愿我佛消弭业障，俾使恶魔放下屠刀，天下太平。阿弥陀佛。”
黄骅对空玄大师又说：“大师，不管前途如何，有何机缘，我都发誓为天下苍生出生入死，纵使粉身碎骨也要为之去奋斗。”
“善哉！阿弥陀佛。”空玄大师知其心诚意坚不可动摇，满脸显出大悲悯的神情，执礼甚恭，眯了眼又念道：“世间万事皆冥然，沙门自是大悲天；槛内看尽槛外事，善行恶止各随缘。”
这时陆成道同小沙弥喝完水又浏览完寺庙回来了，一进来便说，“可惜一座寺庙，让鬼子炸成这个样子了。到处都伤痕累累！只有打败鬼子以后再修缮了。”
黄骅也接上说：“是啊，只有打败鬼子以后再修缮了。愿佛祖保佑我们边区人民。”接着，站起来说道：“大师，叨扰半日，获益匪浅。谢谢您的香茶。他日还来受教。”空玄大师忙起身说：“善哉，物往物来俱是定数。二位施主保重。阿弥陀佛。”便送出门来，二人下山了。
自马骝山下来后，黄骅与陆成道分手回到了家中。可能是喝了茶、尤其是家乡茶的原因，黄骅一直处在亢奋状态，到了晚上了还很兴奋，又一夜没能睡好。他不由又回忆起往事来。自小在家乡同土豪劣绅黄智强家祖祖辈辈、前前后后的恩恩怨怨；后来跟着柯汉卿、吴先生学习文化增长见识，跟着胡师傅学徒，走出家门广开胸襟；又跟着柯松涛参加革命斗争，锻炼意志增长才干，一直到参加红军经历了多次战斗，在江西一次一次的反“围剿”，在枪林弹雨中屡立战功。一个山里娃，终于成长为一名红军的指挥员。
他突然想起在红军学校时“红大”的代理书记徐梦秋，他们之间因为如何执行对被俘的知识分子政策发生争执的事来，不由笑了笑，心里感叹说：不知这位徐梦秋老先生现在在哪里？怎么样了？当时把他气得够呛！可是事实证明我的坚持是对的呀！后来，那位徐梦秋要清除而自己却要保护的何涤宙，在长征途中起了多大作用啊！于是他又想到了长征。
一幅画面出现在他的眼前，一群赤身裸体的彝族男女，围住他们，剥光了他们的衣服，抢走了他们的武器和工具。当时胡师傅是那样的难堪而不可忍受，几乎就要出手反抗了，为了大局，自己是怎样苦苦地劝住了师傅！咳，那场景至今还叫人脸红！他又想到过雪山草地的一幕幕，特别是在草地，何涤宙的入党仪式，那用俄语唱着的国际歌，歌声在草地上空缭绕；胡师傅在去世前也要求入党，那是怎样的悲壮啊！自己在草地同妻子顾兰青认识了，那时的心动，如今还能感觉得到呢，真是相濡以沫啊！啊，多么值得令人回味的甜蜜时刻！妻子顾兰青在身边，老战友韦国清呢？老领导陈赓、宋任穷呢？现在你们都在哪里？真想你们啊！
他又想起在延安学习时，班上那激烈的讨论和争执，令人怀念的聆听毛泽东和其他首长作报告的情景。多想有机会再去延安学习！邢司令真有福气，他能去了。如果能和他换换该多好！但愿他去后不久就能回来，然后，自己打报告也能去。那是怎样的一个令人向往的革命大熔炉啊！相信他去了那里一定会有很大提高。咳，老邢啊，真琢磨不透你！
后来到了山西，那是多么波澜壮阔的战场！不说同鬼子的浴血奋战，不说应对阎锡山的“晋西事变”，也不说同张静同志关于对阎锡山统战的原则争执，不说去各县组织游击队和组建新军的斗争，甚至也不去说令人难忘的、奔赴延安向自己崇敬的领袖毛主席去作汇报的情景，在山西最使人难忘，至今思来都让人激动不已的是，同林枫同志一起去黄河壶口观赏瀑布。在那里面对滔滔黄水，感受黄河那奔腾咆哮的气势，从而激发起自己那冲霄的万丈豪情！那是令自己的精神和灵魂骤然升华的时刻啊！“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声犹在耳，情犹在抱啊！
后来又到了鲁西，像当年的水泊梁山英雄好汉们一样，活跃在那一片人们为之自豪的土地上，在那里战斗，围点打援，消灭侵略者；在黄河水浸透的黄土滩涂上，用缴获的大炮引诱鬼子，使之上钩，打击这群杀人魔鬼。
他又想到从鲁西到鲁南，在师部义无反顾地请命来边区的情景。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信念，促使自己要求到这个偏远荒僻的苦海沿边，到这块形势严酷斗争艰难的土地。我一定要把边区建设成最坚固的抗日根据地！罗政委那坚定而深邃的目光里充满着期望和信任，当他握着自己的手时，同时就有一股巨大的暖流输进自己的体内。直到今天，那股暖流一直在激励着自己，那是党对自己的信任和支持。我绝不会辜负这种信任，不会辜负罗政委的嘱托……他又想到了柯松涛赠给自己的那首诗：“疮痍满目叹犹嗟，辛苦补天缀锦霞。放眼神州云起处，黄尘万里待骝骅。”民族的解放、人民的翻身、祖国的繁荣不正需要自己去驰骋疆场、叱咤风云、浴血奋战吗？“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祖国呀，我愿做你奋进的马前卒。
想到这里，黄骅更兴奋了，他索性坐了起来。稍定了一会儿，披衣起来摸了火柴点上灯，悄悄地在地上摆了桌子，拿出纸笔，挥洒写道：
江南一籽微，发做老洼枝。
万水曾飘荡，千山何惧危？
驱魔穷地狱，逐日到天涯。
仆道血魂在，植林葳且蕤。
写完后，默默念了一遍，又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和柯松涛等人在家乡文峰塔游览时写诗的情景来。那是自己第一次写诗，还记得起来，也默默地念了一遍：抚塔豪情在，风吹怀自开；有朋皆高洁，励我志雄哉！念完后，诗兴又起，便依照原韵又写了一首：
命途多坎坷，次第大千开。
跌宕风涛起，鹏飞何壮哉！
他嘴里嘟念着，念出了声。妻子王毅听见动静醒了，见黄骅在下面，便坐了起来，擦拭了一下眼说：“怎么起那么早？”说罢，也起来了。
夏天夜短，看看窗户已经发白，屋里的各样物什已经逐渐明晰起来。这时，黄骅有些困倦了。他朝王毅笑了笑，打了个哈欠，说：“我得再睡会儿。”便又上炕，亲了亲小女儿，挨着她躺了下来，迷迷糊糊地睡去。
这是一九四三年上半年最后一天，明天便是中国共产党诞辰纪念日。黄骅早就起来了。他决定今天召开冀鲁边区作战侦通会议，赶在今天把工作布置下去，用对敌斗争的新姿态迎接党的生日。这次会议除了听各分区汇报对敌斗争的具体情况、相互之间交流斗争经验、确定对敌斗争的重点外，还要鼓舞同志们的士气。
黄骅准备在会上讲一讲中国共产党成立二十二年来，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历程；讲一讲自井冈山斗争以来，人民军队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经历。他要结合自己的经历讲在苏区反“围剿”时，红军怎样从失败中走出来又投入斗争，再失败再斗争；讲红军队伍在长征中历尽艰难困苦，怎样从颠仆中爬起，再跌倒再爬起；讲八路军刚奔赴山西前线抗敌时，怎样从血泊中站起来，再流血再挺立。他知道敌人几个月来的疯狂屠杀、“扫荡”，将整个边区抛入腥风血雨之中，制造了一次又一次惨案，斗争形势已经低到极点；面对着这数不清的惨烈牺牲，许多人会精神沮丧、意志消沉。这个时候，他们需要鼓动，需要激励，需要鼓舞。他要强调：“胜利就在我们自己的再坚持之中。”
他要告诉同志们，在党中央和毛泽东的英明领导下，过去那么险恶的困境我们都闯过来了，现在我们党、我们军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强大，还有什么困难不能战胜？当下抗战虽然是处于最艰难的阶段，但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经验告诉我们，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我们失败，斗争，再失败，再斗争，只要坚持斗争，最后必将取得抗战的胜利，取得人民革命的胜利！
他甚至想到自己在讲话时应该做出怎样的手势来强化这种信念。他相信这次会议将对下一步斗争发挥巨大作用。充足的信心使他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这一天一大早就断断续续有些零星小雨，天气一下子凉爽了好多。黄骅把开会要用的材料和笔记本、钢笔都装好，又洗刷完毕收拾停当后，便顺着炕沿坐了下来，看看还在熟睡中的小女儿。女儿已经快半岁了，自己只是抱过她有限几次。他俯下身来用脸亲亲女儿那稚嫩的脸蛋。看看早饭还没有好，便轻轻地连女儿的小被褥一起抱起来揽在怀里，仔细地欣赏她的眉目，不时用嘴唇亲亲。
王毅知道他今天要去开会，早就起来做饭了。一把柴禾烧开了锅，特意撒了把小米，熥了几个菜饼子。这时她从外屋进来，把手臂搭在黄骅的肩上，头靠上来说：“别把孩子弄醒了。孩子给我，快去吃饭吧。”王毅接过孩子，又问：“今晚回来吗？”
黄骅温情地看了王毅一眼，说：“不一定。卓如同志到一分区检查工作去了，就只有刘贤权同志一个人在指挥部，他刚来不久，许多事情还不熟悉。我开完会有些事情得同他碰碰头。如果晚了就不回来了。”
黄骅吃完早饭，警卫员小李早已将他的那匹五花马牵了过来，把缰绳递给了他。二人认镫上马，便要出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