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站起来在旁边说道:“就这么着,我捡个便宜,当证人。可是有一样,你们不管谁赢了,都得给我一挺机关枪。”
姜思民给了他一掌:“美得你!机关枪,我自己还要呢!”
太阳已经西斜,黄骅把伏击的事安排好,又再三嘱咐,才同杨承德和陈德告别说:“今天再晚我也会赶回来。你们再去具体落实一下。”说完和“本地通”崔益民以及两个警卫员骑上马就出发了。崔益民被叫了来还不知干什么呢,问道:“黄司令,咱们去哪里?这么匆匆忙忙的?”
黄骅一偏腿跨在马上,说:“上陈二虎那里去吃晚饭,你当个引荐人吧。你不早就说要跟我去趟吗?今天咱就去那儿,你带路吧。”最近两人经常在一起,非常熟稔,说起话来就不客气了。
陈二虎是海匪中海上势力较大的一股,看到日本人来了以后,无论海上的还是大洼芦荡里的各股“三儿”都分别找靠山投靠,有的投了国民党,有的投了共产党,有的投靠了日本人。他首鼠两端,观望了好一阵子,不知如何是好。前两年,中共新海前任县长兼县大队队长杨耀奭和傅近民曾找过他,帮他分析形势,鼓励他加入八路军队伍进行抗日。他表示支持抗日,但是对加入八路军一事讳莫如深,总说自己人少枪少,力量不足,看看再说。后来八路军送给他十来支步枪以及若干弹药,他很高兴,觉得八路军看得起他,就同八路军来往多了起来,但是对加入八路军一事仍不松口。他的三百多人经常漂流在海上或者固守在孤岛上,和陆地上的人很少碰面。黄骅来到津南以后一直想会会他,以前,他同崔益民说过好几次要去,没能成行。他决定趁这个时机见见他,劝他抗日。
陈二虎和崔益民各自的家所在村庄相距不远,两家论说起来还有老表亲呢。陈二虎哥三个,崔益民比他们都大,就都叫表弟。乡邻都三分亲呢,何况还能论说上亲戚?崔益民和一个警卫员骑着马跑在前头,一进狼坨子就喊起来了:“二虎,陈二虎,快出来接着表哥,表哥来了!”
狼坨子是冯家堡附近的一个小村,就在海边。陈二虎的船一靠岸就住在狼坨子,在附近的海上有一个方圆一二里的小岛叫望子岛,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就上了岛子或者张帆入海了。一到了海上,那就是他的天下了,任凭你什么进剿的官军或是企图大鱼吃小鱼的其他悍匪都奈何不了他的。他对日本人也不憷,照样我行我素。你日本人也犯不上用军舰吧?就是用军舰,这里水浅也来不了啊。就凭这一点,陈二虎水陆两栖,得风得雨。
陈二虎只要一上岸就放出几道哨卡。远远来了四匹马,早就听到报告了。他命令注意观察,时时报告,自己则上房用望远镜看了一会儿。走在前头的是崔益民,他早就看出来了,旁边身穿八路军军装的人不认识。他估计准又是为收编的事来的,就跳下房来进屋躺在炕上等着。
狼坨子村光秃秃的,村中一棵树也没有。有的墙上挂着几片网,路上尽是嘎啦沙子,到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几个小孩儿在空地里玩。这个村不大,只有二三十户,人在外面一喊全村都能听见。崔益民那一声吼,陈二虎早就听见了。他故意在屋里不出来,却也扯着嗓子喊:“谁他妈的瞎咋呼?谁他妈的瞎咋呼?”
海堡一带,家家户户都没有院墙,院落敞开。崔益民对于这里路径很熟,就径直朝陈二虎的住房走过去。门口站岗的警卫他也认识,正蹲在那里脱了上衣掐虱子呢,一见崔益民赶紧站起来。崔益民朝他点点头,把手中的马缰绳递给和他一起来的警卫员。警卫员接过后连同自己的马一起交给站岗的警卫。那警卫用下巴跟崔益民示意人在里头。崔益民一脚就把外间屋虚掩着的门踹开了:“什么意思?表哥来了也不接着,躺在炕上睡大觉啊!”这是北方典型的一明两暗的民房,崔益民说着一撩帘子进了东屋。
陈二虎装作这时才看见,赶紧从炕上坐起来:“哦,表哥来了。这是怎么说的?怎么不叫人先给个信?我得远远地接着。”他说着话,一眼瞟见崔益民身后面的警卫员,面生得很,忙问:“这位……”说着话,不知怎么手里就有了枪,枪机就着打开了。
崔益民忙笑着说:“看你那个胆儿!是和我一块儿来的,我的警卫员。来来来,小刘,进来。”又介绍说,“这位是陈大当家,陈司令,马上就和咱们是一家了。认着点儿,以后见了别失礼数。”小刘进来后立即敬了一个军礼,并站在了一旁。
陈二虎并没有放下手里的抢,只是垂下了枪口,说:“谁说和你是一家了?怎么就你俩?不是还有两位吗?那二位呢?在我这里用不着让你的人站岗,一块儿进来吧。”
崔益民知道他早就看见他们并有了准备,站在那里也没有坐,说道:“老二,架子别这么大。表哥来了,你不迎接也就罢了,这个客人来了,你还在炕上这么着,不就太不懂礼数了吧?日后传出去,江湖上还不知怎么说表弟了。下来吧,去迎一迎,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朋友。快下来吧。”说着,把地上的鞋用脚往他跟前踢了踢。
陈二虎满面狐疑,一面下炕穿鞋,一面拿眼看着崔益民。崔益民笑了笑,自己在前带路领着陈二虎就往外走,警卫员小刘早就跑了出去,陈二虎走到外屋门就停下脚步不走了,两眼定定地看着,手中的枪已经背在了身后。崔益民也不管陈二虎是否出来,径自往前走,看见早已下马步行来到跟前的黄骅,领着他向陈二虎走来。
“陈二虎同志,很高兴认识你,今天特地登门拜访。你好啊!”黄骅穿着一身已经褪了色的军装,腰中系着一条皮带,皮带上挎着一支手枪,走路从容,个子虽然不太高却是气度慑人,手中的马鞭早就随手递给了警卫员,那样子显得很潇洒;是一口也还听得明白的湖北口音,他伸出手来走上前去同陈二虎握手。那样子比当年杨耀奭来时的样子还沉稳镇定,似乎更多了许多风尘和历练,还有一种让人一见面就肃然起敬的感觉。
陈二虎有些不好意思地赶忙将手中的枪交给他身后的人。崔益民这才看清,敢情那西屋还有一帮子人在那儿埋伏着呢,这时都涌了出来站在了陈二虎的身后。
陈二虎先抱了抱拳又忙也伸出手来:“你……”说着,就看崔益民。
崔益民就说了:“也不是这样欢迎客人的。你没看,太阳这就下山了吗?我们还没有吃饭呢。快准备饭吧,跑了一路早就饿了。”
陈二虎和黄骅握了手,忙回头一扬手挥散了众人,又让人去做饭,领着黄骅等人就进了屋,自己又连忙搬一个小炕桌放在炕上,吩咐烧水,请黄骅坐。黄骅便坐在了炕边。这时陈二虎又拿眼瞥崔益民。崔益民站在那里不慌不忙地对陈二虎说道:“表弟呀,你几次跟我说过,八路军对你不够诚心,来个县长还不行,非要八路军自己来人,其实以前那个杨县长也是八路军派下来的,也就是八路军。不行不行吧,你表哥我就给你请来一个真八路军,一个真真正正的八路军。”
说到这里,陈二虎就又看黄骅。刚才一见面,凭此人的打扮和风度,他就知道这个人是八路军派来的。黄骅又站起来再次同陈二虎握手,没等崔益民介绍,就自我介绍说:“我是冀鲁边区军区副司令员兼教导六旅副旅长黄骅,早就想来拜访,今天才来,来得有些冒昧;来时匆匆,也没有准备什么礼物,随身带了一件小礼品,寒酸得很,请笑纳。”说着,回头示意警卫员小李。小李的肩上搭着个褡裢,他从褡裢里取出两支放在皮套里的手枪递给了黄骅。黄骅接过后双手递给了陈二虎:“不成敬意,算个见面礼吧。”
这是一种德国造新型二十发可换弹夹的毛瑟C-96712型自动手枪,由于装弹多,使用起来像挺小机关枪,一梭子打出去可以撂倒一片,再加上是弹夹装,换弹速度很快,那个时候还很少见呢。
陈二虎一听黄骅的自我介绍,大出意料,心中一惊,脸上出现了非常复杂的表情,嘴中喃喃地说:“哦!黄司令?黄—司—令……”说着,又惶恐地接过黄骅递过来的手枪,随手往炕桌上一放,抬头提高声音盯着黄骅问道:“你真是黄司令?”黄骅微笑着点点头。
陈二虎接过黄骅递给他的手枪,随即从枪套里抽出一把,看看膛里有否子弹,又装上并顺手打开了机头,动作十分娴熟。崔益民却即刻紧张起来,忙上前说:“这还有假?你不是一直想见八路军的大官吗?他就是。”陈二虎握着枪看看黄骅又看看崔益民。崔益民点点头。陈二虎随手关上机头,心中惊诧、钦佩、尊敬、自惭,他哪里会想到,堂堂一个八路军的司令来拜访他这个海匪?以前把这句话常挂在口头那是为了搪塞来劝降的人,想不到,今天人家一个司令竟然亲自来了。不过他表面上还尽量装作平静。
他没有回答崔益民的话,看了看手中的手枪说:“这不是‘快慢机大肚匣子’吗?”以前他只是听说过,哪里使用过?过去英雄讲究宝剑、骏马和美人。陈二虎和李景文不一样,他,一不好色;二是经常在海上船来船往,基本上不跟马打交道,谈不上要马,手中倒是有几条快船;三,就剩下宝剑一说了。现在谁还用宝剑?那就是手里得有把好枪、名枪了。这种德国造新型二十发可换弹夹的毛瑟C-96712型自动手枪,那是少见的宝贝呀!他想念已久。今天,这位大司令一见面就送给他两支,他可以左右开弓,凭它扬威这一片海面了。
陈二虎心中又激动又感激,一面看着手中的枪一面朝外喊道:“煮一锅螃蟹,一锅对虾,把三婶家窖里那坛子‘海兰青’搬来!我要和黄司令喝个痛快!”那坛子“海兰青”是他三年前在天津海面上从一家富商那里劫来的,多少坛子已经喝完,这一坛子说什么也不轻易打开了,今天他要干上它。
这才都坐下来。陈二虎还把那两支枪拿在手里摆弄个不停,又抽出另一支来,瞄瞄准,又取下弹夹打开看看,里面都装满了子弹;“啪”地装上弹夹又瞄瞄准,这才装起来,真是爱不释手啊。黄骅又让小李从马上拿来三百发子弹,一并给他。
陈二虎站得端正起来,非常感激地说:“黄司令,太感谢你了!我知道李景文那里有一把日本造‘大肚匣子’,那是日本人给他的,他张扬极了,整天价嚷嚷,说是枪压津南六县。咱这……”
黄骅一直很镇定地观察着陈二虎,听到这里,笑着说:“陈二虎同志,咱这枪比日本造要强,是德国造。几十发打出去枪管不带烫手的。二虎同志,这两支枪是我在鲁西打鬼子伏击时从鬼子手里夺过来的。我一直留在身边,没舍得用。好马配好鞍,好枪配好男,今天我把它赠送给你,也是物得其主。只是一点,这枪给你,是想让它在神枪手手里打日本鬼子狗强盗的,不能用它打自己人。”
“二虎同志,听崔益民同志讲,你也是穷苦人出身,听说你母亲过世早,我也是呀,我父亲就是让地主给逼死的。我们都痛恨地主老财,这一点咱俩一样。我还希望咱们俩有个共同目标,就是打日本鬼子法西斯,把侵略者赶出中国去。我听崔益民说,你也是赞同打鬼子的。二虎同志啊,正是这一点,我才一口称你一个‘同志’。你,我,还有崔益民,以及全中国千千万万抗日军民都是革命‘同志’,是消灭法西斯、侵略者的‘同志’。我想,做这样的同志,陈二虎同志不会拒绝吧!”
陈二虎听了非常激动,但仍然很谨慎,说:“黄司令,你不是来收编我参加八路军的吧?”
黄骅听了一笑:“陈二虎同志,如果你想参加八路军,我们当然欢迎。我很希望你参加八路军,甚至参加我们的党,那样,我们自始至终都是同志。但是我们党、我们部队从来有个规矩,就是讲究自愿,参加革命自愿,不参加革命也自愿,只要不是反对革命、与革命为敌就行。共产党从打一建党、一建军就是这样。怎么?陈二虎同志有参加八路军的打算?那我可真是欢迎啊。”
陈二虎半天无语。黄骅见状,没再接着原来的话茬说:“二虎同志,你不参加或者考虑考虑再说都行。我今天来,一是和你交个朋友,二是有一桩买卖看你愿不愿意做?”
崔益民跟上说:“买卖,买卖懂不懂?跟你搭伙做买卖,你们不是老讲究做买卖吗?”
陈二虎此时可是有些不解了,八路军怎么跟自己这个海匪做买卖?该不是有什么圈套吧?他问:“黄司令,你说明白点儿,你是说跟我做买卖?”
黄骅笑了,说:“不是跟你做买卖,是跟你一起搭伙做趟买卖。”
“哦?一起搭伙?你说的‘一起’,不就是让我加入八路军,接受你们改编吗?”陈二虎突然眼睛一竖,飞也似地抄起桌上一把“快慢机”,一搂扳机就是一枪。
“啪”的一声,屋里屋外的人都大吃一惊……
这时天已暗下来了,只见北墙角顶,那里正在爬动觅食的一只蜥蜴残体掉了下来。头已经被打得稀烂,同时哗啦啦掉下一摊土来。
随着枪声,门口和窗口一下子挤满了探看的脑袋瓜。有海匪,也有随黄骅来的两个警卫员。他们不知屋内发生了什么事。
“好枪法!这么暗了,还打得这么准,真难得。”黄骅夸了一句。他坐在那里十分镇定,好像陈二虎的这一动作他根本就没在乎。他知道这是陈二虎故意在他面前露一手。
“哎哟,你这是干什么?不分地方地乱开枪!吓着人!”枪声震落了天棚上的灰尘,落了人们一头,崔益民扑拉一下脑袋,埋怨地说。
“去去去,远点儿去。看什么?没见过?还不拿灯来!”陈二虎挥手斥去观看的人们,并没有把枪装入枪套,却把那张着机头的“快慢机”递给了黄骅。
“不是。我说的‘一起’不是非拉你加入八路军,更不是改编,是跟你在一块儿搭伙,做一趟买卖!”稍定了一下,黄骅接过手枪用非常肯定的语气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
“哦,那好啊。”陈二虎嘴里说着,但是没有接着一块儿做买卖的话题,却问道:“你们的肖司令可好?”
“哦,你是指肖华同志,他调到师部去了。现在我们这里的司令是邢仁甫同志,我上面还有周贯五同志,他是政委。”黄骅给他介绍说,同时他把那只手枪关上机头慢慢放到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中有了一把飞刀,随手飞了出去正钉在北墙上。嘴里说了一句:“省下颗子弹打鬼子吧。”这时正有人拿了一个泡子灯进来。崔益民接过灯,往北墙凑过去看,只见飞刀下也是一只蜥蜴,不过更小些,那只小蜥蜴在刀下还浑身痉挛不止呢。
“哎呀!好准头!”陈二虎不由大为赞叹:“好准头!黄司令了不得。”他称赞着向黄骅看去,黄骅仍坐在那里,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并接着刚才的话说:“我是副司令。”声音安稳平和。
“哦,哦,邢仁甫啊,盐山的,我知道他。他是司令员了?”陈二虎似乎有些诧异地说。
“邢司令现在正在师部学习呢,得学一阵子才能来。这会儿是黄司令掌管部队,他说了算。”崔益民对黄骅的刀技也是五体投地,他放下灯跟上解释说。
“哦,哦,不管是谁掌握军队,黄司令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黄司令,你真有一手,我服了。黄司令要和我交朋友,这是我的福分。黄司令,只要你不嫌弃,咱俩就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陈二虎说话的声音很大,充满了真诚。
这时鱼虾都熟了,成浅子的大螃蟹大海虾端了上来,那坛子“海兰青”酒也搬上来了,小屋里立即热气腾腾,充满了酒香和海味香。天完全暗下来了。立即桌子上摆了大海碗,“咕嘟嘟”,酒都倒好了。警卫员自有人去招待,但是他们都大口吃蟹,大口吃虾,说什么也不喝酒。屋里只有陈二虎、黄骅和崔益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