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听到什么了?怎么这样急?”云嬷嬷佯怪了念娥一声,小心地扶起念娥,上上下下打量她是否有伤到哪里。
忆雪静静看着念娥,念娥的惊慌让她很诧异,她在等念娥告诉自己听到的内容。
念娥小心翼翼地左右一张望,又扭过头朝后面看了一眼,才惊慌不定地看向忆雪。云嬷嬷察觉念娥说出的话可能比较隐秘或者重要,她拉过念娥,压低声音对忆雪说:“小姐,我们进屋再说。”
忆雪点点头,率先转身,回了屋子。
当云嬷嬷拉着念娥进来后,念娥反手关上了门,跑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喝了下去,才低声说:“小姐,念娥接下来说出的话可能让你很震惊,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忆雪点点头。念娥放心地将自己在浣如房外偷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忆雪。霎时,屋内除了念娥,忆雪和云嬷嬷,都陷入巨大的震惊中,特别是忆雪,紧紧拧着眉头,头低垂着,眼中充满了不相信!这样的噩耗,来的太过突然!太过突然了!忆雪心内焦乱如麻,如果按照念娥听到的话,父亲,父亲这是明日一早就要休掉母亲啊!不行!不行!一定要想个办法!想个办法让父亲收回这样冲动的决定!忆雪站了起来,拧着眉头,负着手,低着头,来回在屋内踱步。云嬷嬷也心急地握着手,在原地不停左右挪动,忽然,她急急道:“小姐,要不让王妃去求求王爷?这么多年的感情了!哪能说休掉就休掉?”
忆雪忽然停了下来,定定地看了云嬷嬷一会,急急向屋外跑去:“不行,母亲不能去!要我去,我去向父亲请罪!”
云嬷嬷和念娥担忧地互看一眼,也都急急地随后追了出去。
献王正在书房写休书。四十年的夫妻,哪是说扔就能扔了,献王握着狼毫的手,僵停在半空。沾了无数次墨的狼毫,由于没有落笔,有滴滴浓郁漆黑的墨汁,滴落在微微泛着黄色的麻纸上,晕染出一朵朵神秘幽深的墨花。忆雪急冲冲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一滴黑墨,颤抖着,不甘的,滴落地纸上。忆雪心里稍稍一安,看样子,是还没写完的。
“父亲!”忆雪立在门口,轻轻地唤了一声。
献王蓦然抬头,握着狼毫的手刹那脱力,一松,狼毫带着黑墨,跌在麻纸上,溅的四周滴滴黑渍,也溅了献王一身的墨花。献王微微笑了下,嘶哑着喉咙说:“哦……是雪儿啊……”
忆雪慢慢走了进去,拿出怀中的丝帕,小心地擦拭着献王袍服上的墨迹,再对外吩咐了一声:“来人,为王爷更衣,打扫一下书房!”
门外瞬间进来一名小丫鬟,献王对她挥了挥手,丫鬟恭敬地福身出去后,献王笑着摸了摸忆雪的头,慈爱地道:“无事,只是沾了些汁,现下就要睡了,沐浴后再更衣也不迟。”
忆雪点点头,瞟了一眼没落一个字的麻纸,静静看向献王,思索着该要怎样开口替母亲求情。
献王见忆雪这等欲言又止的模样,思索着是不是浣如告诉忆雪自己要休她的事了,这样一想,便有些怨怪浣如不懂事,自己做了错事,还要连累女儿伤心!想到这,献王试探着问道:“雪儿深夜来父亲书房,可是有事?”
忆雪暗暗一跺脚,低声问道:“父亲,您是不是误会母亲什么了?”
献王苦笑,天知道自己有多么希望这真的只是误会!可浣如自己都承认了!雪儿想必也是知晓了吧……献王双目无物地看了一会黑乎乎的窗外,又默默地收回眼神,看向忆雪:“雪儿,无论你母亲做过什么,你,都是无辜的!父亲永远都不会怪你!你,永远都是值得父亲骄傲的女儿!永远都是父亲的女儿!”献王的声音带着沉重、沉重的嗓音,像千斤重的担子,重重地压在了忆雪肩上,压得忆雪又是感动,又是焦急,她喉咙一睹,哑着声音,忐忑地问道:“父亲,母亲待您是真心的!为了这份真心,即使母亲真的一时犯了错,您能原谅她吗?”
献王沉默半响,半响后,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再抬眼看向桌上凌乱的笔墨时,悲怆地说道:“正因为你母亲真心待我,正因为我真心待你母亲,一旦她背叛了我,欺骗了我,我再也无法去原谅……”献王的声音很低,低的微不可闻,可忆雪却听出了其中的沧桑和痛苦,她心知无法再劝,默默拿起一件披风披在献王身上,系好了,福了福身,才静静退了出去。
忆雪来到浣如房中时,花嬷嬷正一边劝浣如放宽心,说王爷只是一时气话,一边借着去为浣如倒茶的时候,偷偷擦着泪。
花嬷嬷看见忆雪了,她对忆雪使了个眼神,再心疼地看了看一脸呆滞的浣如,默默出了屋子,关上门,守在门外。
“母亲……”忆雪轻轻唤了一声,慢慢走到浣如跟前,陪坐在浣如身边。
浣如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没有应声,又眼神空洞地转过了头去。
“母亲!无论您到哪儿,女儿一直都陪着您!”忆雪张开双臂,轻轻搂住浣如,轻柔地安慰着。
浣如身子明显一震,眼泪霎时控制不出地沁出,顺着浣如的脸颊,滚落到忆雪的袖上,沁润开来。
忆雪搂的更紧了些,她像小时候一样,用脸颊蹭着浣如的脸颊,黏着浣如低声撒娇道:“母亲不要不理雪儿!雪儿会害怕的!”
浣如的泪,涌的凶了,她反手将忆雪抱住,想张口,却已泣不成声。
“雪……雪儿……雪儿……对不起!对不起……”
忆雪轻轻拍打浣如的背部,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哽咽着说:“母亲!雪儿是上天派给你的尘缘,就是您不想遇见雪儿,您也逃不过冥冥中的安排啊!”
浣如缓缓拉开忆雪,直勾勾的目光盯了忆雪一会,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一颗接着往下滚落,她端起忆雪的脸庞,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回忆着,长久长久,才听到她类似耳语的、反反复复的声音:“尘缘……孽缘……尘缘……孽缘……”
忆雪看着浣如状似痴狂的神情,心中像被千斤重的大石压着一样沉重,她缓缓抽身,扶着浣如慢慢躺下去,给浣如盖好了被子,掖好了被角,放下了罗帐,点起一炉檀香,才悄悄退了出去,关好了房门,叮嘱花嬷嬷道:“花嬷嬷,母亲精神不太好,您今晚劳累一晚,替雪儿好好照看着母亲,好吗?”
花嬷嬷垂下头,叹一声气,默默擦净眼角的泪痕,郑重地点头道:“小姐放心吧!王妃的命就是嬷嬷的命!这阵子,嬷嬷定会好好守着她!”
忆雪放心地额首,看向候在一旁的云嬷嬷和念娥,快速说了一句:“你们先回去!我还要再去父亲书房一次!”说完,大踏步地出了浣如院子。
这一天晚上,忆雪在献王书房外跪了整整大半夜,献王也陪了大半夜。献王心疼她,让她起来,她仰起头说:“父亲,如果您能原谅母亲,雪儿这就起身!”
献王仰天长叹一声,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披在忆雪肩上,关了门,熄了灯,歇在了书房。
忆雪跪到后半夜的时候,听见有吵杂的家丁和丫鬟声传来,乱哄哄的、惊慌失措的,“不好啦!不好啦!王妃服毒啦!快来人那!快请大夫救命啊……”
忆雪打了一个激灵,急冲冲地起身,书房内的灯,瞬间亮了起来,门开了,只着一身中衣的刘舜,惊愕地站在书房门前。
父女俩互看一眼,齐齐拔步,慌慌地冲向浣如的院子。
浣如的院子灯火通明,院子外头围了一圈神情紧张又忐忑的家丁,院子里头乌压压地跪了一地哭泣的丫鬟,前厅的门大开着,里面点了一厅的灯烛。献王比忆雪先一步冲进厅门,空荡荡的没有人,隐约听见寝房内传来断断续续的、悲痛的、压抑的哭声,献王的脑袋轰的一声,像是要炸开了似的,他站在当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寝房一层接一层厚厚密密的珠帘,透过那不停晃动的珠帘看向里面,却只看到花嬷嬷和浣如大丫鬟依依隐约的身影。献王一个大步上前,猛地掀开珠帘,冲到了浣如床前。忆雪随后冲了进来。
浣如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头上盖着一块红盖头,静静躺在床上。透过大红盖头,献王发现浣如似乎是微笑着的,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要掀掉遮在浣如脸上的红盖头。
“别舜郎!”浣如轻轻唤了一声。
刘舜的手僵停在半空,愣了一会后,隔着盖头,放在了浣如的颊上,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
“如儿,你真傻!真傻!我只不过想惩罚一下你而已……”刘舜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情人间的呢喃。
浣如似乎又笑了,她也抬起皓腕,深情地摩挲着刘舜的眉眼,刘舜的脸颊,刘舜挺直的鼻梁,刘舜薄而坚毅的嘴唇,一直往下,往下,停在刘舜的心脏部位,轻轻笑道:“呵呵……舜郎,如儿就是死,也是你的妻子了!你一定忘不掉如儿了!你这一生,都别想忘记如儿了……”
忆雪和花嬷嬷、依依听着二人的对话,流着泪,默默退了出去,悄悄掩上了门。来到门外,忆雪焦急地问花嬷嬷,“嬷嬷,母亲怎么会中毒呢?大夫呢?有没有去请大夫?大夫什么时间到啊?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花嬷嬷拿帕子抹了下泪,踮起脚尖,探头往院子外头瞧了瞧,焦急地、悲痛地答道:“是后半夜,王妃说饿了,骗老奴去给她熬碗燕窝粥来,老奴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花嬷嬷的喉咙哑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的听不大清楚,忆雪只依稀听见后面说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大夫就快到了。忆雪拧着眉头,轻轻跺着脚,一会听着屋内的动静,一会抬起头朝院外张望。
寝房内,刘舜僵坐在浣如床前,他的怀中,躺着刚刚断气的浣如。浣如至死都没让刘舜掀开自己的盖头,她说,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不好看,要让刘舜永远记得自己最美丽的样子。火红的盖头下,一滴一滴乌黑的血液滴落在大红的嫁衣上,滚落在刘舜的袖子上、手上,恍如新婚之夜的房中,珠帘轻摇,红烛落泪,檀香浮动,一对曾经山盟海誓的怨侣,凡尘地狱,生死相隔……
这一夜,刘舜抱着浣如渐渐冰凉的尸体僵坐了一夜,忆雪撕心裂肺地哭晕在珠帘后,花嬷嬷一声惨叫,从廊檐的台阶上直直摔了下去,人事不醒。依依跪在地上,一边流着泪一边重重磕着头,直到额头的鲜血染红了门前一大块地方,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云嬷嬷和念娥一左一右跪在忆雪身边,将忆雪扶着靠在念娥身上后,云嬷嬷盘腿而坐,为浣如念起了往生咒。院子里哭声一片,混混乱乱的、有悲痛,有惋惜,有怜悯,回响在这异样廖冷的夜空。院子外头,抽噎声一片,叹息声一片,伴着时有若无的夜枭叫声,透出别样的凄凉、丝丝缕缕的惊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