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春节,佳音和母亲的生活慢慢恢复正常。
因为在乡下,多少有些应景的事要做。腊月二十五的时候阳光极好,雪后冰雪渐融,虽天气仍是冰寒刺骨,但到底出了太阳。头天给父亲做了七七的法事后,佳音和韩母说也该去城里置办些年货吧。
说这话的时候佳音正在帮母亲做炒米糕。因为父亲生病,糯米晒得不够干,都是有一天没一天地晒着,下雨还会忘记收。所以要想做成脆而不易散的炒面糕还得再放进锅里炒干水分,佳音此刻做的就是这个。
一时间一室都是炒糯米的香味。
炒米糕是佳音家乡几乎家家必有的过年点心,小时父亲在初一带着佳音去拜新年,回了家总要和韩母说说各家炒米的味道:
“小付家的炒米今年做得最好,他家的糯米好,发得特别松软,又脆,甜度很适中。”
或者说:“美玲家的太黑,可能糯米碾成后没有挑干净,米也不好吃,太硬。”
也或是:“建社家的炒米根本就没成糕,打开来都是散的。”
佳音就会乘机把兜里各家大人塞的糖果点心一股脑地掏出来,献宝一样说:“还是妈妈做的炒米糕最好吃,我最喜欢了,别人家的我都不要!”
那时候的佳音,是父母掌心的小公主,因为父亲在一家单位里上班可以拿工资,生活待遇也比平常人家好,常常给她买有好几层云彩一样褶皱的公主裙,买最稀有点心和糖果。
旁边人见了都说:“就没见过人家老韩那样的,生了个女儿也宠得像宝。”
佳音懂事开始就喜欢听这话,心里倍骄傲,那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她自小就会察颜观色,或者就因为奶奶一直想韩母再生一个儿子的缘故,佳音小时候嘴巴极甜,知道怎样去哄得父母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
比如在母亲的炒米上,她在韩母做的时候帮忙添柴加薪,递东找西的,而不是像别的孩子四处疯跑,跑累了闻到炒米香回来抓一把就跑,惹得大人往往拿根烧火棍追在后面骂讨债鬼。她是极懂事的,帮忙的时候还会见缝插针地说:“妈妈,你做的炒米糕是世上最好吃的了。”
韩父听见了笑呵呵地对妻子说:“我们家的音音真是嘴甜会惹人疼的小可人。”
想到这里,佳音嘴角微微勾起,那些甜蜜的童年往事,好像仍然清晰如昨。
有时候坐在房里,看到被父母极细致地收藏的儿时的旧物,韩佳音便有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好像还没怎么感觉,好像儿时幸福的味道还在舌尖没有完全退去,醒过神来,她已经由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子成了一个历经离婚之痛和生活磨砺的三十女子,母亲的的头发也已经花白干枯,皱纹爬满脸庞,甚至父亲都已经和自己天人永隔。一年和一天,有多少区别?回过头看以前的光阴,一年不过就是过去的一天罢?
好像并没有过去多久,尽管细细回想,一年一年也曾觉得漫长过一辈子,可站在三十岁的尾巴上回头望,那些人生的转折,那些生命的重点,那些已经远去了的永不可再回的东西,定格在那里,其实也不过是一天的光阴,只是什么都已经不同了。
她不止一次地想起父亲离去的那晚,在他心里一定认为佳音仍是一个胆小怕血的孩子吧?他害怕他离去时的样子吓到心爱的女儿,所以在他人生最后的时光里他支走了她。
每次想到这里,佳音总是心痛如绞,人生最痛苦的事或许就是没能力时让父母操心受累,功成名就却无至亲可奉养,那种遗憾和痛苦就像腑内如蚁咬,一想起就是锥心蚀骨。
佳音轻叹,抬起头看着正在往锅里倒油准备炸炒米的韩母,暗自愧疚,她有多久没有陪父母一起过年?自大学毕业工作以后,离家更远,因为讨厌挤火车,她总是随意更改回家的日程,等到年后很久她才请假回家,待不上两天又急急忙忙地赶回上班了,甚至都来不及细细感觉父母见到她的欣喜和热情,依恋和关怀,就没心没肺自顾自地走了。连每次母亲给她留着带去吃的炒米糕她都因嫌麻烦而一次次拒要。
存在的时候,以为一定会永远存在,所以才会那么熟视无睹吧?
看看因父亲离去而冷清寂静的家,若不是佳音收拾屋子的时候无意发现这些炒米,只怕韩母都没有多少兴趣来做这年年必做的事情。
佳决定自己先高兴起来,如果父亲有灵,也一定希望她和妈妈有一个高兴的新年吧。所以她说:“妈妈,我们明天去买些年货吧?”
韩母抬头,看佳音兴致颇高地看着自己,显然不想扫兴,应声说好。
然后讨论要买些什么,正说着,韩母突然说:
“你爸爸七七也过了,本想等到百日之后再说,只是那家人说他们儿子正好这几天放假回来,所以想让我们破了例安排你们见见。”
佳音一愣,好一会才明白原是要她去相亲。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韩母又说:
“想是你爸爸也不会介意的,他原先最挂心的就是这个了。”
佳音心下一痛,努力地睁大眼睛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说:“那问问他们什么时间合适,我去。”
此刻,她觉得自己的敷衍都是一种罪恶,所以连忙又说:“看来我得精心准备准备,一定要成功呢。对方条件怎么样?”
韩母小心地审视佳音的表情,见她确是一副高兴的样子,这才说:“据说条件还不错,有车有房,工作也好,三年前离的婚,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所幸没有孩子拖累。”
“多大了?”
“三十九了好像,也不算大啊,现在比女方大二十岁的都有呢。”
佳音应:“是啊,再说我也想找个比我大的,会疼人,妈妈你说是不是?”
“是啊,比你大才更知道珍惜你呢。而且,他和你在一个城市上班,交往起来也方便。”
“哦,”佳音打趣,“指不定我们都认识呢,到时都免了媒婆了。”
韩母给逗得笑了起来:“看你说的,家里介绍哪能不要媒人?再说要是没人操这个心你们不是也谈不到一起去?”
佳音笑着应是,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她不想结婚,更不想相亲,可是她不能拂了父亲最后的遗愿。
他仍是想让她过得像世俗所认定的那种幸福生活,可是离过婚的她,对婚姻,真的没有多少兴趣和信心。
要怎样,才能找到那个无论生老病死,疾病与痛苦,幸福和快乐时都不离不弃,永远陪伴的爱人?她是青春韶华的时候没有找到,等到青春已尽,韶华逝去,她还能找到吗?
韩佳音并没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