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司,林徐却不在。
我觉得奇怪:先前在周家大宅,还与他通过电话。不出两天,竟然不见了。
邢昀泽看我进门,将手上书本翻过一页,冷冷道:“他告假三天。今天已是第三天。”
真是聪明人。他知道我要找的是谁。
“理由?”
“私人要务。”
“是吗。”
我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里去。
不在公司的这段时间,一切正常,风平浪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邢昀泽终还是有点本事的人。
再想一想,也难怪,这毕竟是他父亲的公司,无论谁受罪,也断然轮不到他。
我便安心去忙自己工作。
次日本应是林徐回来上班的日子。然而一直到当天中午,都没有见到他的影子。
送狗粮时倒十分守时,做秘书就晒起网来了?
这不像他作风。
我给他电话,听见的只是关机声音。
心中隐约觉得不对,我又将电话打到林兆处。
他的私人号码也是关机。
他的秘书接了办公室的电话:“是这样,木小姐,林总这几天都没有来公司。”
“有没有说原因?”
“好像是家事。”
“谢谢你。”
我怔怔放下电话,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家事?
林家近来没有喜事的传言,也没有听说谁过世,那么是谁病了?
我立刻重拨一遍,对林兆的秘书说:“林总来上班时,请告诉他我找过他。”
“我会的。”
我这才算略宽了心,在公司坐到傍晚下班,收拾东西出门。
谁知在楼下遇见林兆。
他站在楼下的大门外,靠着扶手,正在看表。身上镀了一层薄薄的落日余晖。
见我出来,他笑笑,直起身说:“突然想来看你。”
他的神色轻松平常。
我打量两眼,觉得狐疑,说:“今天中午打过电话给你,是关机。又打去公司,说你有家事,已经几天不上班。”
他略抬眉毛,“哦?”并不解释。
他接我去他的车上坐。
因为是下班时候,停车场里十分热闹。我关好门,“什么事?”
他笑:“就知道瞒不过你。”
我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谁知他道:“过几天是牧牧生日,我正好出去办事,带了礼物回来。想请你转交。”
我错愕。
当初只是随口提过,我没想到他记得。
“谢谢。”
“不用客气。”他说,“我很喜欢牧牧。”
“是什么样的礼物?”
“到时候你自然会看见。”
又搞神秘主义。
我接过他给的袋子,不由笑道:“不要太名贵,否则你生日的时候牧牧无法回礼。”
“你放心。”
我们渐渐沉默下来。
“木晓,”他突然攥住我的手,“抱歉,请陪我一刻钟。”
我扭头看他,他已闭上眼睛,靠着椅背,自呼吸里散发出疲惫的气息。
他见我果然不仅为送礼。
“家里出了什么事?”我试探地问。
他摇摇头,“一言难尽。”
“与林徐有关?”
“祸由我而起。”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已尽力。”
我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玄机:“这难道不够?”
“不够。”他复摇头,“要让所有人满意,并非易事。”
“你不是已经尽力?”
我说,“是谁在逼迫你?”
话音未落,我脑海里突然跳出林徐二字。
难道是兄弟反目,要上演玄武门大戏?
女人的第六感是天赐宝物,不可小觑。我冷静下来,再一思量,又觉得不像。——林徐倘要争夺家产,不会搬出来独居,不会大学毕业后去宠物公司兼职,每天费时费力上楼下楼,为人装狗屋,送狗粮。
他说:“这不重要。”
“木晓,你现在在这里,已经够了。”
他紧一紧我的手。
我任他握着,不发一言。
一刻钟满,我本想再陪他一阵,他松开我,“你回家吧。路上小心。”
我目送他将车子开出停车场。
木辰正在我家做客。
牧牧跑出来对我说:“外婆说,等妈咪回来才开饭。堂舅哥哥在里面等妈咪好久了!”
“是吗?”
我抱着女儿进客厅。
木辰自从进入银行工作,一直颇忙,少有联系。多日不见,如今看起来倒稳重不少。我看着他剪短利落的头发,西装在身,很有些派头,便故意逗他:“很好,朝气蓬勃,一表人才,不愧我木家儿郎。老实交代,办公室里有多少女孩子在追你?”
他目露鄙夷,“切!除掉一群臭小子,只剩两个半老徐娘,一个乳臭未干,贴钱也不敢要。老姐你貌若天仙,能甩他们五条街。”
我心里暗笑:样子看起来成熟,原来内里还没变。
“又打算用甜言蜜语来骗我好酒好菜?”
“哪里!我一片红心,天地可鉴,你要不信,拿刀子来开胸验验——”
他夸张地掀起西装领子,扭头做出请君宰割的无畏表情。我忍不住笑着放下牧牧,她径自跑到木辰怀里撒娇去了。
“能验出什么名堂来?谁知道你是不是孙猴子,剖开来只见一串串方块、梅花、黑桃、红桃……”
他正要反驳我,母亲声音自厨房门口传来,“阿晓,你过来。”
她表情严肃,像有要事要说。
我随她走进去。
她打开抽油烟机,借着轰鸣声掩护,对我低声说:“你大伯母突然失踪,已经三天没有消息。”
我呆住了。
“夫妻吵架?大伯一向当她是掌中明珠,连说话也不敢大声。”
我说,“怎么不去找?”
“木辰向单位请假,出去找了一天,连人影都找不到。”
“所以才过来吃饭?”
“一路找到这里——她当然不会在。”母亲摇头,“家丑不可外扬,你就当不知道。”
我又不是外人。
我说:“有没有报警?”
“报什么警?都说是家丑了。”
家丑?
——我突然明白过来。
大伯母是什么人物?国内有名的民族舞蹈家,保养得宜,身段柔软,一曲孔雀舞似假乱真,惟妙惟肖,爱慕她的人数十年来前仆后继,不曾断绝。当初决意嫁入木家,还有人扬言自杀,登了报纸,轰动全城。
我谨慎地说:“大伯他……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
“那个人。”
母亲停下手里菜刀,叹一气,“早就知道。”
这绿帽他竟然戴得心甘情愿。
我不禁咂舌。
这种容忍,我做不来。
我与母亲做好饭菜,再出厨房,木辰正在沙发上教牧牧翻跟头,不亦乐乎。
“说你是孙猴子,还真带起徒弟来了!”我边摆碗筷边说,“叫饿的也是你,还不快点来吃饭。”
他连忙举手欢呼:“开饭开饭!”哪里像正心急如焚四处寻私奔母亲的儿子。
席间正说到牧牧背下了百家姓,母亲便多夹了两条鱿鱼须到她碗里,以资鼓励。木辰问我:“姐,牧牧是不是快要过生日了?”
还不待我回答,牧牧伸手说:“堂舅哥哥,礼物!”
木辰嘻嘻笑着,在自己身上上下左右摸了一遍,终于一拍脑袋,从兜里摸了一叠纸出来,扬一扬,拍在她面前:“这个你要不要?钱!”
我定睛看看,是一沓银行里用的点钞练习券,险些喷饭。
牧牧指着那沓练习券,“这个不是人民币!”
“呀,好聪明!”
“那是什么地方的钱?”
“美元!”
木辰一本正经,满脸童叟无欺。“美国人用的。一张顶我们十张,值钱大大的!”
牧牧眼睛发亮,立刻把它们通通抓到自己口袋里,忙不迭把碗里的鱿鱼须夹给木辰讨好:“堂舅哥哥,你吃!”
我本要笑,但看见木辰,又笑不出了。
饭后送他出去,牧牧还想跟来,我说:“妈咪和堂舅有话要说,你去陪外婆看电视。”
她这才撅着嘴放我们走。
我们走到外面,木辰收了嬉皮笑脸的模样,难得有些庄重。
“姐,你知道了?”
他是敏锐的。
我装傻也无济于事,只能点头。
他笑了两声,拍着我的肩说:“怎么,是不是想起前姐夫的事了?”
“这和你父母是两回事。”我说,“我们不一样。”
“反正结果都一样。我正在劝老爸离婚。”
我没好气拨开他的手,“从来都是劝合不劝分。做夫妻需要几世修缘?你这孩子太不懂事。”
“我都工作了!”
“你就是老了,对我来说都是孩子。”我说,“收起你幼稚的思想。先把你妈找回来。”
他默然。
“其实,我是最早知道的人。”
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不傻。老爸会用崇拜的眼光看老妈,他早被她的光环给照瞎了;我不会。”
“因为我不会,所以我明白,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迟早要分。”
我皱眉,“木辰,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这个怎么说得清?就好像有预感,只等着事实去印证。后来也果真印证了。”
他笑起来,“她倒没什么;我还要替老爸考虑,该分多少财产给她。”
他有意避开我的问题,我也就不再追问了。
下了长坡,到了大路上,我说:“今晚准备去哪里找?”
“再随便找几个地方,累了就回家睡觉。”他打个呵欠,伸伸懒腰,“反正她既然走了,就不会轻易让我们找到。做个样子让他们看看就行了。”
拦下一辆出租,他躬身进去,挥手让我回家。
我心事重重回到家里,牧牧问:“妈咪,堂舅哥哥走了?”
“是走了。”我说,“有什么事?”
“堂舅哥哥给我的美元里还夹着这个!”
她站到沙发上,亮出几张粉红大钞给我看,“是人民币!一百的!”
看来这才是木辰送的生日大礼。我笑笑:“那你就收起来吧。当你的零花钱。”
牧牧立刻兴高采烈地把那几张钱塞到自己的钱包里去。
我到书房里打开电脑,收了几封公司邮件,突然觉得烦躁。正要点烟,母亲在门口敲门:“阿晓。”
“请进。”
我收起烟盒。她端着茶水进来。
“今天几点睡觉?”
“不忙,已经差不多了。”
“哦,好。”她欲言又止,说,“你早一点睡。不要想太多。”
她也担心我因伯母的事又想起自己那失败的婚姻。
我笑笑:“好。”
夜里我辗转反侧,想及当初大伯坚持要为我做月老,鬼使神差介绍了林兆——伯母办最后一场个人演出,他也是满脸带笑,陪着迎宾送客,在台下看得如痴如醉。
爱真是不公平。这样善良的一个人,数十年一厢情愿,还是要散,何苦当初?
我下意识将牧牧搂紧。她手里抓着钱包,在我身侧睡得高兴。不时偷笑两声,不知梦见了什么。
牧牧生日那天,我请了假,提前下班。
邢昀泽似乎有些惊奇。我说:“是我女儿的生日。”
这是牧牧第一次与我和母亲过生日。祖孙三代向来少有聚首,母亲兴奋异常,要精心筹备一顿大餐,前一周就打好菜谱,七删八改,生怕不周到。早晨我临去上班前,她还问我:“牧牧更喜欢鳜鱼还是黄鱼?”
车还在高速上,突然有电话铃响。
我接起电话,“喂?”
母亲惊惶的声音自那头传来:“阿晓!牧牧不见了!”
我险些散去三魂七魄,魂不附体,立刻将车靠边停下。
“怎么回事?妈你说清楚!”
“她留了一张字条在茶几上,说要去找爹地……”
“是不是牧牧本人的笔迹?”
“是!”
“她带走了钱包?”
“狗也不见了!”
——果然是去找周宴!
“妈,我很快回来,你马上去火车站看看!”
我立刻挂断电话重新上路。
牧牧知道当地没有机场,火车站建成后我曾带母亲与她去看过一次,她一定还记得路线!
天,在那鱼龙混杂的地方,她只身一人,又是个儿童,可爱、健康、聪慧——不,再聪慧也敌不过成人的蛮力——何况已经有过被拐走的经历,与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在一起住了数日!想及当初那几乎让我崩溃的****夜夜,我的冷汗便涔涔而出,连方向盘也屡次打滑,不可自制。
冲出收费站后,我一路飚至火车站,远远看见母亲自大门里出来,一手牵着牧牧,一手牵着狗。
我立刻加速开过去,跳下车来,大声喊道:“牧牧!”
她见是我,连忙往母亲身后缩了一缩。
我奔到她面前,几乎失控地握住她的肩:“你要去找爹地,怎么不和妈咪说一声,自己留下字条就跑掉?这一招是谁教给你的?”
“你一个人去坐火车,万一又被人骗走,妈咪该怎么办!你是不是以为每一次被人带走,妈咪都能找到你,带你回家?”
她吓得大哭起来。
“妈咪,我想爹地……”
我一股热血冲上脑际,气得脱口而出:“他已经不是你的爹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