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云柏像早知答案,轻轻“嗯”了一声,听她下文发落。
如果答案是否,“苦纯堂”只需扔一个字给他即可,又何需费事地要他单身赴约,到这所隐密的宅院中来。
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
穆青青在帘后瞪大了杏眼,一下也不眨地盯紧他冷然的俊颜,暗自称奇,口上仍是要多柔便有多柔地道:“请问公子,是否本堂无论用何种方式令穆伊瑧小姐得回自由之身,公子一律认同?”
平和温雅的男声淡淡道:“不错。”
咦咦?
穆青青的眼珠子差点要变成飞弹打到他身上去,清柔的嗓音猛然由春季调到冬季,要多冷便有多冷地道:“即使让陈启贤以‘淫佚’之罪休了穆伊瑧小姐吗?”
比女子更为卷长的睫毛垂下,遮去黑眸中飞快掠过的异彩,乔云柏仍然平稳地道:“以贵堂之行事,乔某深信,姑娘断然不会以有损穆小姐闺誉之方式达到目的。”
有道理。
眼珠子回归原位,柔嫩的女声上扬出深藏的渴盼:“那,让穆小姐变为新寡文君,公子意下如何?”
这一次,平淡的男声隐隐有了笑意:“固所愿也。”
潜台词是“不敢请尔。”
这女子说得忒般咬牙切齿,偏又流露出满是不甘的怨气,想是有什么理由迫得她不得不放弃这诱人的想法吧。
要陈启贤死,他找杀手即可,何用烦劳贵得要人命的“苦纯堂”,还要看人——呃,“听”人脸色行事。
穆青青听不出他未出口的半截话,暗暗叹了口气,强压下血腥的念头,一点都不积极地怪责道:“乔公子可曾想过若陈启贤就这么死了,穆小姐一世都要背着‘陈家寡妇’的身份过日子,就算改嫁亦免不了要替陈启贤烧纸钱?”
啐啐,烧便烧呗,大不了浪费几张草纸。
乔云柏从善如流地同意道:“姑娘言之有理,要将穆小姐的芳名篆刻在墓碑上,上称‘夫陈启贤之墓’下言‘妻冯卿某氏泣立’,实是亵渎佳人。”
更何况陈启贤若就此呜呼,穆伊瑧之名岂非要以陈启贤之妻身份永留冯氏宗祠之中,令佳人蒙羞。
嗯,也有道理。
穆青青击掌称善,继续道:“穆小姐既无过错,更不能让陈启贤以‘七出’之条休离,无论哪一款,都对她不公平。”
就是嘛,那个狗屁“七出”,根本是为方便男人,这样那样,有错没错,一不高兴便可从鸡蛋里挑出骨头休老婆。小姐冰清玉洁,怎么可以让那个冯混蛋找个鬼理由休她,让她变成冯门弃妇。
不行不行,这条路也绝对不许走。
乔云柏亦点头赞同,扣去严重的“淫佚”、“无子”、“不孝”、“恶疾”四条,相信谁都无法硬派那端庄优雅的美女是搬弄是非的长舌婆,更不会有人信那国色天香又出身巨富之家的女子会犯下“嫉妒”,“偷窃”的罪过。
况且,他既想在穆伊瑧回复自由之后求娶佳人,自不希望她闺誉遭损。
一丁点损害也不允许。
陈启贤不配。
想到陈启贤,星目中厉芒飞闪,同时念头一动,推测出帘后女子的身份。
低柔悦耳的男声悠悠轻唤:“青青姑娘。”
若非穆伊瑧身边情同姐妹的爱婢,谁能如此关切佳人,为她设想得这般周全,且对她所受之苦感同身受。虽对陈启贤恨之入骨,却又为了穆伊瑧而放弃杀他的念头。
穆青青被温柔的嗓音所惑,一时不察,乖乖应道:“什么事?”旋即醒悟,揭开布帘,落落大方地笑嗔道:“乔公子果然厉害,这样也能给你猜中。”心下却是暗惊乔云柏之才智。
谁能想到穆伊瑧的贴身侍婢竟会与纯属江湖组织的“苦纯堂”有关联?纵有一二分怀疑,亦不敢如此肯定。
是的,乔云柏是肯定了她的身份才开口唤她,而不只是试探于她。
乔云柏不可测的黑眸淡淡扫过她秀雅清丽的花容,发自内心地赞道:“素闻姑娘心慧手巧,佳人如玉,果然。”
“绣尊”之名,他闻来已久,却是今日方见。
经当今圣上御口亲封的“绣尊”大师此刻耸耸小鼻子,稚气全现,软软娇嗔:“乔公子将来无论如何都不许告诉小姐,人家偷跑了来见你。”
乔云柏暗道这才合理。穆伊瑧与陈启贤再不和,亦不会让身边的丫环来和一个陌生男子讨论此事。
却不知穆伊瑧这贴身爱婢从小顽皮捣蛋,早练就撒谎不用打底稿的盖世神功,淡淡一句话,立刻帮穆伊瑧撇清得一干二净,再清白无辜不过。
当日她正是靠这一手哄得洛阳城几打男人死心塌地、统统以为小佳人意已属他,他、他和他,暗暗窃喜得不到穆伊瑧这倾国名花,摘朵清新小花尝尝鲜亦不无小补,岂知大小佳人一远嫁,一陪嫁,如意算盘齐齐落空。
如今她要在这桩乔云柏亦心有成见的小事上瞒过他,可谓轻而易举。
乔云柏输就输在把穆伊瑧看得太过高贵端庄了吧。
更由于她这句话,先入为主地认定了她定是将这件事瞒着穆伊瑧的。
当下他举手保证绝不出卖她后,奇道:“青青姑娘与‘苦纯堂’有何关系?”
穆青青抿唇,漾出深深的梨涡,似羞还喜,坦然道:“‘苦纯堂’的堂主,正是奴家的情郎。”
乔云柏虽暗想两者定是关系匪浅,却也未料到她竟如此大胆地将新鲜热辣的“情郎”二字搬到台面上来,微微一怔,恍然道:“原来如此。”
心中则迅速联想到三年前助穆青青入宫的辛老夫人事后曾透露过的,有关陈启贤想纳穆青青为妾的消息。
正因为穆青青芳心有属,视她若妹的穆伊瑧才会送她入宫吧。亦使得她与陈启贤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脑海中浮现起穆伊瑧秀艳无伦的玉容,心下暗叹。
谁会相信他当日对穆伊瑧一见倾心,看到的,仅仅是佳人的背影而已。
真正见到穆伊瑧,是在皇后宫中,他进宫探望姐姐,与正告退出来的穆伊瑧错身而过,只一眼,那空山灵雨般集天地灵气而成的绝俗丽容,就此深铭于心、永世不忘。
正为那一眼震心撼魂的惊艳,他三年来的倾慕之情凝聚为痴狂、不再甘心于送上可令她开怀的礼物,暗暗揣测她的欢颜;而是放任痴心泛滥为贪恋,祈望着不再错过她的喜怒哀乐,奢求起她的笑颜会是为他而绽。
几番思量下,终冒大不韪,向“苦纯堂”提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要求。
以他的深思熟虑,自有把握可说服当日与他接触且摆明了好玩心性的那青年男子接下这项买卖。穆青青的出现,却是意外之喜。
有这穆伊瑧最信任的少女相助,让穆伊瑧回复自由身,不再只是梦想。
纵使这少女只是想让她家小姐摆脱陈启贤,他亦甘心被她利用。
当然他亦明白为何穆青青有恃无恐,对他言明与“苦纯堂”的特殊关系,而不对他这官府中人稍加防范。
他怎敢得罪心上玉人的小妹子?
穆青青注视着他沉思中的俊容,暗赞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与小姐站在一起定然非常般配,轻咳了声,道:“若小姐得回自由身,乔公子意欲何为?”
乔云柏猛然抬起头来,狭长冷魅的凤眼中射出坚决的光芒,断然道:“只要得穆小姐首肯,在下八人大轿,凤冠霞帔,于卿府门前待迎,今生今世,绝不会有第二个女人冠上‘乔’姓,成为乔某妻妾。”八人大轿,凤冠霞帔,代表着明媒正娶、绝不轻慢。
况这男子,文雅俊容,带着股说不出的诚恳意味,教人不知不觉,便想信服于他。
且,他今二十有四,未纳一妾,谢绝无数婚约,扫正室,待佳人。
小姐小姐,这般好男儿,才堪配你。
穆青青柔肠百转,望向他的眼瞳,柔作秋水:“再假如,小姐无意于公子,那又如何?”
乔云柏眼眸一黯,单只假设如此,便痛彻心扉,沉声道:“若穆小姐无意适人,在下竭尽全力,亦会将小姐送回卿府,绝不容任何人之私欲强加小姐,令她为难。”
是啊,小姐回复自由身,不知多少男人会打她主意呢。
穆青青暗愁,转想到“邪异门”门徒之众,武功之高,暗杀手段之多,心道最多全都宰了,怕他什么,仍然直视乔云柏,追问:“包括当今圣上?”
那皇帝老子,恐怕是最想得到小姐、且最有可能以强硬手段实行的男人了,堪称难缠之最。
乔云柏敢出此狂言,当然有想过他的姐夫大人正是打穆伊瑧主意的众多男人中最恶霸的那一个,淡淡道:“正是。”
他轻描淡写,说来却比什么都坚决。
穆青青展颜浅笑,赞道:“奴家若非已有了情郎,真想随着小姐嫁你。小姐若连你都不嫁,看来就只能做姑子去了。”
嗯,那定是世上最美的尼姑。
想到他适才“若穆小姐无意适人”之句,显见这男子对小姐其实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