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怒反笑,连连鼓掌,袖口的铃铛清脆作响。
“《化娥眉》是古曲谱今词,很少人能唱出古曲的婉转,而你却能游刃有余。宫里的最好的乐师也差你三分呢。”说着,她附上皇上的耳畔,微笑的小声说了两句。
皇上也浅笑着点点头,抬眼复看了一下台下的她,表示默许。
“祈光,皇上口谕,召你进宫,等待大选。”公主扬声公布。
身边的人顿时扬起了一阵的议论。切切碎碎,刺入我的耳膜,他们口中的话我一丝都听不进去,只是目光呆滞的望着离我很近的她。
再一次的相逢,竟是她马上要嫁给皇上的消息。
那他呢?
我全然已经忘记今日赴宴的目的,也全然忘记这是什么场合,直冲冲的穿过席位,谨荣伸手想拉,我使劲浑身力气甩开,径直走到她的身边,面圣跪下。
身边所有人都为这惊人的一幕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谁?”皇上也有些不解地问道。
对啊,我是谁,我忘了我的脸上还附着的是别人的面容。
趁我发怔,徐太医起身拜倒,正好挡在我的前面,回道,“回皇上,这是臣家小女。”
我反应过来,转头看了身边跪着的她,她也不解的望着我。我与她来说,隔着一张陌生,就是咫尺天涯。
我深深一拜,“皇上,请三思。”
“为何三思?”
“皇室血统是至高无上的纯正,应再三挑选有才有德的贤良女子成婚。然而,市井之人……”说出的每个字都如万针刺心。
皇上轻哦了一声,饶有兴致的看着我,反问道,“你认为大家闺秀的才能必定多过祈光姑娘吗?”
“那倒不一定。但境遇不同结局也必定不同。”事已至此,我只能破罐子破摔了,“皇上,民间还讲究‘门当户对’四个大字呢。”
席下早有不少待选的臣门秀女看到戏子待选本就含了一口气,见我这样一出头,暗暗地扬起了嘴角。
这次回话的不是皇上,而是她身边站着的公主,“你果真这样迂腐。”她一皱眉头,想必跟我刚才说去拜佛联系上了,她反驳道,“那梁祝、凤求凰、孔雀东南飞,哪一个不是至今流传的传奇故事?”
我泯然一笑,盈盈一拜,“也请公主注意措辞。”
她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说的不是传奇,而是三场悲剧而已。果真,经我的这一提醒,公主一愣忙不再言语,自己坐回了位置上。
皇上心情不错,正当全场肃静的时候,他拂袖换了一个坐姿看我,“可是朕的话一言九鼎。怎可出尔反尔?”
我知道他这是把所有问题反抛给我,若是我不松口,执意让他收回成命,那更是违反了朝规。
我略一思考,唯有赌这一把了,“不如,皇上,咱们让……祈光姑娘自己决定吧。”
“好。”他语气里带着浓重的肯定。
我默念那个熟悉的名字,乔山,乔山。
只是默念,但她明显的抖了一下,转头看了我一眼,深深地拜下去,过了许久才扬起头来,回道,“皇上福泽,祈光定不负圣恩。”
耳边是皇上的笑声,和旁人略微有些失望的叹气声。我身子瘫软,只能睁大两只眼睛望向那张白纱,我附着假面,她附着的白纱。
她没有回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一阵声音涌过,复有安静下来,皇上伸出食指指向我湖蓝色的锦衣。
我顺着方向看过去,才发现自己裙子侧边划上了一条浓墨重彩的污迹,仔细看来,身上还有许多草籽和碎泥。可能是刚才躺在草地上时不小心沾上的,这样一个狼狈的我正好跪在那个纯白无暇的她旁边,更是衬托。
我终于略低下头,不敢再望她。我们之间什么时候竟然已经陌路成这种境地了呢。
我以为这场战争至此就算烟消云散了,但一切都只是开始。
徐太医护在我的前面,行礼,“臣管教子女无方,今夜大庭广众之下显眼,还请皇上责罚。”
“责罚?”皇上摆摆手,“罢了,权当一乐吧。”说着拂袖示意,徐太医忙拉着我躬身退下。
转身的瞬间,台央那熟悉的嗓音又勾人心魄的响了起来,“祈光愿为圣上再舞一曲。”
我闭眼,却掉不下多余的眼泪。
回府,我三日未出屋门。
只是听着来来回回的奴才婢女趁我小憩时的耳语,无非就是那晚我怎样怎样的不自量力,怎样的出丑罢了。我不斥责,由着他们去说。
一晚,徐太医来了。
我正在吃着点心看着书,见他来了,也没停下动作,甚至还有些不屑。
他挥手退下所有的奴才,找了一处位置坐下。也拿起我盘中的点心吃起来。
我冷哼一声,“今天可不是十七。”每月十七是他定时来给我换脸的日子,除此之外,他从不来我这个小楼半步。
他顿了一下,放下还未吃完的半块点心。他皱着眉头看着我,紧紧地望着我的眼睛,问道,“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呐。”
我沉默不语。
“是因为那日晚宴我没有替你说好话吗,没有保下那位姑娘的周全吗?”他连问我两句。
“对。”我木然放下手中的书,对上他那双深邃明亮的眼光,语气决绝,“你明知道以你的威信说话可以……”
“可以什么?”他生硬的打断我的话,“你难道不会想想除了皇上的默许,不然一个京城的戏子怎么可能出现在皇室晚宴中,即使我那时候出了头,你信吗,还是一样的结局。”
我无言以对,本想抓住他们之间身份的悬殊而阻止,细想来,出丑的唯有我一人而已。
“而且。”他的语气略微放缓一下,“若是让你太出风头,秀女之额有你怕是覆水难收了。”
我一怔,当时的确忽略这个问题,所有人当我是安安,但我跟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骨子里却流着相同的血。
我抬头,看见他一双包容的眼神,自小无父无母,除了苏姨娘,唯有他对我是如此的包容了。
“可是……”我犹豫了一下,“可是那晚把正事给耽误了……”
“歪打正着。”他呵呵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份诏书递给我。“今早上来的消息,封你做正六品官女,主管内务府的御香坊跟御前侍奉。”
“真的吗?”我反反复复将诏书看了几遍,确认无误才喜上眉梢。
正在我开心之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不一会谨荣不唤自来。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啊?”说着拿起我手里的诏书,读了一遍。不由一惊,“哟,这不就当了个宫女头头么。”
我含笑不语,复而心情大好,不再去想祈光的事情,帮谨荣搬了一把椅子,问道,“你呢,封爵了吗?”
他离开的时候,正是边疆不稳定之时,许多官员子孙都披挂上阵,谨荣本不在名单之中,但他依然还是主动前去。而后,平定三番,战绩辉煌。
徐太医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自豪骄傲。他一辈子从文,而他的儿子却驰骋疆场,也算另一种活过了吧。
谨荣斟上一杯白水,又拈了桌上的几朵菊花,答道,“这月十二,前朝赐封。”
余烟袅袅,一室温暖。
我们都在谈,谈我的进宫,谈谨荣的受封。那一刻,像极了寻常人家的茶余饭后。我出神在想,徐太医也许此刻无比的幸福,是因为他的一双儿女都在身边罢。
当朝候选的臣女家定是没人想当官女这个职务的,那晚我的失礼,加上徐太医的一语暗示,官职理所当然的按到了我的头上。这便是我的初衷。
随后的日子,虽然我不再需要参加大选,但臣女上任也必须熟识宫中的规矩,方才能侍奉御前。于是,在七月七日秀女大选之前的一个月,我必须提前走马上任,到内务府学习规矩。
还未到六月的一日,我一身青衣长衫,束上紧身的中衣,扎好利索的发髻,腰间还别上一个谨荣的烟草袋子,悠然出门。
渝希一路跟我到府门口,我转头大喊一声,“站住。”
她便站在原地不敢再动,不过嘴里还在问道,“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去拜拜佛。”我笑笑,“老爷说过我可以随意出入,所以,千万别跟着我!”
渝希无奈,只好看着我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绕过几个路口,京城的繁华景象我早已是习以为常了,谁还记得那年第一次来这里时的土稚。
这里的每一块砖瓦都建的别有洞天,虽然许久没有出府,但还是无比熟悉,脚下便更加轻快,不一会便到了一家菜馆——安意楼。
因为还是清晨刚刚开张,店里的小二唠叨打着哈欠的取下门闩,揉眼便看见我,吓了一跳,“哎呦,徐小姐,今儿怎么这么早啊,后院还没生火呢,要不你先去对过那条街上喝完豆汁再过来……”
还没等他说完,我便抬腿越过他还没取完的门闩,笑着看他,“唠叨,你真唠叨。”
他刚想狡辩,我拉着他就问道,“面和尚呢,你老板呢,面和尚呢,你老板呢?”
他转头看了一周,刚想回答,“我看见了!”我先大喊了一声,使劲拍了一下唠叨的肩,他还没答我的话咕噜一下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