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年间,常山。
对于献王刘舜来说,今日确实是个大好的日子。今日是他三十五岁寿诞,而他宠爱了十余年的王妃浣如,也已怀孕4个多月。
浣如十五岁嫁进王府,成为自己的王妃。自己爱她温婉贤淑,善良谦恭,更兼凡事为王府着想,故十多年如一日,对她宠爱有加。
可一想到为浣如诊脉的太医说,“王妃前一胎本就伤了根本,且王妃这一次是高龄生产,能不能顺利诞下世子或小郡主……难说啊……”刘舜就不由地心里有些慌乱。
刘舜坐在主位上,抬起头望了望湛蓝明亮的六月晴空。他觉得,今年的六月,似乎来得特别早。四月天里,本是梅雨时节,却已迎来了第一次大暑。就连院子里的白菊林,也早已繁花似锦,香风暗度。
刘舜转头看了看浣如明显凸出的腹部,只觉得人生当真没有尽如意的事。作为王爷,他很希望自己有子嗣继承王位,而且是嫡长子。可作为丈夫,他又不由得担心浣如的身子,能不能熬过生产的这一关。
浣如正端庄贤淑地以笑与众位宾客致意,感觉到王爷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腹部后,伸手拉过王爷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腹部,“王爷,浣如希望,这次能为王爷诞下世子,以继王府香火。”说着,便幸福地看着王爷,眸内尽是柔情。
刘舜不忍浣如失望,含笑在浣如腹部摸了摸,柔声道:“浣如,子嗣由天不由人,你,安心养胎便是。”话中虽是安慰浣如,刘舜心中却也不自禁问自己:浣如的身子,今后恐再不能生产了,难道我献王的子嗣,当真要听天由命吗?
正独自思量,忽听胶东王刘寄和清河王刘乘清朗的声音传来,“王弟,王兄俩给你送寿礼来啦……”
刘舜忙含笑站起来,走向胶东王和清河王。胶东王和清河王都是刘舜的胞兄,自从刘彻继位后,兄弟几个感情很不错。
“王兄,王弟做生辰而已,你们无需破费的!”刘舜亲热地拍下胶东王的肩膀,再拍下清河王的胳膊。
“王弟,此次的寿礼是三位王兄一起为你筹备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类的俗物,你肯定会满意的……”胶东王与清河王含笑一对眼神,齐齐目光暧昧地看向刘舜。
刘舜本是汉景帝最宠爱的小儿子,年轻时,骄纵懒惰,多所****,也做过不少触犯法纪的事,最后都被汉景帝宽恕了。此时一见两位哥哥的眼神,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他尴尬地笑笑,“王兄,王弟自娶了浣如后,便决心痛改前非,好好与浣如过日子了。”
胶东王爽朗一笑,拍着刘舜的肩膀道:“王弟,你宠爱弟妹几十年了,做王兄的我们,都看在眼里。只是,弟妹十几年了,就为你生下一个长女,如今虽然再次有喜,可……”说着,便凑近刘舜的耳边耳语道:“说句不该说的话,王兄也是为王弟子嗣着想。听说,弟妹的身子早就伤了,就是这次侥幸生下世子或郡主,估计也……”说着,故意顿了顿,又道:“王弟待弟妹情深,王兄我们佩服!但若弟妹也同样真心待王弟,相信她定会大义成全王兄,以保王弟后继有人!”说完,便拿眼对清河王使了个眼色。
清河王走近刘舜,看他低垂着头,紧皱着眉头,不禁有些为自己的弟弟不值起来。若弟妹当真也诚心待弟弟,便不会忍心看着弟弟如此为难。当下,沉声劝道:“王弟,王兄不想再劝你什么,今日王兄们的寿礼已经送到,就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这样,你好生思量思量,若是实在走不过心里那道坎,寿礼随你怎么处置,王兄们二话不说。如何?”
刘舜抬眼看了看打小就护着自己的两位王兄,叹了声气,转了话题问道:“长兄为何没来?”
胶东王知晓不宜紧逼,笑着一手搂着刘舜,一手搂着清河王,道:“兄长事务繁忙,不像我们这般,整日游山玩水,纵情声乐。走,坐下看表演,今日的节目定然能让王弟耳目一新!”说完,已拦着清河王和刘舜来到贵宾席前坐下。
刘舜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有些愧意地看了浣如一眼,亲手为浣如倒了一杯梅子汁,尔后拍了拍手,歌舞表演正式开始。
旋律声响,刘舜不禁心中一动。这种旋律有着江南的玩转优美,也有着北方的大气悠扬,更有着西域旋律的苍茫,极是新鲜悦耳。
随着仙籁飘扬之际,舞台彼端,迤迤行来一明媚艳色,其眉扫黛,眼眨波、菱嘴含笑、神若飘柳,妖冶非常。阳光下,载歌载舞的倾国佳人,姿容无匹,令人定睛难移,也在一刹那间,虏获了柳舜的心。
一舞毕,胶东王和清河王趁宾客们尚未回神之际,大声恭贺道:“此倾国佳人名唤娇娘,乃三位王兄送予王弟寿礼,佳人难再得,望王弟惜之!”
一语惊醒了众人,在窃窃私语的叹息声中,刘舜忘记了身边还有浣如相陪,忘记了浣如已身怀四个多月身孕。他盯着舞台上妙丽善舞的软语佳人,大声宣布:“本王谢王兄厚礼!即日起,娇娘为本王爱妾!”说完,深情地向娇娘招手,“娇娘,过来本王身边。”
一切发生在瞬间,浣如震在当地,只觉刘舜的话,如同一记闷棍,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敲在自己头顶上,让自己闷痛的喘不过气来。
浣如紧紧拽住华服的袖子,将瞬间脱力的身子,靠在靠背登上,强笑着,与众人一起,为刘舜恭贺,“臣妾,恭贺王爷喜得佳人。”
温良谦恭,凡是忍字当头,如此恭敬而疏离的话,让正盯着娇娘瞧得目不转睛的刘舜,猛地一怔。他快速扭过头,看向笑的十分勉强的浣如,结结巴巴地低声解释道:“浣如,这,这位娇娘姑娘,才华过人,是王兄送给我的寿礼,你,你不要多想才是。”
浣如凄婉一笑,看了看刘舜说话时仍牵着娇娘的手,语气更为恭敬地低声道:“臣妾知晓,臣妾不能做一名妒妇,为王爷开枝散叶,本就是臣妾与娇娘妹妹的职责!”浣如说着,自腕上取下一串价值不菲的翠玉佛珠,亲自戴在娇娘雪白柔腻的腕间,“妹妹,姐姐没有来得及为你准备见面礼,此等薄物,望妹妹不要见怪。”说着,眼睛却不敢瞧娇娘绝色的脸,仍旧端庄地坐直了身子。
我十五岁嫁给王爷的那年,肌肤虽然比不上她的白腻,却也嫩滑紧致。我记得,新婚之夜,王爷握着我的手说,“肤如凝脂,眉黛如画,好一个美丽俏佳人”。生陵春那日,王爷虽然失望,却依旧宠了我十几年,十几年不曾纳妾。浣如痴痴地坐在登上,默默回忆着与刘舜的点点滴滴。
当夜,娇娘就被刘舜收了房,赐名“袖袖”,原因是,袖袖广袖善舞,婀娜间,令人沉醉。
第二日,浣如正独自呆坐在房内时,她的长女陵春闻讯赶回来了。
“母亲,您怎么样了?您还好吗?”陵春焦急地蹲在浣如脚下,轻轻摇晃着浣如垂放的双手。
陵春是浣如的奶妈花嬷嬷连夜出去传信才急着赶回来的。她怨刘舜的寡情,却深受子不言父之过的教导,只能劝母亲想开些。
浣如收回恍惚的眼神,慈爱地看了看陵春,摸了摸她的头发,点头强笑道:“陵春,母亲很好,你怎么回来了?跟日磾说过吗?他会担心你的!”
陵春嫁给金日磾不过几年时间,夫妻感情深厚融洽,甚是甜蜜。她一直很感激浣如给她挑的这门亲事,让她享尽了一个女子能享到的夫君疼爱。
“母亲,日磾知道我回来,我明日再回去。”陵春望着强作笑颜和眼底乌黑一片的浣如,心疼地有些恨起刘舜来。
陵春的性格不似浣如,她不会那样温婉,更不会总是忍耐,她会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更不允许被人破坏。陵春双手碰到浣如肚子的瞬间,顿生一计。不过,这个计策必须要得到母亲的同意才行。
陵春将花嬷嬷喊了出来,附在花嬷嬷耳边一阵耳语。花嬷嬷怔愣了片刻,目光坚定地点点头。“王妃心里苦,奴婢心里心疼王妃,好,就按小姐说的办!”
陵春往屋内时笑时悲的浣如看了一眼,握着花嬷嬷的手道:“嬷嬷,您是母亲的奶妈,也是随着母亲陪嫁过来的。陵春知道,您与母亲情同母女,正是因为如此,陵春才信得过嬷嬷!”
花嬷嬷点头道:“小姐放心,奴婢这便回去开导王妃!”
陵春点点头,与花嬷嬷一起走了进去。
一整个上午,两个浣如最亲近和信任的人,轮番劝解着浣如,让她接受她们的计策。
“王妃,您这一胎必须要生个儿子!您记得的,大夫说您生小姐时,身子就已经伤了!所以您这一胎,一定要是个儿子!无论如何,都必须是个儿子啊!”花嬷嬷苦口婆心地劝着浣如,嘴里虽然不留情,只想浣如作决定,心里却心疼地像个什么似的。对花嬷嬷而言,她不仅是浣如的仆人和奶妈,更打心眼里,将浣如看做了自己的亲女儿!
陵春也在一边劝着道:“母亲,但凡有些权势的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事。就是日后日磾纳妾,女儿也不会太过伤心,只会将眼睛擦亮,自己替日磾挑,再将那妾压在女儿的掌下!”陵春见浣如神情有所动,继续道:“这次父亲纳妾,虽然辜负了你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您却也不能太过怨怪父亲!毕竟父亲身居王位,都近四十了,却只有女儿一人,没有子嗣!母亲,就是从为妻一面来看,您也有义务为父亲诞下世子!”陵春见浣如看向了自己,接着道:“母亲,您想,如果袖袖忽然怀了孕怎么办?如果袖袖怀孕后,生的是个男孩子怎么办?您难道要坐等父亲将袖袖扶正不成吗?”陵春最后一句话说的有些重,她不是不想母亲再这样忍让下去!
浣如盯着陵春,心里却已开始犹豫不定起来。“让母亲想想……让母亲想想……想想……”浣如念经似的喃喃自语,目光更是凌乱不堪。
这一夜,刘舜仍是睡在了袖袖房中。
浣如躲在袖袖院子暗处,看到屋内灯熄了后,步履踉跄地挪回了自己房中。一夜未眠,六月里的深夜,竟飘飘忽忽地下起雪来。雪势先是像蒙蒙雨一般,轻飘飘地落在被白天的太阳烤的炙热炙热的泥土地上。不一会,竟成雷雨之势,豆大豆大的雪花,如泪一般,滚滚落下。只几个时辰,浣如的院中,便积了薄薄一层雪花。
浣如睁眼瞧着帐顶,那帐顶是十多年前新婚时留下的,浣如总也舍不得换掉。因为她记得,洞房温存过后,刘舜搂着她,深情地说,“这帐顶的合欢花,绣的倒别致,竟像真的一样,本王看着看着,就想你了。”
而此时,那用大红丝线绣成的合欢花,早已变了颜色,新鲜不再。
院外的雪势越来越急,越来越大了,那明亮如白昼的雪光,透过大开着的窗户照了进来。
雪光中,浣如的眼睛睁的大大的,那眸中满盛的绝望和痛楚,让窗外的雪都不忍再看,只纷纷扬扬,坠落的更快,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