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王毅哄着小女儿睡觉。这孩子一天到晚饿得直哭,只有睡着了才安稳点儿。她让女儿吮着干瘪的乳头,一面拍着孩子一面哼着儿歌。这儿歌是她刚从邻居滕大娘那儿学的,她也用那种腔调低声唱道:
小白鸡,钻苇子儿,
俺家娶了个新婶婶儿,
也会走也会扭,
也会插花绣兜兜。
兜兜链,银三件儿,
麻花镯子压手腕儿。
飞机头戴着花,
乐得伯伯脚丫。
正低声唱着,看看孩子快睡着了,突然见警卫员小李来了。她示意他轻一些。小李从后勤处给黄骅家领回二十来斤高粱米,因为照顾小孩,另外还有几斤谷子,交给了王毅:“大姐,这是家里这个月的口粮,连首长的都在里头了。”
王毅看看孩子睡了,轻轻起来说:“谢谢你小李,放在那里吧。”小李放下粮袋就走了。
王毅看看放在水缸旁那个木架上的粮袋,不由叹了一口气。她又看看外面坐在太阳地里玩土的小自威。这个孩子快四岁了,细细的脖子挑着个大脑袋瓜,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搬个小板床也费劲。热天里经常光着腚,小肚子挺圆,泛着青菜色,薄薄的肚皮好像一捅就会破了,整天就是坐在那里玩土。炕上躺的女儿,生在鲁西,起名就叫鲁西。小鲁西自生下来,脸上的面皮就没有撑起来过,一直松松塌塌满是皱纹,像个核桃脸的老太太。母亲没有奶水,就只能勉强喂些稀菜粥,全家还就数她吃得好。王毅看到那些粮食,心里就盘算起这一个月如何分配这些粮食来。
前几天的一个上午,小李撸来了一浅子榆钱送过来。王毅招呼他在家一起吃,他说什么也不吃,说:“大姐,我们警卫排有伙食。”说完就跑了。她按照本地人做的方法,把榆钱放在水里洗干净,放在笼屉上,往上面撒一把高粱面,蒸熟了就那么吃。这种食品本地人叫“巴拉子”,用可食的树叶或野菜,稍微撒点儿什么面粉上屉一蒸就行了。这是吃糠咽菜的一种简便方法。
中午时黄骅回来吃饭,一家人坐在院中,围在黄骅自己做的小木桌旁。自威先是扒了一碗,盛第二碗时,他突然喊道,“哎呀,妈妈,虫,虫!”黄骅一看,原来是榆钱里混杂的小虫子,早已经蒸熟了,白白的身子挺在那儿。他说了一声:“这有什么好怕的?这是小肉棍儿,可好吃了。”说着他用筷子一夹就扔进了嘴中,一面还说着,“哎,这儿还有一个,来,自威,给你这一个,敢吃不?这小虫营养可大呢,吃了就能长肉。”小自威见爸爸敢吃也就张开了嘴,黄骅喂给他一只小虫,自威津津有味地嚼了。黄骅又挑给他一只,也嚼了。王毅在旁看见,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斥责说:“那虫子也能吃?”
过了一会儿,王毅说:“老黄,怎么办?咱们大人吃糠咽菜的还能凑合着坚持,孩子们怎么办?他们可是正长身体呀!你看自威瘦的,像个什么?人家都叫他‘大眼贼’。你看那个丫头,浑身就是一层皮,咳。”她的叹息声中充满了忧虑。
“兰青,想办法还是得多弄点儿野菜。这个地方有一种野菜叫黄菜,这个东西能养人。本地人有个说法,叫‘烧金吃银’,所谓烧‘金’,是指烧‘荆条’,吃‘银’就是指贱年时吃黄菜仁。这里漫野荒滩都是黄菜,黄菜的‘仁’油性很大,可以榨油的,是一种很好的野味食品。这里的穷苦百姓成年价就靠这种野菜当补食品。跟乡亲们学学食用的办法,当前正是最艰苦的阶段,闯过去就行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是说两万五千里长征我们都闯过来了,还有什么闯不过来的吗?孩子们没有翻过雪山,爬过草地,没挨过饿,现在是让他们补补这一课呢。咱不还想等他们长大,跟他们说说咱们长征时互相推让骡子肉,你故意生气的事吗?看来,他们现在就尝试着了。”黄骅还是亲昵地称呼她的原名,劝慰她也鼓励她。
“看你说的,咱们进行长征,不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再受那个苦吗?这可好,他们也跟着受这个苦。”王毅说话间有些伤感。
“兰青,不要太难过。一想到未来,想到革命的胜利,就会振作起来的。”黄骅说着,用手抚摸着小自威的头,劝顾兰青说:“革命是长期的,打走了鬼子还要打地主老财,这甚至不是一代人两代人就能完成的事。这就注定他们也要受苦。”
过了一会儿,黄骅又说道:“兰青,咱们分的这些口粮是不多,可是你还得省出二斤来……”
王毅一听,一愣,忙问:“怎么?”
黄骅便解释说:“兰青,我说了你别生气。你看,现在咱们分的粮食,是咱家大小四口人的,可是我一出外,这份粮食就省下不吃了。分的这一份不吃,到了外边就吃那里的,这不是多吃多占了吗?现在全区的粮食都那么紧,我的意思还是省下一些来缴回去……”
王毅一听就有些急:“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大司令,你说了算,全都缴出去我也没有意见,大不了是把我们娘几个饿死。”
黄骅见王毅着急了,便笑了一下:“你看,着急了不是?谁说全缴回去?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现在搞后勤的那些同志,弄点儿粮食真不容易,有时候就有牺牲。伤病员那里得有保障吧。许多地方的老百姓,是一粒粮食都没有,整天光吃野菜、树皮甚至水草,有的就离乡背井,逃荒要饭。那个滋味想必你和我都能体味到。这时候咱们能省出一粒粮来,也是对他们辛苦的一种体谅。有时候如果我在家里吃的时间多,就不必再往回缴了。行不行?”
王毅依然有些委屈地说:“光靠我怕什么?不是还有这两个孽障吗?真是的,为什么他们现在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每天工作这么忙,人家说不要孩子,你偏没有个完。到时候你又不管了……”
二人正说着,政委周贯五进来了:“吃什么好吃的呢,还没有吃完?”
小自威一见周贯五进来,忙跑过去喊道:“周大伯,周大伯……”周贯五自己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把自威揽在怀里坐在自己的腿上,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两盒肉罐头,递给王毅。黄骅忙说:“这是干什么?缴获的这些东西是保证伤病员的,咱们领导干部哪能搞特殊?”王毅刚想接过来,见黄骅这样说,忙又往回推。
周贯五又推过去,说道:“你想的美。这哪是给你黄司令的?这是给两个孩子的。他们跟着咱们太苦了。我现在考虑军区要成立一个幼儿园,把咱们干部们的孩子都集中起来,统一考虑。既可以减轻干部们的负担,便于工作,也有利于孩子们的成长。我们得把孩子们的事列入军区工作范畴,不能太委屈咱们的孩子。他们是革命的接班人,是我们民族的后代。首先吃穿不能太委屈了他们,再说都慢慢大了,教育也要跟上。现在耽误了他们,那是对革命的犯罪。”
“缴获的这批罐头都给伤病员们留出来了,另外给咱们的孩子适量发一些。都有,也不光你黄司令的孩子有。你不用担心是搞特殊。”
王毅见黄骅没有再说什么便接下了罐头。黄骅听了周贯五的话点点头说:“还是政委考虑的周全。不过,敌人经常扫荡,这给咱们的这项工作也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再不行,就只能把他们送给老乡寄养。”
黄骅说着就起身和周贯五出门向指挥部走去,想商量一下筹粮的事。部队粮食困难,单靠边区政府不行,灾荒频仍,老百姓手里哪有多少粮食?必须从敌人那里去要。
二人正议论着,突然鲁北来报:冀鲁边区军区政治部主任兼教导六旅政治部主任杨忠牺牲了。一同牺牲的还有几个人,就连十七团的团长龙书金、旅部宣传科长辛国治等也受重伤。二人闻报大吃一惊,一细问才知道详情。原来,杨忠见津南一带屡有战斗,且战果累累,立功心切,没有听进黄骅和周贯五上次讲的话,自己在那里就发动了打通南北通道的战斗,本想给人惊喜,却不意再遭失败。
由于打通清河和冀鲁边两区通道的事关乎冀鲁全局,边区军区对此一直没有松过手,为此前后已经有过几次行动。
两区之间相隔一条水宽流急的黄河,并且既有日伪军日夜把守,又有国民党保安部队驻军阻隔,还有地方地主武装以及若干股土匪活动,几方面政治势力和武装队伍犬牙交错,相互对峙,各自掌控着一块地盘。这给八路军南北的交往带来极大的不便,中途干部战士牺牲的事件不断发生。前不久,黄骅从鲁南来边区时,就费了很大的劲,更为严重的是,这种状态给中共山东抗日根据地的建设造成严重障碍。
中共边区区委和军区司令部曾经几次派人和国民党驻军、保安第六旅旅长张子良联系,晓以大义,希望能够让出一条通道,但是张子良受山东国民政府省长沈鸿烈指示,全然不顾民族大义,断然拒绝并一意孤行,经常拦截、阻击中共南北往来人员,摩擦不断。
民国三十年,刚过年天还冷,八路军十六团南下,为打开通道先行探路。日军侦知八路军的意图,立即调集日伪步兵三千余人,骑兵三百多,汽车五十辆,坦克三辆,在德平县孔家镇、徐家村日军驻防一带布围,与十六团交火。这一仗,十六团遭围,经一整天激战趁黑突围,损失不小。
开春后,政委周贯五亲自率领十六团两个营、十七团,又加特务营,再次南下,到达商河县兴隆镇、贾桥、武集一带。这一次日伪军动用了更多的兵力,从济南、德州、惠民调集了两万多人来围攻。一番争斗,又败下阵来。此行,又没有达到预期结果,虽然消灭了不少敌人,自己也遭到很大损失。
这一次杨忠又率领十七团南下,已经是试图打开两区通道的第三次南下行动了。他们先在惠民的狄河村一带安营扎寨铺展开来,伺机实施南北通道行动,不料又遭到日伪军包围。虽然经过艰苦奋战终于突围,然而刚走出不远,在陈牛庄一带,再遭敌人包围。这一次战斗有些贸然,十七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杨忠等许多领导人牺牲。
黄骅率领警卫排疾驰而往。到达后,先安顿好杨忠等人的后事,接着抚慰了伤员,又看望了所有的战士。
十七团团长龙书金肩部受伤,臀部也嵌进一块弹片,好歹伤势还不算太严重。弹片已经取出来了,伤口有些感染,此时刚换过药,正躺在临时团部休息。见黄骅和陪同他一起察看伤情的政委曾旭清进来了,就要坐起来。身子一斜扯动伤口,龇牙咧嘴的,黄骅赶忙进前一步按他躺下。警卫员倒了水就退出去了。
黄骅坐在了龙书金的身边,握着他的手,又问候了病情,然后叹了一句:“看来鲁北这一带敌人实力雄厚,不可小视。这一次行动虽然失败了,但十七团的同志们作战都很勇敢,从上到下都有一股不服输、输了再战的劲头,很好!要鼓励!咱们得认认真真地筹划一下,一定要完成师部的任务,这也是实现杨忠同志的遗愿。前一段,旅部把精力都放在北部了,这儿的工作都扔给杨主任和你们,对这一边的情形重视不够,应该检讨。”
黄骅一番话说得龙书金和曾旭清心里热乎乎的。龙书金忙说道:“是我们没有做好,对敌情估计还不够足。以前两次没有成功,这一次想趁敌人附近力量相对较弱的机会突然行动,再打一下试试,结果又失败了。敌人不仅强大,兵力调动也很快,机动能力很强,同时也反映出敌人对我们的这个行动非常害怕,他们对此很敏感。我们一有行动,他们就不惜调动重兵进行拦截。生怕咱们打通这个通道。咳,是我们同旅部联系不够,请示不够,应该检讨。”
黄骅点点头说:“对,应该认真筹划。敌人不傻,他们知道咱们这样做的战略意图。我们成功了,津浦线就会受到严重威胁,就会极大地威胁他们在华北的统治。”
“你们这一次虽然又失败了,但是给咱们实现这一战略计划又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先好好养伤,尽快好起来,准备再战!”黄骅的话使龙书金和曾旭清很受鼓舞。
边区在宁津和乐陵交界处的一个村庄召开了杨忠等烈士的追悼大会。
秋风微吹,淡云轻扫,天气已经开始转凉。追悼大会会场气氛凝重,甚至有些沉郁。黄骅在颂扬了杨忠等人的功绩和贡献以后,又用一种近乎战前动员的铿锵话语,鼓舞刚刚遭受挫折的战士:
“同志们,敌人是强大的,看不到这一点我们就不能制定正确的对敌斗争方针,相反,如果只看到这一点而不敢与之斗争,就会自己束缚住手脚而不敢斗争,不敢革命,就会变成一个胆小鬼、一个懦夫。让我们高兴的是,十七团的同志们,十七团的全体指战员,在这样强大的敌人面前没有退缩,而是积极主动地与之进行战斗,想方设法地与之周旋。这次战斗,我们是遭到了较大的挫折,但是在这次战斗中,你们表现出来的英勇无畏的战斗精神,与敌人血战到底的气概,给我们整个边区树立了榜样。整个边区的战士们都应该向你们学习,学习你们不畏强敌,不怕牺牲,一往无前的精神!在这种精神鼓舞下,革命将无往不胜,斗争将取得最后胜利!光荣属于英勇的十七团!杨忠等烈士的鲜血将激励我们继续前进!”
十七团的战士们被说得热血沸腾。他们高呼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将抗战进行到底!
大会后,在杨忠的墓前行告别礼时,黄骅不知怎么又想起前几天在大赵村的事来,自己心情一下子也沉重起来,站在那里半晌默默无语,他又记起自己在日记里写的那段话来:
我时刻准备着,为着民族的解放、工农的翻身、国家的兴盛,流尽最后一滴血。能够这样,那将是幸福的。
他向杨忠的坟墓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一句:“安息吧,杨忠同志。你没有做完的事我和同志们一定会完成!你和同志们的血不会白流!”
近日来,部队直接进行筹粮,成效很大。姜思民在张家王文半路伏击劫粮,刘震寰攻打吕桥据点抢粮,十七团破坏铁路在津浦线上夺取面粉,全区都动起来了,总之,从敌人手中武装夺粮,不仅很大程度解决了军需,而且给老百姓度荒提供了援助。黄骅高兴地对周贯五说:“重要的是,给我们下一步打通南北通道的战斗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人马未动粮草先行嘛。‘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这首歌唱得太好了。”
但是这一天,黄骅和周贯五在曹庄子检查完后勤仓库后,还没有容得喝口水,“本地通”崔益民给他们又带来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新海县县长兼县大队队长姜思民牺牲了。
前不久杨忠牺牲了,昨天接到报告说鲁北陵县的县长吴匡五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怎么今天又……黄骅和周贯五面面相觑。
日军“青年军官团”在新海杨庄、齐庄一带遭到伏击,受到惨重损失,日酋金川美治郎因护送不力受到严厉呵斥,新海县的高桥中佐则已经被送上军事法庭,而后又给新海派来了冈田中佐。金川少将知道自己也必会受到处分,惶恐中想方设法有一个好的表现以图减轻处罚。最近他拟在冀鲁边他的统治区域进行反扑,加大镇压力度,便向上打了报告,提议沧州、德州、济南、天津几处共同出兵,采取大包抄的办法进行扫荡。但是日本华北指挥部没有回答。是鉴于各地情况不妙,一时不好筹措兵力呢,还是对他已经另有看法因而对其建议不予理睬?总之,进行那样大规模的“围剿”尚待时日。金川便决定自己先行采取些措施。除了给属下冀鲁边区各县的日军下达加紧清剿任务外,还特别命令各县皇协军,加大“协剿”力度,近期务必有上佳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