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宴与我坦白:“第一眼看到沈珺的时候,确实以为是姚盈。”
我身边坐着母亲。他身边坐着周雪。
我当然不会傻到问他:“既然如此,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来追求我?”
都是成年人,看爱情就与年轻时候不同。有的爱情只是用来享受的,有的爱情却是专门用来葬送进婚姻里去的。各司其职。
就怕一头栽进婚姻,却突然发现自己还没有享够爱情的美好。
于是最开始还只是心痒,到后来便浑身躁动不安,头痛脑热——更何况对手本非吃素的主。
我说:“只要能在姚盈手里找到牧牧,我也懒得计较你爱过多少人。”
他长叹:“我想不到,她会住在这里。”
我直视他:“任何事情都可以用‘想不到’这三个字来解释。”
外星人都可以造访地球,河流也可以倒淌,一个痴情的女孩子为爱人定居此地又怎会全无可能?
借口不过废话而已。
他沉默。
周雪在一旁抽烟,叹气不语。
谈话最后以无语告终。
我将自己锁在家里,闭门不出。
其间偶尔有周雪电话,母亲代我接通:“她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其实根本也静不下来。
拿理智去想,24K的金子尚且不是纯物,去哪里找纯粹的爱情?
总该掺杂些欺瞒,才能彼此保全可爱面目。
拿感情去想,却总觉得这掺进来的欺瞒,是一口好粥里赫然醒目的老鼠屎。
人为什么还要谈恋爱?智商降低,判断失灵,钻的还横竖是个骗局。
闹心。
不过两日,消息传来:姚盈正在老家。
其邻居提供线索:确实见到姚盈牵一名幼女上街买菜。又描述那幼女长相,与牧牧如出一辙。
我即刻决定与警察同去。谁知警方也通知了周宴,两人车上相见,彼此都是一愣。
正好免去招呼。
旅途一路同坐,他先开口:“要不要喝水?”
“不用,谢谢。”
他将一瓶矿泉水拧松了瓶盖塞到我手里。自己也开了一瓶,仰头喝掉。
我只想抽一根烟。奈何车内禁止吸烟,不得造次。
车子向乡下开。道路渐渐变得空旷。偶尔有老农牵耕牛在路边慢慢走过。
日渐西斜。我的心早飞去牧牧身边。
进了一座小镇,众人在一个路口下车,沿着一条窄溪找到姚家老屋。房子已经相当老旧,木质门框,黄泥土墙,屋顶黑瓦也多半碎缺。
整条巷子都十分寂静。
监视的警察来汇报情况:“没见她出门。”
策划好如何行动,一个警察上前敲门。
里面很快就有人高声答应:“来了——”
脚步声渐渐过来。
所有人严阵以待,屏气凝神。
大门打开,一个中年女人穿着睡衣探出头来:“找谁?”
顿时吓得睡意全无。
警察冲进去寻找牧牧下落。
我一间间拍打房门:“牧牧?”
院内鸡鸭扑扑乱飞。留下满地白粪。
跑到二楼,走廊上挂满内衣床单,杂乱不堪。我拂开布料向前走。
“牧牧?”
有人在走廊尽头。影影绰绰。
我掀开最后一层床单,一个女人回过头来,以惊恐眼神看我。
她的手里,抱着我沉睡的女儿。
姚盈的精神似乎有些错乱。
她将牧牧当做自己女儿,时而说:“这是我的宝贝!”时而说:“她没有母亲!多可怜!”奋力挣扎。
我将牧牧紧紧抱在怀里,百感交集,只有泪流不止。
我叫她:“牧牧,快醒来,妈咪在这里!”
她总算睁开眼睛,眨一眨,十分惊喜:“妈咪!”
我说:“你被人拐走这么久,知不知道妈咪有多担心?”
她搂住我的脖子,用头使劲磨蹭我的颈窝。
“她说她才是我的妈咪,可我闻不到烟味,不算。”
我扭头亲她脸颊:“外婆现在在家里,走,我们回去吃饺子。”
“那爹地呢?”
我怔一怔,看向周宴。
他看着姚盈,默默无言。
我说:“你爹地今天大概没有心情吃饺子了。”
警察将我们送回家里。
一路上牧牧都在向我们报告:姚盈带她去菜市,姚盈带她去田埂,姚盈带她去花房。
对从小在都市长大的她来说,以上全是新鲜经历,只当郊游。
我暗想:到底是孩子,体谅不了做父母的心。为寻她踪影,两家连日来都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母亲已经接到电话,做好了饺子,只等我们回来便下锅。待我摁响门铃,伊满脸带笑开门一看:我们身后还有一个周宴。
她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快。但还是从我手里接过牧牧,用食指戳她心口,“我的小祖宗,你再不回来,外婆也要吓死了!”
牧牧笑嘻嘻撒娇:“外婆,我好想你。”重重亲一下脸颊。
我与周宴进门。
母亲抱着牧牧去厨房。
周宴走到客厅坐下。茶几上还摊着若干报纸,上面登着牧牧的寻人启事。
“吃完早点回去,免得沈珺上门要人。”我放下一杯热水,把报纸收拾到一旁。
他对着杯子沉思。
厨房里老的少的正欢声笑语。这厢横一座冰山,只等铁达尼号迎头撞上。
他突然道:“我让她不用等我了。”
我坐到一边:“随便你。”
精神高度紧张一天,一旦放松身体,困意立刻袭来。
我支头半寐。
后来还是母亲来推醒我:“叫了你好几声,怎么不应?饺子熟了。”
我随她走到餐桌前坐下。饺子已经分小碗装好,只等各人动筷。
牧牧继承我喜辣的习性,自己拿辣酱倒满厚厚一层。
母亲忙给她盛汤:“先喝汤!”
又来拿我的汤碗。
我起身:“妈,我自己来。”
她执意要盛,我只好松手。
“吃完了就去睡觉。今天你太辛苦了。”
热汤送到眼前。我才要喝,只见母亲又拿起周宴汤碗。
他也起身:“我自己来。”
母亲顺势将汤勺一扔:“你来。”气鼓鼓坐下。
周宴神色极为难堪。
汤勺被牧牧抢去:“爹地,我孝顺你。”认认真真盛好一碗,满得险些溢出来。
母亲看在眼里,却不能发作,很快吃完,去厨房里收拾锅碗。
餐桌又变成三人世界。
牧牧大约在乡下没有吃到太好的伙食,吃起来速度飞快。
我把碗里的饺子都夹给她:“慢点吃。”
她留下两个。一个夹给我:“这个给妈咪。”
我张口吃下。
辣酱放得太多,我不得不赶紧大口喝汤。
她把另一个夹给周宴:“爹地,啊——”
小大人煞有介事。
周宴淡淡说:“乖。”也一口吃掉。
始终心不在焉。
饭后母亲来收拾桌子,低声问我:“他是不是见了那个姚盈?”
我点头。
她说:“两个人说什么没有?”
我摇头。
她像替姚盈打抱不平:“怎么可以这样?这算什么男人?”愤愤然回厨房用力刷锅。
周宴将自己关进书房。我交代牧牧速去洗脸刷牙洗脚,然后打电话给各位亲友报平安:牧牧终于回来了。
大家纷纷贺喜。
父亲说:“我一个人在这里,天天想着你们。回来就好。”
又问:“你妈呢?”
老夫老妻有老夫老妻的感情。吵起来翻天,变脸也快,谁都离不了谁。
我说:“还在生周宴的气。”
父亲也听不得这个名字:“别提这个人。我一听就来气。”
我不敢给他气受。
他教训我:“天底下什么好男人没有?你去嫁个更好的来,不怕他气死。”
我哭笑不得。
牧牧正好出来,我把手机给她:“来,跟外公说两句话。”
她欢欢喜喜接去,三两句便把老人逗笑。
孩子有孩子的本事。
我抱她回房间睡觉。她拉我衣袖:“妈咪,今天我陪你睡。”
看来郊游也未必时时愉快。
我答应她:“好。”正要开自己卧室,她又说:“妈咪,为什么爹地不和我们一起睡?”
“爹地的工作很忙。”
这个理由简直是万金油。周宴为什么一周回来一次?因为他忙。周宴为什么很少在家过夜?因为他忙。
为什么抛妻弃子改娶他人?因为他忙。
我苦笑起来。
本以为又要失眠,谁知道浑浑噩噩睡去,一觉起来,周宴已走。
牧牧一整晚搂着我的脖子睡觉。待我次日起床,才发觉脖子僵硬不已。
母亲拿红花油替我按摩脖颈,一面在我身后说话,劝我去为牧牧上保险。
我问她:“真出了人命,保险公司是赔人还是赔钱?”
当然是赔钱。人死不能复生,顶了天去,我的女儿只值区区几十万。
她说:“不光是牧牧,最好你也去买个保险。”
我说:“那也只是再多几十万。”
加起来甚至不够买一套房子。
她下重手:“再气死我一个,够你买一套单身公寓。”
我痛呼。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死脑筋的女儿?”她说,“当年在医院里一定被人抱错。”
终究不再提。
母亲似乎铁了心要留在这里。
直到一天家里来电话,告知我们:父亲不慎滚下楼梯,腿部有轻微骨折。现正在医院。
人老更需慎重。一点小病也不能轻视。
更何况妻子女儿都不在身边。
母亲不得不立刻收拾东西回去。
她说:“带牧牧回去看看吧。你爸一直在念叨。”
我想及周家老爷子,发现自己总在长辈住院时才带牧牧去见,心中有愧,也就答应。
一切手续办好,LUNA也交给寄养人,我通知周宴本周末不必来见。
到了机场,牧牧心有余悸:“妈咪,真的是带我去看外公?”
我将她抱上飞机:“对。”
她将头靠在我肩上,身体微微颤抖。
“牧牧去给外公唱歌,说不定明天外公就好了。”
她想起来:“对了,我还要给爷爷画房子。”
孝心可嘉。
“好,画大房子。”
我将手臂出借给她做靠枕。
她渐渐睡着。
母亲转头:“牧牧长大后一定比你孝顺。”
我很乐意赞同。
“你当然高兴。”她说,“享福的反正是你,不是我们。”
父亲暂时由几位叔伯家里轮流来人照顾。我们去时恰好堂弟在场,伊向我炫耀手里一长条苹果皮:“怎么样?没断的。”
他大学刚毕业,考了一次研究生,成绩不佳。现准备在家苦读一年,再搏一回。
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
我看着他,想起刚搬回老家不久,两人一起爬树,我安然无事,他却一头栽下去,坐在地上大哭,哇哇不止。
转眼也是翩翩男儿了。
“这个是你堂舅。”我对牧牧说。
牧牧叫他:“堂舅哥哥。”
木辰大笑:“叫得好。苹果给你吃。”把千辛万苦削出来的艺术品放在她手里。
我改正牧牧:“堂舅就是堂舅,不算哥哥。”把她抱到椅子上坐好。
母亲把父亲扶起来。他说:“房间都给你留着。你妈每天都进去擦桌子拖地板,回去就能住。”
我说:“就带牧牧回来几天,还要走的。”
母亲连忙对我使眼色,说:“看你以后还敢把眼睛长在头顶上!”手在父亲后脑轻拍一记。
“拖鞋太滑……”他争辩。
原来母亲走后,父亲自己洗拖鞋时没有晾干,里面存了水,一穿就打滑。
“吃一堑长一智。”我说,“爸爸以后不能再这么懒了。”
他要看牧牧,我便把牧牧牵过来。
他上下打量牧牧头脸手脚,“还好,还好。”
又对我说:“多买几个闹钟。以后不要再睡过头了。你念书的时候,你妈不管多累,还不是每天五点就起床?”
我诺诺称是。
做母亲的累不在生孩子,而在养孩子。谁痛不过那一时?后面的路长着呢。
我说:“那些丁克家庭就轻松多了。不过还是有孩子好。至少不寂寞。”
他没有听说过丁克这个新名词,“姓丁的都不生孩子?什么规矩。”
我和木辰都忍不住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