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穆青青的用心,冯翰林“乐观”地认为这是以绣技名闻天下的美婢在其主已为他妻,而他又与妻子反目的情况下向他示好的一种暗示。
在他看来,穆青青的这声“公子”,分明是她与他同仇敌忾,不以穆伊瑧为主,而甘为他仆的表现。
也因此,翩翩儒雅的冯翰林首次认真打量起这巧手绣师,在欣喜地发现因穆伊瑧的下嫁而归入他奴仆群中的这名俏丫环面若芙蓉,楚楚可人的同时也为她的“主动示好”下了诠释。
一个天大的误会。
“哎哟!”
“砰!”
“什么?”
破瓷片与穆青青的惊呼声几乎在同一刻迸开,顾不上心疼市价逾百金的冰纹粉青瓷瓶砸成要花百文雇人清理的碎片,穆青青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家小姐,以为自己在十八岁之际便与冯府“芳龄”五十三的管家吴妈看齐,“老耳”已聋。
事实上,冯府的管家吴妈在小姐打赏了一百两银子之后聋症不药自愈,从此老耳灵光得隔三重门都可听到小姐的吩咐。
那之前,以吴妈为首的大半冯府下人,都因看出新妇与他们少爷不合而存心欺侮。背后的冷言冷语自不须言,甚至放肆至当面对小姐冷眼相待,对小姐的命令更是装聋作哑,胡乱推托。虽说穆家陪嫁的下人不少,但当日初临贵境,许多事仍须借助这些地头蛇。碰了两次钉子后,小姐的命令便伴着银子出现,这才得以畅通无阻。
三月前穆伊瑧随初在翰林院供职的陈启贤迁来开封。一般生疏的地方,再加上随任的冯府旧仆不少都已尝过甜头,穆家的人亦很快熟悉了环境,她们才未似初嫁到金陵般不便。
起程前一晚,当穆伊瑧被问到因何陈启贤不将她留在南京,反做出带她进京这明显不符他心意的决定时,这美人苦笑答道:“许是陈大人不放心放我一直在南京,怕我趁他不在,跑了去偷人吧。”
直到今日,穆青青仍清晰得记得小姐苦涩的语气,以及虽是戏谑的口吻也遮不去的惨然。
“青青?”以为她吓呆至无法对她刚听到的消息做出反应,穆伊瑧颦起黛眉,担心地轻唤。
穆青青自回忆中惊醒过来,无奈地看着她关切的眼:“我好得很。”
不好的是你呵,我的好小姐。
眼前因略为消瘦而显得清丽如仙的穆伊瑧,增添了一股更教人移不开眼的成熟韵致。只可惜这份风韵与其说是因身为人妇而来,还不如说是成亲近一年来的种种磨难带来的。
老爷少爷同时瞎眼盲心了吗?怎忍心将如珍似宝的爱女亲妹送进这样一个泥坑浑潭?
轻薄无行的陈启贤,怎配消受她倾城无伦的小姐?
她愤愤然拿脚去踹散了一地的瓷片,莹澈纸薄的碎片一分再分,锋利的边芒看得穆伊瑧提心吊胆地一把扯住她道:“会割伤脚的,不许胡闹了,先叫人来把这些碎片扫了去吧。”
穆青青皱起脸可怜兮兮地道:“已经割到了。”
她抬起片刻前大发雌威的左脚,浅蓝色醒骨纱鞋面上,刺眼的插了一片碎片,尚有半多露在外面。
穆伊瑧惊呼:“呀,怎会这样!”手快地拦住正想拔出瓷片的穆青青,轻斥道:“别乱拔,拔断了怎办呢——啊!”
薄薄的瓷片没人碰它又掉了一小半下来,穆伊瑧傻眼,旋即扬声道:“来人。”
一直守在门外待命的陪嫁侍婢应声而进,先被一地的碎片吓了一跳,再看到小心翼翼翘着莲足独立的穆青青,忙道:“青姐姐受伤了吗?”
穆伊瑧拉过一把椅子放在穆青青背后示意她坐下,边向小丫环道:“先叫卿祥去‘仁和堂’请大夫来,再唤两个人把地上收拾一下。”
小丫环慌慌地跑出去时,穆青青坐在椅上跺着唯一完好的脚气道:“都是陈启贤害的,他竟敢打什么鬼馊主意,我要刺得他全身洞。”
穆伊瑧没好气地怪她道:“要把人刺得全身洞之前用不着先刺自己几个洞吧?你再乱跺下去又要踩到碎片了,安分点好吗?”
穆青青听话地静下来,向她道:“我才不要给陈启贤做什么狗屁小老婆。”
穆伊瑧气道:“我平日有教你说粗话吗,为何你骂得这么顺口的?下回再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就真的把你嫁给那个见鬼的陈启贤。”
穆青青不依道:“小姐怎可以拿这个吓唬我?”接着露出笑脸耍赖的道:“小姐不是也说了‘见鬼的’?可见若不是有小姐潜移默化的教诲,我的粗话也不会骂得这么顺溜。”
穆伊瑧拿她没法,板起俏脸道:“不许强辩,总之不准再给我听到你说粗话。”
穆青青找到漏洞道:“只要小姐没听见就可以了吗?”见穆伊瑧皱起眉头,她才乖乖道:“不说便不说吧。小姐啊,人家真的不要给陈启贤做妾啊。”
穆伊瑧安抚地拍拍她的脸,正要说话,方才去传话的小丫环领着两名仆妇来清理地板,她算算时间,令她们先将穆青青抬到外室去等候大夫,自己则到内间回避。
正午之前,鲜少到她这住处的陈启贤大驾光临,扣去无意义的寒暄与绕圈子,陈启贤费了半日唇舌,唯一的重点只有一个——他,欲纳穆青青为妾。
她不知道陈启贤为何自信得认为穆青青非他不嫁,确信的程度几乎等同于她肯定青青死也不会嫁他的程度。
几乎。
清楚知道小丫头心有所属,她明确地回绝了陈启贤“抬举”青青的“好意”。结果陈启贤在明白她回绝的坚决程度后当场翻脸,语意直指责她自己幸福无望还要挡住自己丫环幸福可期的将来,最后更撂下“非娶穆青青不可”的重话,甚至抬出他热腾腾的官位威胁。
民不与官争。
陈启贤亦非吴下阿蒙。
一年前她可以凭穆家天下首富的威势压得陈启贤打消休妻的念头,是因为当时陈启贤尚未有官职在身。
今春****,陈启贤堂堂四品,再非当日情景。
穆家再富,也不过经商世家;陈启贤纱帽再新,他也已是朝廷命官。
而她,非但不能如法泡制地迫他放弃打穆青青的主意,连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了。
看陈启贤志在必得的样子,若她坦言穆青青已有情郎,只恐适得其反,他会采取更强硬的手段占了青青。她若不说,则今日连她都是陈家的人,穆青青身为她的陪嫁婢,陈启贤更有权处置。
即使青青是自由之身,他非要娶一个民女,只怕也没什么人来主持公道——更何况,若到须求人主持公道时,也太晚了。
而穆青青现在再添上一个脚伤,虽然不是很严重,却一定会影响行动,想要东躲西藏的逃过陈启贤的搜索看来也不太可能了。
穆伊瑧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再一一排除其可能性,沉吟中穆青青的绣篮跃入眼帘,她伸手抚过尚未完工已是精美绝伦的枕套,美眸亮起星芒,转见祥妈送大夫出去,拉起竹帘,向专门掌管她的妆奁的范嬷嬷道:“去选出十件古玩,备好轿子名帖,待会儿我要到户部员外郎辛令图府上走一趟。”
辛令图的长女,为宫中女官,尚功局正五品尚功。
尚功局主管宫中制作珍珠、裁缝并典藏珍宝用品和锦彩缣帛。
穆伊瑧身着四品命妇服,花钗冠,宝钿饰,青罗翟衣,携穆青青进入辛府内园。
轿子在廊前停下,接到名帖礼单,已有准备的辛老夫人便迎了上来。
见到她的穿着,身上仅是一袍日常会客的赭色罗裙的老夫人眉头微扬,似有所觉,却仍是热情地将她们带入客厅。
命妇服,一般是朝会、宴见与大礼时才用,日常拜访无需如此,除非穆伊瑧另有所求,才会作这般慎重的打扮。
坐定上茶后,穆伊瑧递过一方绣罗帕,微笑道:“这是您前回嘱青青绣的帕子,前几日被别的事耽误了,今天才送来,请您见谅。”
辛老夫人浅笑着接过帕子,展开一看,不觉动容,赞道:“好精致的手工,好一双巧手,陈夫人,你们家这位青青姑娘,果然是名不虚传哪。”
侍立穆伊瑧身后的穆青青躬身道:“老夫人过奖了,奴婢担当不起。听闻老夫人早年亦长于此道,您不嫌弃的话,奴婢还想请您指教一二呢。”
辛老夫人爱不释手地抚着手中绣帕上的图案,叹道:“哪儿的话,我那点活可比你差远了,哪有什么资格教你呀。可以的话,倒是请陈夫人有空时多带青青姑娘来府里走走,教教我那两个笨手笨脚的小孙女。”
看着手中精美绝伦的绣品、她不由微微后悔起三月前收下初次拜访的穆伊瑧的厚礼,答应替她向宫中的长女说项,征寻绣娘时有意略过这以绣技名满天下的少女,让穆伊瑧得以保住穆青青。
若当时让这少女进宫,女儿现在也不至于如此的焦头烂额,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