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几辆大车,拉走了那两个大柴垛,舅母高兴地得到了七元钱,她给外甥奖励了五毛钱。
赵军拿着五毛钱心里一阵感慨,像丢了什么宝贝似的,心里空落落的。因为那两个大柴垛是他自己用泪水和汗水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每天下午放学后,他便牵着家中的两只绵羊,拿着镰刀,到附近的大山里去,一边放羊,一边砍柴。如果哪一天他背上像小山似的柴禾少了一点,便少不了一顿责骂或者皮肉之苦。今天,堆放两大柴垛的地方空出来了,又放寒假了,想到这里,他感觉胸口憋闷,突然缺氧似的喘不过气来。
“军儿,”“噢。”慌忙中他大声答应。
舅母瓦刀似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好比总是阴沉沉的天空突然闪耀出一朵美丽的彩霞,突感亲切。
“这次柴禾比上次多卖了一元钱,嗯,还不错,这个假期你再加把劲,多砍一些回来,否则,下个学期的学费就凑不够了,你知道吗?”她的语气今天很随和,他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再苦再累也不在乎了。尽管每学期的报名费只有三四元钱,可他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甚至还要穿件衣服什么的,干这点活,根本不在话下。从小吃苦受累的他,干起活来能顶多半个大人。每天,除了供给家中做饭烧炕的柴草以外,还得挑水放羊喂猪洗衣服,有时候还做一点简单的饭菜。尽管有时候他累的头昏眼花,腰酸背痛,可从没半句怨言。舅妈有时候无缘无故的生气,常常拿他出气,动不动又是打骂,又是掐他拧他,连舅舅也要让她三分。往往在这种时候,他总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啃,等她把气出完了,他一个人躲到没人的角落去痛哭一场。在心里拼命地呐喊:“妈妈呀,爹爹呀,救救我吧,我快受不了了。”
当他擦干眼泪站起来的时候,在心里狠狠地说:“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的,血债要用血来还!”
可终究,只不过这样想想而已,该受的还得受,因为,这里是他唯一栖身的地方。
自从他出世,就失去了亲爱的妈妈,爹爹为了更好地将他拉扯大,忍痛将他一母同胞的妹妹送了人家,爷爷刚去世,爹爹把奶奶接到家中,一家老少三代人生活在一起。父亲像命根子一样的疼爱他,可最大限度他也只能玩的起泥巴,吃的起棒子面饽饽。勉强熬到六零年,年轻气盛的父亲实在不忍心看到一家老小快要饿死的光景,心里一横,撬开生产队仓库的门,偷了一些粮食回家,还没等米下锅,他便被五花大绑地押走了。在队部的批斗会上,他被倒挂在房梁上打得皮开肉碇。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房梁上的他已命归黄泉。他的棺木丧事,是大伙筹办的。那时自己还不到三岁,从此以后,他便和老奶奶相依为命。奶奶背着他四处讨饭,挖野菜,以后的几年里尽管生产队已经很照顾他们,可无奈大家的日子大相径庭,谁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样一直熬了七八年。
就在他还不到十二岁那一年,奶奶也去世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当白发苍苍的奶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断断续续地叮嘱他:“军儿啊,你这苦命的孩子啊……你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奶奶流下了最后一滴混浊的老泪:“以后,不管到了哪里,你一定……一定要记住,要做一个本本……份份的人,穷死……饿死不低头……”
她去了,衣衫褴褛,恋恋不舍,他爬在奶奶渐渐冰凉的身上哭的死去活来,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世界末日。
天空还是那么的蓝,树叶还是那么绿,小鸟依旧在唱歌,一切都没有变,可偏偏他却变成了孤儿,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奶奶给他做饭洗衣服,晚上给他盖被子,还偶尔哼几句陕北民歌或者秦腔老调,再也没有了。他出门上学,有奶奶在家中翘首盼望他的归来,晚上炕是热的,饿了炕腔自有那菜团子或者洋芋蛋儿。他越哭越伤心,白天呆在院子里不敢进屋,晚上宁愿把尿撒在地上也不敢出屋门。这样过了一天,那感觉好象过了一年。第二天,百里外的舅舅把他接回自己的家,在这个世界上,他恐怕就剩这么一个亲人了。
舅舅家的生活还算不错,馒头虽说黑点,但还能吃饱,还有剩余的杂粮粮喂了一头大肥猪和几只鸡。据说这个生产队有一些不曾上报过的“黑地”,除了应该上交的公购粮以外,每人平均口粮好过周围队。
队长是一住慈祥的老人,他已经连任了十几年的队长了,大家都很尊敬他。
舅母把柴禾全卖完了,连烧火做饭的都没剩下,现在虽说是冬天,割回来的柴禾都是干的,一点就着,可最近下了一场大雪,山路又陡又滑,他手持镰刀站在山边,望着白雪皑皑的山沟,心里又苦又冷,家里剩下的柴禾只能用到明天,即便今天空手回去,明天还得下山。他长叹一口气,在家里,最小的表弟常常被一根绳子捆着拴在炕上,早见不着朝阳,晚见不着月光,可这会儿,他却非常羡慕起这个小人儿来,自己要是被母亲拴在热烘烘的炕角落里,手里握着一个带把的槟榔含在口中,依依呀呀地伸出一双小手,可怜巴巴地对每一个人喊叫,那该有多么幸福啊?想到这里,他一屁股坐到沟沿上,伤心的眼泪一串串滚下脸颊。他想起从没见过面的妈妈,想起被活活打死的爸爸和病死的奶奶。他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同胞妹妹。据奶奶说,她被送得很远很远。她现在好吗?她知道她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哥哥吗?他双手合十,眼巴巴地望着阴沉沉的的天空:“我最最亲爱的妹妹,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我们是骨肉相连的亲兄妹,哥哥想你啊,乞求上苍一定要保佑我的妹妹幸福快乐,求您了。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队上的一些老弱病残先给放了假,李丁的母亲也属于这一行列的人。按说,象她这样四十多岁的人是不该按老弱对待的,可是那位现时队长一直在讨好她,这已经成了人所共知的事情了。在一个生产队,队长就是皇帝,他叫你东,你就不能西,他想叫你喝稀的,你就吃不上稠的,那么,在一个大队里,大队支书就是皇帝他爹了,以此类推,人们像敬神一样把他们供着,决不可以轻视他们的权力。假如你惹不起,那肯定也躲不起,再多的聪明才智,在这些小小的王国里也会被沤烂。
腊月二十九,有人带话给母亲,让她到大队支书家里走一趟,她去了,回来后阴沉了脸,一声不吭,几个孩子也没敢问什么。
大年初一午饭后,母亲低头坐在凳子上似乎有话要说,她紧锁眉头,心里像喝了黄连水一样苦的不能自己,惊慌失措的孩子们站在一旁不敢开口。良久,她难言地示意她们走开。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们感觉到一定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心里特别害怕,悄悄地退了出去。
从西伯利亚刮来的寒风真冷啊,太阳被厚厚的乌云包裹着,好像投进了地窖,荒凉的田野涂上了一层铅灰色,尽管天刚中午,那感觉像黄昏。三个孩子站在一个坍塌的矮墙边,望着远处那灰蒙蒙的群山,心中无限悲凉。姐姐和哥哥轻轻地耳语着什么,丁丁也不想听。她小小年纪,心里已装不下太多的悲伤和无奈。她转身走了,来到一个废弃的破烂的饲养场外的一段矮墙下,背北面南地靠在那里,抬头望着那看不透的天空,她心里想:看母亲的神情,一定又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还能会是什么呢?一定是爸爸,一定是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母亲为什么显得那样痛苦不安呢。人的一生最害怕的是什么?是死,对,是死,是失去亲人那种刀割般的痛苦。除此之外,还有比这更难受的事么?没有了,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她幼小的心灵产生了一种经受过生离死别后沉淀的朦胧思想:一个人活到老都免不了一死,那就从容面对吧。起初是弟弟的死,接着是妈妈的死,也许爸爸早就死了,那种失去亲人的痛我已经经历过了,以后我也会死,死有什么可怕?两眼一闭,万事成空。“唉!”她长叹一口气,顺着墙跟蹲下去,脚下有星星点点的青草已经露出了毛茸茸的嫩芽儿,在这隆冬季节里,那颤巍巍的嫩芽儿,在北风呼啸中,在冰冻的土壤里,显示出了它们顽强的生命力。她抚摸着一棵小草,默默地想:有时候,人的生命脆弱到连棵小草都不如,在春季里,小草们在经受过严寒酷暑、风霜雨露后率先带领它们的子民们,星星点点地成长起来。到了夏季,它们青翠欲滴,迎风摆舞,以它们的默默无闻和朴素无华来装点大地。到了秋天,它们也会拼出最后一点力气,来展示它们金黄不屈的才华。而冬季呢,它们虽然会干枯,会凋落,或者被人们割去塞在灶膛里化为灰烬,但那只不过是焚烧了它们另外一部分的躯体,它们的灵魂,它们的真正的生命却在土壤里。来年春季,它们又会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这样的生生不息,真叫人羡慕。
一直等到正月初六,大队支书还不见李娟母亲来找他,在失望中增添了多少的愤怒和怨恨。在心里,他无数次的骂她:傻瓜、笨蛋、不识好歹、穷死活该,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这种人真不值得同情,就应该让她受更多的苦,遭更多的罪。想到这里,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同情?难道我一味地高压错了?真要我放低姿态讨好她?那我成什么了,别人又会怎么看我?这个死婆娘,她为什么就这么硬,她凭什么?换了别人,早就屁颠屁颠地投进我的怀抱了,他恨得牙根痒痒的。
正月初七大清早,支书大人穿戴一新,手里提了一些礼物,其中有一只从弟弟家捉来宰杀好的大公鸡,有二、三斤猪肉和一捆粉条。这些是别人孝敬他的东西,他随手拿了一些。一路上,他口中哼唱着几句不连贯的秦腔调子,脚下轻飘飘地走着。他为今天自己的举措暗自得意。踏上她们村子的小路,迎面碰上村里的两个男人,他们殷勤地向他打招呼,他也客客气气地问候了一声。当他们拿眼望着他手中的东西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他心中还是不舒服了一阵子,他心中嘀咕道:“我给别人送东西?这大概还是他娘的头一遭呢。”在以前,很久以前,我这个大队支书,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中,我虽被罢了官,可我还不至于巴结讨好谁呢。现如今,官复原职,虽然经过了那些运动,但我还是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我跌倒了爬起来,这辈子就靠听党的话,党让我虚报浮夸,饿死人又不是我的错,党让我打倒地富反坏右,我没让他们翻过身。这辈子就偷偷地好过那么一个女人,和她厮混到如今,还没觉得就快五十岁了,这人的一生可真叫短哪,唉!他长叹一口气,脚步不由的慢下来,心中不免又犯起嘀咕来:给别人送东西,我这可是大姑娘上花娇,还******头一遭。假如她不肯接受,那我这老脸该往哪搁呢?他看着四周清冷的早晨,除了自己傻呼呼地站在寒风中,周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是支书哇,现时你过来啦。”背后突然有人问他,这冷不丁的把他吓了一跳。
“啊——是你呀王队长。”他赶忙调整姿态。
“你现时这是……”队长看着他手中的东西。
“我……这是……串个门儿,啊,串个门儿,这大过年的也不能空着手是吧?”
“是呀是呀,这大过年的,啊啊啊……”王拐子口中嗯嗯啊啊的吱唔着,咧着黑嘴角朝大路上一瘸一拐地走了。
看着他渐渐远去,支书突生得意,冲着他的背影悄悄道:“哼,量你也送不起。”
当同院的邻居阿姨看到支书拎着东西走进院子时,她飞快地进了屋,热炕上坐着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她顺势拨开两个,哧溜爬上炕,两脚一碰,鞋子掉到地上,光脚丫又黑又脏,她迫不及待地爬到那个一尺见方的窗户上朝外观望。小格子窗户周围糊着白纸,只有四寸见方的一小块玻璃正中,她哈口热气在玻璃上,用衣袖飞快地擦了擦,双眼刚对准玻璃,只见支书已经大大咧咧地跨进了邻居家的屋门。她身后的一帮孩子们也像得到了某种启示似的呼啦啦扑了过来,吵嚷着挤在她的身边想看个究竟。看到支书提着一堆东西进了邻居屋,她心里妒烟四起,转身朝身边的几个脑袋“啪啪啪”就是几巴掌:“看看看,叫你们看个够,看个够。”转身恨恨地骂道:“骚娘们,可真******会勾引男人。”吓的孩子们都静静地躲在另一边的炕角落里不敢出声,她一屁股坐到只铺着一张席子的光炕上,低头想起了心事。
她自小失去了父母亲,在哥哥家中长大,哥嫂对她还不赖。十七岁那年,如花似玉的她被热热闹闹地抬进了他的家门。丈夫是个卡车司机,人长得也不错,浓眉大眼,又白又胖。她还乞求什么呢?像她这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女孩,能嫁到这样一个丈夫,那可真是前世的造化了。婚后,俩人感情很好,他的单位在城里,离家也就那么几十里地儿,经常抽空跑回来看她。家里的活儿她全包了,伺侯公婆,哺育孩子,参加生产队劳动。
六年里,她无法遏制地为丈夫生育了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好像一下淘空了她,她的容颜、身材、体质都发生了质的变化。她面色青中带黄,干起活来浑身冒虚汗。她的第五个孩子刚满一岁的时候,丈夫因为酒后开车轧死了人,被判刑入袱,公婆也相继去世。回想起那些日子,她简直像做了一场恶梦。
丈夫拖着痨病回到家里的时候,她最小的孩子已经五岁了。疾病缠身穷困潦倒的丈夫回到家中,在与病魔抗争了一年后,终于挣脱不了死神的召唤,扔下她们娘儿几个走了。有时候,她真的想拿根绳子往脖子上一套,追寻丈夫去算了,可转念一想,她的孩子们怎么办?难道,她忍心要她们做沿路乞讨的孤儿吗?
孩子堆里发出一声尖叫,她回到了现实中,没好气地冲他们小声喊道:“去去去,都到外边玩去,老呆在家里干什么,去去去。”
被她娇惯的儿子不怎么怕她,噘起小嘴:“外边那么冷,你叫我们到哪儿去嘛?”
“笨蛋,院子里不是还有人家嘛,下去,下去。”她从身后摸出一个快没了缨的小笤帚把孩子们轰下炕。一伙孩子连爬带滚溜下炕,光脚丫趿拉着鞋子一溜烟跑出家门,除了老大之外,其余四个孩子一窝蜂似的涌进邻居家里去了。
这群孩子们的到来,正好打破了支书与母亲之间的僵局。
世界上没有不为自己的孩子着想的父母亲,假如需要她们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孩子们的安危,她们会在所不惜,孩子们的幸福与安康,是他们一生最大的牵挂。连日来,母亲的心像大海的波涛一样不能平息。她们背井离乡,孤立无援,她们遍体磷伤,疲惫不堪,把一切生的希望和人类最美好的愿望全部寄托在孩子们身上了,为了孩子们一生的平安和幸福,她准备牺牲自己。
这天傍晚,她把三个孩子叫到跟前,艰涩地向他们讲了她的决定:她想嫁给支书,以换取一个石油上的招工名额……她的话还没说完,儿子突然像只怒吼的雄狮一样跳起来,他红涨了脸,挥舞着瘦长胳膊直指母亲:“什么?妈妈,您在说什么?”
她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儿子那根指向自己脸上的手指犹如射出一束电流,她不觉低下头,眼泪刷刷的流下来。
“孩子啊,妈妈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啊,难道,这种日子你……”
“这种日子?这种日子怎么了?您别忘了,全国将近十亿人口,有七亿农民都在过这种日子,别人能过,我们为什么不能过?为什么不能过?”儿子怒目圆睁大声喊叫着。
娟娟泪流满面:“妈妈,您把我们当成什么了?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有手又有脚,我们凭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犯不上以这种方式委曲求全。妈妈,我们咬咬牙,眼前这些困难算不了什么,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够生活在一起,这就足够了,妈妈……”她一头扑进母亲怀里。
“妈妈。”丁丁也扑过去,母女三人抱成一团泣不成声。李平一拳拳砸在墙壁上:“如果谁想要用那种卑鄙的手段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和他拼了。”
稍顷,他转过身来,眼睛里布满血丝,嘴角一丝冷笑,他昂起头看了母亲一眼,冷静地说道:“不过妈妈,假如您自己想干什么,没人拦您,如果要我跟着您,沾您什么光,那对不起了,我宁愿贫穷,宁愿苦死累死。我还要告诉您,这辈子,我只有一个爸爸,也只能有一个爸爸。”说罢含泪冲出去。
母亲在心里大声呼道:“好儿子,我的好儿子,妈妈总算没有白疼你,妈妈感谢你们……”
正月十五过后,大队一个男青年被招工走了,引起了多少羡慕和嫉妒。
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每天清晨,街道的广播喇叭声首先把你吵醒,接着是满街吵闹川流不息的人声车声。来到学校,四周围除了老师同学,还有楼房庭院,出了校门,就是街道商店树木花园,大街小巷。当夜幕降临后,满街灯火照亮了天空,家里窗明几净。就是在深夜,大街也是一片灯火闪耀,也有隐约的乐声传来。你会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地习惯这样的生活。而在农村,这一切都大不相同。天刚黑下来,人们匆匆回家关门睡觉。天幕下,只有风声和树木的摇曳声。偶尔出去,那广袤寂静中传来几声狗吠,使人毛骨悚然。天上的星星好像离大地很近。假如是一个明亮的月夜,你在模糊中看清了周围的一切,而稍远一点的景物在朦胧之中又会增添一种不踏实,不确定的感觉。使人觉得要把自己藏起来才安全。如果是一个阴沉沉的夜晚,大地就这样黑黑地沉默着,四周围那黑色的雾霭一阵阵弥漫过来,吓的人一动不敢动。稍有不慎,怕被那黑暗捕捉了去。久而久之,日出而作,日暮而息的这种机械性的日子,好像属性有了改变,和牲口没有什么两样。沉重的劳动,使人没有精力去寻找欢乐,也无处寻找欢乐,找不到也不想找一个知心朋友去倾吐心声。疲于奔命,友谊倒成了多余的东西,只想把自己隔离起来,而生活中的种种艰难又会使人坠入无底深渊。渐渐地你会丧失了判断事物的能力和标准,失去思维,丧失表达能力。
快开学了,丁丁急的像热锅里的蚂蚁。刘玲的母亲给女儿沾了一叠鞋垫子,她一针一线地学着做开了,李丁知道,在这儿,她找不到同情和帮助了。开学那天,她躺在炕上装起病来。
母亲是铁了心要供她读书的,她知道,无论何时何地知识的重要性,两个大孩子已经失去了学习机会,无论小女儿如何地不愿意,都动摇不了她的这种思想。“好吧”母亲摸了一下她并不发烧的额头:“今天就休息一天,明天再去报名吧。”
装病是不便吃饭的,好不容易等大家都上工走了,丁丁一骨碌爬起来,从锅里端出妈妈为她热着的菜汤面猛吃起来。吃罢饭,躺在温温的炕上,心里不由的翻腾开了,为了给她凑学费,母亲把硕果仅存的结婚时穿的一件列宁呢子外套卖了五元钱。虽说报名费也只有三四元钱,可家里还是拿不出来。整整一个寒假,为了不再上学,她和家里人已经争论过无数次了。不是她不想上学,只是她不想让家里人这么辛苦的供养自己,但无论多少理由,都说不过家人。
开学的第二天早上,她耷拉着脑袋,被姐姐领出了家门。去学校的那条长长的路上,姐姐一直牵着她的手,给她讲了好多让她愉快学习快乐成长的道理。她望着瘦弱而美丽的姐姐,心里很难受,姐姐的好,哥哥的关爱和妈妈的呵护,使得她每每想起心里就隐隐作痛,一家人这样的不易,可还是如此地疼爱她,满足她,这怎能叫她不难受?
一样的老师,一样的同学,一样的校园和教室,大家都活蹦乱跳,只有她郁郁寡欢,孤独而忧伤。
班主任宿舍里那狼对姐姐千承万诺着,姐姐对他则千恩万谢着。她觉得姐姐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而那狼则表现出了太多的热情和那种她从未发现过的殷勤。她不想看他们俩的表演,径自到教室去了。
教室里正在发新书本,几个原来的班干部每人怀抱一种书挨个给同学们发下来。大家还是坐原来的座位,她低头又坐到那个伤心的老地方。一个假期,那个赵怀忠又胖了许多,他怀里抱着一叠语文书,正沾着口水给大家发着,当他走到李丁面前时,看也没看她,蘸着口水吭哧了半天,才把一本新书放到她面前,李丁恶心地看着那个有黑手印的湿地方。
大家在一片嗡嗡声中坐了好久,好久,还不见老师来。一想到琅老师那张毫不掩饰的热情的脸,那张巧如舌簧的嘴,她真想跑出去看看,也不知道姐姐走了没有,他们俩在一起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吗,真是的。
终于传来了预备铃声,当又一次铃响过后,班主任才出现在教室门口,他的表情算的上是神采奕奕的,他的步伐称得上是雄壮矫健的,而他在四十五分钟里的讲话更可谓是华彩篇章,他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口齿伶俐思维敏捷。她暗想,如果他是一个律师,世界上可能没有他打不蠃的官司。
当天中午,母亲和娟娟的对话是这样的:
“名报了?”母亲问道。
“报了。”女儿报完名顺便去上工,弄的满身尘土,她顺手抄起小笤帚到门外扫完土,进来喝了口凉开水,喘了喘气:“其实我觉得这个班主任还不错,据他说,丁丁在班上显得很孤僻,有一些傲慢,不大愿意和一般的同学打交道,这就造成了一部分同学对她的不满情绪。大家觉得她有一些特殊,目中无人,唉,”她叹了一口气:“我想,这只是他个人的看法而已,就我们那么一个小小人儿,还扯什么傲慢,可笑。”她挽起袖子准备帮妈妈点火做饭了。
母亲在盆里边捏菜团子边说道:“我真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呢,那么小的年龄,就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
“是啊,她心思重,心里有苦也不肯说,哎,真是苦了这孩子了。”女儿给锅里添上水,往灶膛塞上柴禾,划了根火柴点燃了。火光照耀着她年轻美丽的面庞,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琅同勇那热情洋溢的面孔,不觉脸上一阵热烘烘的。幸亏背对着母亲,她又赶紧往灶膛塞了几把柴禾,浓烟冒了出来,母亲忙说:“不急不急,慢慢烧火,菜团子还没弄好呢。”
等母亲把菜团全部弄好,放到蒸笼里,搬过来放到锅里的时候,锅里的水早烧开了。
只听得娟娟若有所思的说道:“丁丁的班主任希望我抽空常去他那里坐坐,以便能随时了解丁丁在学校里的情况……。”
“对对对,我们早该去和她的班主任交流交流了,既然人家这么好,你抽空常去学校转转,兴许,有我们能帮的上忙的地方。这个孩子也不容易,上个学都这么难。”
开学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琅老师交给李丁一个纸条,在回家的路上她打开看了,上面写着:“李娟你好,如果可能,下午请来学校一趟,琅同勇。”她的头皮紧了一下,立即下意识的反省了开学几天以来自己的表现,还算好,没发生什么事。自己上课认真听讲,按时完成作业。下课后,除了上厕所,一般不出教室门,坐在那儿看看书,或者和同学们闲聊几句,无伤痛痒。现在她坐第二排,和那个坏蛋赵军分开了,而班上新选的班干部中除了那个零蛋大王落选外,其余的几个还算好,而自己又是夹着尾巴在做人,就连见了席林也不敢公然打招呼,只是不易觉察地点一下头而已,量他们也找不出什么碴儿来。那么,他找姐姐到底是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