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手,知道他已经确信无疑,继续伪装只能是弄丑。我收敛了容颜,找了一处干净的路边石凳坐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年未见他便轻易识破,我不解的看向他。
“离开的那天。”他吸了一口气,在我身边坐下,但还是离我有一段距离。“一年前,是父亲告诉我的。安安死了,你变成了她。”他说“死”这个字的时候,喉结颤动。
我冷哼一声,丝毫没有顾忌他压抑的情形,脱口而出,“那又怎样,你们兄妹感情亲密,但若不是旁人告诉还不是到如今都发现不了。”
“我跟安安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你来说!”我的话深深刺激了他,谨荣双手握住石凳的边角,指骨发白。
我安然看着他。用一种冷冽的,仿似都不是从我嘴里吐出的语气,一字一句,“现在我就是谨安,唯一的安安。”
他的眼神已经无力打在我身上了,但他还是持久的看着我的面容,他的安安。
这种气氛横在我们之间片刻,他才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算了。”他转身离开,朝刚才来的方向相反的路径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声音干涩,“快些收拾出发吧,今晚晚宴。”
又是浅短的对话,我来不及想跟谨荣的敌友关系,小跑着回小楼准备行装。
由于今早就已经穿好盛装,渝希只是简单的帮我再加了些装饰,涂了些淡淡的香膏,府里的家奴就上来催到。
马车停在楼下,湖蓝色的锦缎既清丽脱俗又不抢了王侯的风采,我掀开帘幕坐了进去。
我的马车跟在徐太医和谨荣之后,车程不短,走了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
这个地方我熟悉,皇家围场。
跟着来的丫头只有渝希一个,她扶着我下车,跟在徐太医之后。
渝希趁着官人们之间寒暄之时,附在我耳边对我道,“今晚说是皇上宴请百官群臣,实际上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结识未出阁的臣女,以备下月的选秀。”
“选秀?”我环视周围,之前也总是跟着徐太医一起出席皇家的盛宴,但从未有过这么大的阵仗。我们来的较早,还有许多太监宫女们低着头准备着。架起的高高的台子上铺上了象征龙颜的金黄,十层台阶之下的平台上摆着四座官位席座,再往下五层阶梯上摆着八席,以此类推,直到摆在平地上的六十四张席。每张席位之后都放着官员带去的亲眷桌席。远远望去,甚是华丽。
“父亲是文官,太医院之首,论资排辈应坐八席之中的一席吧。”我小声猜测着。
渝希摇摇头,“文官两席,武将两席。虽然不是朝中重臣,但老爷是三朝太医,资历深厚,如果没有猜错,这种晚宴应该奉为四席之一。”
我点点头,眼光不由落在高高在上的皇帝御座之后的几张席位,“今晚不是家宴,按理说,只由皇后与贵妃出席便可,为何还添了这么多席位?”
虽然还未到开宴时间,大臣们都零散的站在场外闲话等待,无人入座,但那一片排好的席座从远处望去,华丽非凡。
我身边挤着几个官衔不高的都尉,他们能来参加此等规格的宴会已经是千载难逢,祖宗保佑的结果了,虽然只是坐在离御座十万八千里的地方,但还是津津乐道,欣喜不已。
听着他们之间闲话吹捧了一番,丝毫不敢有一丝倦怠,因为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
夜色渐深,我的眼睛在黑暗之下有些压迫,好在身边伺候的皇家太监们麻利地点上了盘龙红烛,这才好受了些。
刚点红烛不久,百官席座中央的方形红绸段子上便起了歌舞声,这是可以入席的意思。我想起去找徐太医,可是分开的时间有些长,围场里的官人亲属又繁多,眼看着就要入席了,不免有些焦急。
渝希找了一处高些的地方东张西望,问道,“小姐,要不我去找找老爷吧。”
“别去了。”我摇摇头,“省的咱们再走散了。”
我深知入席的规矩,按官职座次由低向高进场,最后三拜请皇上上座。可是六十四席跟三十二席已经全部入席,我紧紧盯着四席的位置,没有父兄带着,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如何才能进的去呢。
渝希看着身边的官员都慢慢入席,鲜少的焦急,抓住我的袖口,“怎么办,已经到八席了。”
我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远望着席间的歌舞升平,那里的流光溢彩把我站着的一寸土地显得异常贫瘠。夜又黑了更深些,不远处的席宴光线太亮刺痛着我所处的黑暗眼光。一片模糊。
太太监扬声喊道,“请四席大臣入座。”最后一个字音拖得很长。
很快,他们吹灭了围场周围的火烛,漆黑的一片映的席间红火华丽,如同白昼。
我彻底陷入了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了。
渝希扶着我,语气黯然,她的声音是冲着那片繁华,“你看,皇上来了。”
我远望过去,只有暖黄的一个点,跟百官众臣的万声齐呼。皇上入席,今晚的计划全盘落空。
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从十八年前至今。
渝希找了处干净的地方铺上手帕扶我坐下。虽然看不清楚,但我能感觉今日光色正好。我仰面躺下,月朗星稀。
渝希叹了口气,提醒我,“小姐,这是盛装。”
“盛装怎样,入不了席只是一般蔽体布料罢了。”身下细草摩擦着我的后背,柔柔软软,我不禁想起多年前我在景北山时的晚上,也是如此的宁静的后山。
渝希不再多言,陪着我一起躺下。她有些起疑的问道,“小姐的眼睛……到了晚上就看不清了吗?”
我不置可否,仍是望着夜空,听着围场中央的歌舞声。
“那个……”她还有些揶揄着什么话,“我能问你件事情么。”
“想问就问。”对于渝希,虽然心思缜密,但我潜意识里并没有介意她,相反,在徐府三年,她倒是唯一一个令我放心的人。
她侧过脸看我,黑夜里她的眼神落在我的脸上。“小姐经常出府找的是什么人呐?”
到底是十六岁的女孩,我笑了笑,“拜佛罢了。”
还没等渝希惊奇,我们身后的土坡传来一串细小银铃的笑声。
“是谁在那!”渝希翻身起来,大声查问。
身后之人知道躲不过了,一个杨柳般的身影盈盈走了过来。我也支起胳膊,费力撑起贵重的华服才得以坐起来。
来者看样貌跟我相似年纪,虽然看不真切但却能感受到她端庄绰约的仪容身姿,我猜也是谁家大臣没能进席亲眷,不由得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指了指身边还有的一处干净地方,“后山晚上湿气中,姑娘还是坐在这里歇息吧。”
她客气的道了一声谢谢,便坐到我的身边,特别的是,她的袖口缝着一串铃铛,动作起来便发出铃铃的轻快的碰撞声,很是悦耳。
渝希扯扯我的袖子,我知道她在意刚才我们的对话让她听了去,我安抚的拍拍她的手,一边与旁边的姑娘闲聊。
“姑娘也是来参加晚宴的吗?”我问道。
她仿佛在黑暗中点点头,却没有什么失落的语气,“不过,来晚了。”
“是哪位大臣的千金呢?”我平时不喜问东问西,但今晚实在闲的无事,又体恤她也相同境遇被隔在繁华之外,才多嘴问道。
这一问倒尴尬了,她不言不语,不加回答,仿佛没有听见我的问题,但我声音不小,知道她是故意不说,我便知趣不再追问。
渝希撇撇嘴,无论这个姑娘的身份是庶出或是七品小官的妾室,她终究还是主子,渝希没有多言,但打破尴尬的问道,“小姐刚才为什么躲在后山听我们说话?”又带着些许讽刺的意味补了一句,“大家闺秀的规矩现在都学成……”
在渝希话语尾音后的冷哼声还没有发出来之前,我赶紧暗暗掐了渝希一下。
不论怎样,我当年的境地还不及她的一半,如今怎能借着这个身躯假面嘲笑旁人,我才是最没有立场的那一个。
身边的女子不怒反笑,侧过脸来反问道,“那奴才也配质问主子的规矩又是谁教的呢?”
平时灵巧的渝希没想到她能回嘴,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能沉默。
她远远望着那一片歌舞升平,开席已经半个时辰。
三人坐在漆黑里静默了片刻,她才忽然想起来,解释道,“我来迟了,只好抄小道进席,谁知道正听见你说你经常去拜佛,便忍不住的笑了两声。”她语气轻松,眼光还是望向远处的宴席,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好笑?”听她的语气没有恶意,反而还有一种调侃。
“不是吗?”她用手肘支着侧脸看我,“姑娘你没有进席舍下一身华服躺在草甸上,心道不是一个拘泥之人,却经常拜佛求神,倒显得……”她没有说完,转过脸去,有些激动地望着远处。
渝希有些生气,重重的揪了一把身边的碎草。余光瞟了一眼隔着我坐的那个姑娘,谁知收回眼光时,顿了一下,激动地晃了晃我的身子。“小姐,你看!”她开心的指着不远处渐行渐近的一个身影。
“谨荣?”我揉揉眼睛,虽然只是一个轮廓,但直觉告诉我就是徐谨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