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宫中而言,中秋乃是大节,辛夫人的尚功局一样忙得不可开交。辛夫人焦头烂额,着人带她至住处后便几天不见人影,而她们这些绣娘,与亲人天各一方,聚在一处啃两口月饼对着天上的银盘,一点儿兴致都提不起来,早早躲回住所琢磨四个月后必须上交的功课去了。
辛夫人在团圆宴后找到机会,将穆青青的丝帕呈给了熙公主,于是,在宫中叉手闲了几日的穆青青于八月十六日晨,蒙熙公主宣见。
“奴婢穆青青,叩见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出宫时,她会不会已经变成一个磕头虫?穆青青一边屈膝下跪,一边忍不住浮起这样的念头。
“平身。”
“谢公主。”
她谢恩起身,杏眼不安分地往前偷觑,望见一双清澈的美目。
穆青青垂下眼睑,悄悄舒一口气。小姐在她入宫前曾对她说,若熙公主只是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坚持胡闹到底,再好的嫁衣都会被嫌成垃圾,若否,虽然公主挑剔嫁衣的原因会变得比较值得重视,但却可以理服之,以情动之,最重要的,是她会懂得欣赏出色的制品。
在她眼底,她看到的,并非一个任性刁蛮的公主,而是一个聪慧而别有心机的少女。
超出十六岁的成熟,在宫廷这个大环境中,变得理所当然。而兄长的宠爱,则让她保存了一份难得的天真,才能拥有这样清朗的眼。
熙公主坐桌旁,桌上,平摊着穆青青的丝帕。她珍重地以玉指轻触冷月,清脆的嗓音犹余一分童稚:“你绣得很好。”
穆青青无奈地重又跪下道谢:“多谢公主夸奖。”
熙右手轻抬,漫道:“站起来回话。”
穆青青低首:“是。”
养尊处优,颐指气使呵,高高在上的公主千岁,果然是威仪不凡呢。
熙仍不曾正视过她,喜爱的目光巡着绣帕一次复一次,连声音都轻飘了起来:“这条帕子就留在哀家这吧。”
这是知会,而非询问。
穆青青杏瞳一沉,所幸还记得对方的尊贵身份,柔声婉转:“公主如果喜欢,奴婢专门为公主另绣一条。”
熙公主猛然抬头,锐利的目光绝非十六岁少女所应有的,口气转冷道:“若哀家只要这一条呢?”
穆青青玉手无意识地抓紧衣摆,虽怯然却话语清晰:“诗以咏志,画以述情。此绣所以动人心者,只为绣时有所思。这帕子,不是为公主绣的。”
皇家喜怒无常,动不动一个不高兴就是一条人命,她这颗小脑袋究竟能否在脖子上站得住脚,她越来越没把握了。
但,她绣这帕子时,一心一意只想着相予。怎能让它落入另一个女子手中?
熙公主瞪视她半晌,“扑哧”笑道:“还你就是了。一条帕子罢了,犯得着对着本宫把拳头握这么紧吗?”
这会她又像是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家了。
穆青青松口气,接过宫娥传下的绣帕,还未及谢恩,熙现宝似的从桌下翻出一条丝巾,指着上面的图案,问道:“你看这个绣得像不像?”
穆青青应付地瞄了一眼,当下就肯定了这幅刺绣出自何人之手:“很像。”
除了这位公主大人的杰作外,哪有人敢把这样的绣品留在公主宫中?
熙雀跃道:“你也这么觉得?我还以为她们哄我的。”
有谁敢说不像?
穆青青牵牵嘴角,加重语气:“真的很像。”
只不过别人绣的是双宿双飞,鹣鹣情深的鸳鸯伴,公主大人手下则是只剩一口气甚至早已死翘翘的水鸭。
听出她语气中的一丝诡异,熙不确定地多端详了下自个儿的得意之作:“真的吗?”
她是真傻还是装傻?
穆青青撑起因为跪东跪西又半天没个座位而倍感疲累的脊梁骨,没了哄这“凤”心难测的小姑娘欢心的兴致:“公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通常这样问话的人都想说真话。
熙公主瞪大凤眼,奇道:“当然是真话了。”
一旁看出不对劲的侍女急道:“穆青青……”
熙皱眉喝道:“不许多嘴。”
侍女忙跪下道:“奴婢该死,求公主恕罪。”
熙公主挥手示意她起身,向穆青青道:“本宫要听实话。”
穆青青轻瞟骇得脸色发白尚不断向她递眼色的侍女,杏眼微眨,传出“放心”的暗示,而后转向正等着答案的不知把自己当做哪座宫殿的熙公主,老实地道:“像是很像了,不过像只死鸭子。”
不知是默契不足没收到她的暗号还是对她信心不足,仍是吓得要命的侍女听到她这句话,双腿一软,差点瘫倒。
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呀,事实人人都清楚,为什么非要做个诚实的短命鬼呢?
熙公主愕然道:“什么?”转而怒道:“你胡说什么?这哪是鸭子?明明羽毛这么漂亮的。”
她的重点在哪里?是气她的“批评”还是要告诉她羽毛漂亮的就是鸳鸯?
穆青青捡最后一个问题答道:“野鸭。”
野鸭也有色彩鲜艳的羽毛。
明白她话意的宫女闭上双眼,不敢去看公主的脸色,只在心里暗暗祈求着穆青青想找死也千万莫要连累她们这群宫娥。
惹得公主性起,穆青青要死,她们这些往日哄她开心的侍女一样要死。
出乎她意料之外,满面冰霜的熙公主居然破颜而笑,摇头道:“你这人是否不知死活哩,若不看在你竟可绣出那等美丽的帕子,哀家也许会唤人来把你拖出去责杖四十。好了,辛尚功已说过你要见哀家的理由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小小年纪“哀”来“宫”去的,她烦不烦?
穆青青辛辛苦苦忍下一个呵欠,回道:“启禀公主,奴婢想贴身服侍公主几天,多知道些公主的喜好。”
熙眸中掠过讶色,道:“你真麻烦。哀家准了。没别的了吧?”
穆青青眼内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嘴上愈发恭敬地道:“公主请恕奴婢放肆,奴婢希望公主入浴的时候可以随待,恳请公主准奏。”
熙失声道:“什么?”
穆青青苦忍笑意,扮作若无其事地道:“要不然,奴婢怎能确切地知道公主的身材呢?”
她的确切,是要了解她的每一寸曲线。
有什么比帮一个人洗澡更能精确地掌握她身体的尺寸呢?
被锁在深宫的女子嫁人的机会有多大?
施朝显掐指算算,算出芝麻大的一点概率,接着自问:在尚功局刺绣,不属宫女行列中的穆青青被皇帝看中的机率有多大?
机率缩小成芝麻上肉眼不可见的一小点,施朝显怎么想都觉得穆青青没有机会跑去嫁人的。故他在金陵扑空,赶至汴京见过穆伊瑧,得到穆青青入宫的消息后,立即打消闯进禁城见穆青青的冒险念头,日夜兼程转回边陲。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年余来秦相予是如何的苦思着穆青青。
当时他赶到“邪异门”时,发现事情变成他完全料想不到的情形,秦相予几乎被强架上“邪异门”门主的宝座,正在心不甘情不愿地进行着“铲除异己、收买人心”的工作。直到他提醒秦相予,早一日解决“邪异门”的问题,他才能早一日见到穆青青,才让他提起精神,雷厉风行地订下一连串完整的计划,在“邪异门”内做出一番天翻地覆的改革。
事情的顺利进行并不等于危险亦一齐消除,敌暗我明情形之下,秦相予亦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不小心便让敌人发现穆青青的存在进而将她作为攻击目标。故而再想念穆青青他也未敢跑去见她。
他也忙得挤不出时间。
要将一群只能争勇斗狠的莽汉训练为和气生财的商家,同时选择适合他们经营的行业,且有无数的前期准备工作,已使他分身乏术。
何况“邪异门”最擅长诡变之道,前代某位门主的恋人干脆就是东瀛忍术的宗主,弄得现在走在路上动不动就踩到门人的脑袋——遁土术,水里三不五时便闹水鬼,大晴天的冷不丁便打个雷劈下个“天神”在他面前晃荡,躲到树林里搞不好手上抓的那根树枝就是某人的胳膊大腿……
秦相予一早便学乖,不再尝试做一个失踪的门主大人。
当然也聪明地选择做个勤奋好学的学生,努力挖尽“邪异门”的老底,尽快学会那些奇门异术。这才得以在五月前在确保方圆半里以内绝无第三人的情况下与显叔单独谈话,要他去打听青青近况。
现在这次,是第二次。
“什么?”秦相予差点跳起来:“青青被召入宫了?穆伊瑧这主子是怎么当的?”
施朝显凝重地道:“由穆小姐的语气推断,当时大概是陈启贤欲纳青青为妾,为了避开他,才将青青送到宫里头去的。”
这下秦相予真的跳起来了:“他……他……”
施朝显很好心的替他接话:“他打你的女人的主意。”
秦相予将五指屈成鹰爪,狞笑:“冯某人是活得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