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仁甫从打鲁南回来就一直把精力放在经营自己的山头上。对内横行霸道、藐视党政也好,搞小宗派、拉帮结伙也好,都是为了巩固自己在边区的这一亩三分地。以为只要控制了这个山头,自可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对外给日本人暗送秋波也好,同国民党拉拉扯扯也好,都是为了自己能够左右逢源,在各派政治势力互相争斗的风雨飘摇中稳坐自己的钓鱼船。如今他对共产党视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却也可惜,毕竟自己已经在其中混事多年了。可是,现今共产党不容他如此,要来真格的了——去学习是假,削兵权是真。事到临头,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直直地瞪着顶棚全然没有听见宋英茹的问话。
“问你话呢!怎么了?”宋英茹见他不理自己,有些生气,推了他一下。
“哦!”邢仁甫一下子坐了起来,又愣愣地看了宋英茹一会儿,看得宋英茹有些毛骨悚然。
邢仁甫突然一把抓住宋英茹的双臂摇了摇,狠狠地说:“他们这是逼我呀!”
宋英茹听了浑身一激灵,又问道:“你说什么呀?谁逼你?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
邢仁甫放开宋英茹,两臂往身后一撑,自言自语地说:“那就别怪我了,哼!”
宋英茹见他仍没有回答自己,气得把身子一扭朝外坐着,说道:“怪谁,怪谁!”
这时,邢仁甫稍微平静了一下,一纵身由炕上下来,端起刚才宋英茹倒的水,一口气喝了下去。转身叫着宋英茹的乳名:“小玲呀,你这个司令夫人算完了。我已经被他们撸了!”
宋英茹如同听了一声响雷,忙问道:“什么?怎么回事?”
接着,邢仁甫把事情经过给她讲了一遍,最后骂道:“这个河南侉子,真他妈的混蛋!他昨天就接到电报了,当时没有讲,今天又说有急事,把我诓了去,告诉我这件事。他妈的外来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去去去,去把他们几个都给我找来!咱们得商量商量怎么对付这帮小子。”
一会儿的工夫,邢朝兴、潘特、刘永生、杨铁珊、孙长江、解玉山等都来了。邢仁甫看了他们一眼,一挥手说:“去司令部!杨铮侯呢?打发人快去叫他。”说着,几个人往司令部走去。
一落座,邢仁甫就先大骂了一通:“他妈的,共产党过河拆桥。老子被他们撸了!鲁南来电报让我去延安学习,学他妈的什么习!分明是看着老子不顺眼,想夺老子手中的权。哎,说来就来了。老子还惦记着他们这一手呢。他妈的!”
“要是我走了,你们还有好吗?一个个都得给收拾了。他们说我们是宗派主义,他们才是宗派主义!这些个外来的侉子、蛮子们都来了,不是排挤咱本地人吗?我还不是个例子吗?我一走了,你们就更像是没有娘的孩子,‘野张’了。”
几个人一听,立时都大眼瞪小眼,一个个傻了。稍停了片刻,邢朝兴到门口对门卫命令道:“让他们加岗!周围都安排岗哨。今天司令部开重要会议,任何闲杂人员都不准靠近。”回来又小声问邢仁甫:“大叔,咱们这些日子的事,他们是不是有所察觉?没有谁漏了底吧?要不他们怎么能那么快就有行动?”虽然声音小,但室内都能听到。
让邢朝兴这么一问,邢仁甫立即冷静了下来,他对在座的几个人扫视了一下。几个人都杂七杂八地说道:“丫哎,这是嘛事!谁敢出去瞎说?丫呗,谁要出去瞎说,不得好死!兄弟我捅了他!放心,大哥,咱哥儿们都是心向着大哥的。”
邢仁甫眼一瞪,说:“我寻思咱们兄弟们没有谁会出卖大哥。不过这个事来的是蹊跷,怎么那么快他们就行动,抹了我了呢?”说着,他眼珠一转,狠狠地说道:“一定是他妈的那个南蛮子黄骅!这个狗日的,把我抹了他不就可以当正司令了吗?还有那个周贯五,那个老小子到了鲁南不给咱上好!什么开会汇报,分明是背地后里作弄我去了。罗荣桓那个四眼狗早看着我不顺眼。要不是老子原来抗日有功,他不敢怎么着咱,还不早就把我拨拉了?”
潘特在旁立即跟上说:“大哥不是还说周贯五走得好吗?走一个少一个。想不到他去那里奏本捉弄咱去了。丫呗,这个死孩子!”
在场的几个人都大声小音地骂了一通,似乎出了些气。嘈杂声低下来时,邢朝兴又说了:“伯们,别光骂街了,说说怎么办吧!”
会场上一下子又静了下来。邢朝兴说:“原来咱们不是商量着把那个南蛮子干掉吗?早干掉,他们就没有他妈的带兵的了,也不会有今天这个事。”
邢仁甫立即说:“是啊,怎么就弄不死他呢?”
邢仁甫一说这话,刘永生脸一红有些结结巴巴,说:“上一次黄骅来岛上看病,这个小子胃不好,常年家胃疼。打算借着那个机会给他一针毒水弄死他算了,捷便。都布置了,费了多大劲也选好了人,药水都打到针管里了,临打针,出了问题了。也是那个老小子命不该绝,他妈的说什么也不打了。这机会就错过去了。”在场的人听了,都惋惜地叹了一声。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道:“杨司令到!”随着喊声,杨铮侯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邢仁甫一见杨铮侯进来,忙叫道:“哎,兄弟,怎么才来?就等你了。”说着,把发生的事情又说了一遍。杨铮侯现在任第三军分区司令。邢仁甫虽然经常有邢朝兴在身边出主意,但在许多大事上还是特别倚重于他,见他来了心中好像稳了一些,忙又叫他坐下。邢朝兴又介绍了刚才人们议论的情况,而后在场所有的人都看着他。
杨铮侯见这架势,知道众人是让他说话拿主意,便稳了一下神,点起了一根纸烟,喷出一口烟,又吐一口气,“噗”的一声一吹。看了看邢仁甫,邢仁甫也在等他说个主意。杨铮侯顿了一下便说:“现在发生的事,是早早晚晚的事,用不着大惊小怪。到了一定的时候,不用他来撤咱,咱还不干了呢。不干不是不当司令了,是不当共产党的这个司令了,咱当咱自己的司令。在座的弟兄们,我问一句,他们把咱大哥这个司令撤了,他还是不是咱们的司令?”
七嘴八舌地说道:“是!永远是!”“他妈的谁说不是?”“谁不把大哥当司令,我宰了他!”
杨铮侯说:“这就对了。其实咱们不早就定了不跟共产党干了吗?现在这么一弄,等于推了咱们一把,好事啊!要不,光是瞎议论,多咱才行动?现在咱就可以动起来了。”
就听邢仁甫大声说:“老二说得好!”这话邢仁甫听得入心,眉峰一挑,声音不由提高了。
杨铮侯一听邢仁甫的赞赏,心中很得意,看了一下众人,又略顿了一下,说道:“现在就是下定决心树旗子的问题!当初成立‘救国军’时旗子一举,我就唯大哥马首是瞻。现在,我杨铮侯也是!我就跟定大哥了。现在看来,当初跟着共产党干是幼稚了些,那时看形势看不透,只凭一股热劲,听信了共产党的宣传;现在经验多了,阅历多了,咱们得自己打天下。大哥说得对,有了咱自己的地盘,谁得势了不供着咱?”
邢仁甫就盼着有人来说这几句话,他一听杨铮侯说到这里,立即就插过话去:“老二说得对。现在就是咱们树旗子的问题。”
正说到这里,突然外面“砰”的一声枪响,在座的几个人立即都脸色一变,摸起枪来,有的没有带枪则慌张地要往案子下面躲。邢朝兴立即蹿到门口,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一会儿,就听外面警卫员答道:“没有事,是冯冠魁那小子打枪玩。有人逮了一条活鱼,往天上扔让他打,一下子打烂了。”
邢朝兴听了又到外面看了一下,回来说:“没事。冯冠魁这个狗日的,手痒痒又瞎打枪了。说了几回了,不听。土匪气不改。”
于是,几个人又坐好接着说了起来。
潘特这一会子没说话了,此时说:“大哥,这个冯冠魁他妈的是属猫的,给点儿腥气就行。找不着人,我看他就行。”
邢仁甫、杨铮侯、邢朝兴听了都互相看了看,没有说话。
须臾,杨铮侯继续说:“历来成事,没有外面接应不行。大哥,得有接应啊。张子良那儿你不尿他不要紧,我去联系了,没有问题。天津那边怎么着?”
邢仁甫说:“朝兴,你说说。”
邢朝兴看了大家一眼,说道:“天津那边没有问题。那边强调说要让咱拿出点行动来,要有让人信得过的表示,不然怎么相信咱?还说有事让咱们还可以跟沧州的什么长谷川直接联系。总之,他得要信得过咱们才行。”
邢仁甫立即说:“鬼子不就是怕咱诓他吗?我会给他表示的!我邢仁甫做事说了就做!你们回去以后,一定得把他妈的那张嘴管严了。说好了,谁那里出了问题我这儿可不干。回去后把自己的那些部下笼好,一行动就得都上!别到时跟不上趟了!”
杨铮侯又加了一句:“司令被撤的事谁也别说。”
会议散了以后,邢仁甫觉得心里踏实多了。他把杨铮侯和邢朝兴又留下,说:“人多瞎打乱。咱们再商量一下具体行动计划。”
杨铮侯说:“大哥,你说吧,怎么干兄弟听你的。”
邢仁甫看了他一眼,说道:“说起来很简单,就是行动的问题。我想先一下子搞他个大的。咱找机会把黄骅、王卓如、李启华这帮营生子一锅都烩了他,来他个惊天动地,叫日本人看看。他不是要咱表现吗?”
杨铮侯说:“说容易,怎么个烩法?上一次黄骅从海上去清河,我找人凿船,他一听要害黄骅,说什么也不敢,说那是老红军、副司令呀!让谁干谁憷头!为这事我怕那小子泄了底,暗地里做了。”
邢朝兴说:“我看有一个人行,准行。”
邢仁甫和杨铮侯都问“谁”,邢朝兴靠近他们一步说:“就是刚才在外面打枪的那个。”
“冯冠魁?”
邢仁甫看了杨铮侯一眼,见他也点头,便说:“把他叫来!”
须臾,冯冠魁随邢朝兴来了,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大声说:“司令!你们开会哪有我的事?”前些日子他出去拉人组织队伍去了,拉了几个人这才回来。刚才在外面玩枪,见这里人们进进出出,没有找他似有些不满。
邢仁甫赶紧说:“哎,哪里的话?你不是刚回来想让你歇歇嘛,再说用不着你的事,麻烦你干吗?这不,有事了就找你。找别人还干不了呢。”
邢朝兴跟上说:“老冯啊,咱们司令受气了!”就着递给他一碗水。
冯冠魁喝了水把碗往桌子上一墩,“啪”地响了一声,一手抹了抹粘在胡子上的水,脚往椅子上一踩,一手把军帽一抹,往桌子上一摔,骂了一句:“谁他妈的吃了豹子胆了,敢太岁头上动土,欺负咱司令?你们瞎说着玩吧?”
邢仁甫说:“魁老弟,我是得罪人了。得罪了那个鸡巴南蛮子。怎么得罪了?还不是为了你?你一来,他就挑鼻子挑眼,说你是土匪不堪信任,更不用说让你当这个手枪队长了。你老弟是谁?放在咱这津南方圆几百里一带提起名来都让他们吓破胆的主,也是一代英豪!可是他就搁不下。不瞒你说,为嘛我一个劲地让你出去招人?再招点儿人来,我再给你补充点儿,弄个千八百人,是想成立一个手枪团。团长谁当?谁配当?我寻思遍了也只有你老弟行!论枪法,论魄力,论胆量,论义气,谁能比得上冯冠魁,老魁,冯老弟?他妈的我就奇了怪了,为什么我想用你,他就那么生气!我为你的事,同他吵了不是一回两回了。以前我不想对你说,怕你生气憋不住火,再说了这也是我们领导间的事,不宜对你们说。可是最近又为这事吵起来了。妈了个疤子的,不就仗着他是个老红军吗?要是别人,我他妈的早就毙了他了!”
邢仁甫说着话已是浑身哆嗦。邢朝兴忙上前劝道:“大叔,大叔,你老千万别生那么大的气,看气着。咱不就是忍一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