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看李静面上的红晕慢慢散开,眼中也渐渐恢复了清明,朱说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喉咙道:“刚才的事,是我失礼了,但是,我不准备向你道歉,因为,那是我的情之所动。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但是,在那之前,我想知道在你心中,我是什么样的存在?”
好一个单刀直入的直球,哪有半分古人的含蓄?
李静看着朱说一双褪了欲\望却不掩深情的清明的眼睛,咬了咬自己的食指,轻咳了一声道:“我说不清楚,最起码,在刚才之前,你是我仰望却又想要亲近的存在。明知道你的学识修养与我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但是,我却想成为你承认的存在,成为你认可的人,最好,还能成为你的朋友。但是,也就仅此而已,更深的,我没有再想过。
可是,刚才……经过刚才的事,我不知道了。我以前其实对接吻是有心理阴影的,别说跟别人接吻,就是看到别人接吻,我都想吐。但是,刚才的事,我云里雾里的,还有些窒息眩晕,却并不讨厌,也没有想吐的感觉。
不过,现在我看着你,却没有那种书上描写的恋爱中人的心跳加速的感觉。”
不同于朱说大脑冷静下来了,身体的欲望还在叫嚣着,李静是真的,呼吸恢复了,心跳也就如常了。现在看到朱说虽说还会有一点点别扭,但是,没有刚才那种节拍失常,想要躲开的感觉了。
李静说完,朱说低着头看着被握在他的骨节分明的之间的茶杯,半晌,房间里静得只听得到蟋蟀的叫声和两人的呼吸声。
李静本是一个习惯安静的人,饶是如此,她还是逐渐被这种静默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尤其是,此时微微低头敛目的朱说,面上看不出情绪喜怒,让李静越发有些忐忑起来。
刚才的话,是她自己的心中所想,李静没有添加任何修饰就说了出来。在两人刚刚发生那样的事之后,她说出那些话,一般人看来,应该会理解为“我对你这个人有好感,但也仅此而已”,不了解她的人,会把这些话翻译成拒绝。
可是,此刻,李静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情绪。说那些话时,她被朱说那一吻带来的心思不属,已经慢慢恢复了过来,心跳也趋于平和,但在朱说低头静默的时间里,李静的心跳,又莫名变得失速了。
当然,并不是脸红耳热、云里雾里的心跳加速,而是……而是……就像她前世考试过后坐在教室里等待老师发卷子时的那种心跳加速。只是,因为心中更加没有底,然后,她也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这种心跳加速,除了等待答案的紧张,还有惶然和忐忑。
分明是朱说亲吻了她,即使放在她前世的时代,刚才朱说的行为也绝对称得上是“非礼”,更遑论这是一个“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规范的时代。
按照常规的剧情,李静应该大声尖叫,惊动整间书院的人;或者,如果她是性情温顺,并且倾心于朱说的古代女子,如崔莺莺那般的存在,就该趁着情动委身于朱说,让生米煮成熟饭,两人之间,随后定下山盟海誓的誓言;又或者她是那种略微自私理智一些的姑娘,会让朱说与她在他人的见证下定下婚约,避免朱说他日金榜题名之后,成为另一个司马相如……
不管李静是前面哪一种表现,都不会出现现在这种静默,并且,不管朱说是不是如他自己所言对李静“情之所动”,不管朱说的本质是司马相如还是张生,发生那样的事之后,此刻,在心理上占有优势的人,都应该是李静,心怀忐忑的人,都应该是朱说。
很不巧的,没有那些如果,李静就是在一个让自己手软脚软甚至暂时失去自我的吻之后,说出了那样既不是指责也不是动情表白更加不是不分青红皂白要求对方负责任的话语;
而朱说,显然既不是司马相如,也不是张生,不管此刻他的心中、他的身体有何冲动,从行为上,他在一个深吻过后,让自己“悬崖勒马”,水已经烧开,米也已经放进了锅里,可是,他却停在了那里,不准备让生米煮成熟饭。
在这种时刻停下来,甚至比在亲吻李静之前停下来需要更强的意志,尤其是,在李静明显没有反抗似乎还是被他带的颇为情动的情况下。
先不说朱说是动了自己多少静心修来的理智停在了那里,单说理智在朱说另一方面的体现,他没有趁着情动继续,也没有为自己的行为道歉,甚至没有安抚一下那样被他唐突对待的李静的情绪,而是在李静情绪稳定下来之后,问了她心中对他的想法,得到李静的答案之后,没有及时作出回应,而是微微低头陷入了静默,面上一片冷静,而且是看不出情绪的冷静。
朱说这样的态度,让李静本来应该的心理优势,化为了忐忑不安。随着这种静默的持续,李静心中的不安也逐渐加深扩大,而且,不是匀速,是加速度的加深扩大。
就在李静终于承受不住这种不安,深吸了口气,咬了咬下唇,挺直了脊背,想要开口打破这种持续的静默之际,几乎是同时,朱说也坐直了身体,双眼直视李静,放开手中的茶杯,双手交握。
视线相接,两人同时开口道:“我想先跟你说说我的身世……(朱说)\我们可以把那件事当作意外……(李静)”
两人都是鼓足了气力拿出百分百的专心说的话,因此,反倒没听清楚对方说什么。被打断后,顿了片刻,两人又同时开口道:“你先说……”
这句话说完,两人对视,同时失笑,刚才那一吻的暧昧以及而后静默所带来的尴尬气氛,被一声清脆、一声低沉的笑容冲得消弭四散。
笑过之后,李静见朱说不说话,只得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入乡随俗,男士优先,你先说吧。”
李静的入乡随俗,这个所谓的“乡”更多指的是时间上而不是空间上的,与她前世的“Lady First”相对,在这个男权至上,不应该说是“男尊女卑”,女性只能处于从属地位的时代,“男士优先”。
这句话,朱说显然不能理解,不过,朱说知道,要是李静开口说了什么,他的思绪可能会被打乱不说,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也会消失。如果此刻不说,他怕是以后再也没有办法亲口对李静说出他的身世。就如李静如果不是正赶上了七夕那夜的气氛,怕也永远不会主动对他说出她的人生。
十指交握的双手因为用力青筋突起,朱说面上尽量控制着没有什么表情地道:“七夕时,你跟我说过了你的过往,礼尚往来,今天,我跟你说说我的身世。
不同于你的佛祖本生的身份,以及你的显赫的家世,我的身份很平常,甚至是,微贱。
我母亲是别人送给父亲的侍妾,而且,在我出生的隔年,我父亲就病逝了。
(朱说说到这里,李静想到了孟母三迁,看向朱说的眼神,染了更多的光亮,只是,朱说接下来的话语,注定让她眼中看向偶像的光环化为虚妄)
母亲带着我随着夫人还有长我四岁的四哥随着父亲的棺椁回乡,父亲常年宦游,家中并没有房产,母亲便随着大夫人寄住在族中长者安排的房子里。
我的母亲是父亲在宦游北道重镇节度使掌书记时纳的侍妾,未曾告知族中长者。因此,他们不承认母亲的身份。
父亲病逝之后,身后并没有留下多少银钱,夫人虽有心照拂我们母子,却也是孤儿寡母,有心无力。
当时正好父亲同期的知交长山朱文翰公去吊唁父亲亡灵,知晓我们母子境况之后,言愿照拂我们母子,因此,就由夫人做主,将母亲许给朱文翰公做了妾室。我也由此更名换姓。
继父府上除夫人之外,还有两位妾室,一位是夫人的陪嫁,深得夫人信赖倚重,平日夫人身体不适,内宅多由她打理;还有一位是父亲宦游时纳的,性情颇为泼辣。
不过,继父对我们母子一直照拂有加,对我也是视若己出,躬亲教抚。
数月前继父去世,母亲告知了我的身世。我虽有心为继父守孝,却不愿再让母亲在朱家为难,便辞别了母亲,来应天书院求学。
临行之前,我曾向母亲许诺,一定会考取功名,接她奉养。
我虽则二十有三,却仍是家无恒产,身无长物,且有在朱家处境尴尬的母亲待奉养。
若论资格匹配,我自然是配不上你。虽然我立志考取功名,宋朝立国以来,科举取士也比前朝历代公正了许多,尤其是糊名制的颁布,寒门士子入仕进身的机会大为增加。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自认并无晏同叔的天才,母亲早年也曾命我从商谋生,可是,我的志向,只有入仕才能实现。但是,何年进士加身我也不能明确向你许诺。
可是,我倾心于你,是真心实意,并且,这份感情,强烈得我甚至难以自制。
我知道你在满二十岁之后才能恢复女子身份,在那之前,如果我能考取功名的话,你愿意考虑与我相伴终生吗?”
这一段话,朱说并没有多少抑扬顿挫、情绪激动,自然也没有哽咽泪眼。跟他平日说话的语气神态相差不大,可是,他的句与句之间的停顿,以及那双交握在一起,时而张开,时而紧紧交握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显示了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如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
朱说的话语,大大挑战了李静的心理承受力。虽则秦家父子都只娶了一房妻子,她的父亲李寂,也只有一位妇人,但是,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十几年,她也知道这个时代是一夫多妻制的,不对,其实严格说来,还是一夫一妻,多出来的,只能称作妾室,地位高的,勉强称作平妻。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妾室不仅是男人的附属,地位还远远低于主母。就像邹忌在讽谏齐王时说得“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侍妾,与她所侍奉的人,不是对等的夫妻关系,而是与丫鬟相似的存在。
虽然也有小妾恃宠而骄的现象,但是,普通的家庭,侍妾地位永远是低下的,且是没有保证的,随时可能会被转送或转卖于他人。
李静前世看过的电视剧里,小妾多是狐狸精一样的角色,魅惑家主,祸乱内院,有些心思歹毒的,甚至谋害主母。
但是,实际上,这个时代,出身不好的女子,被迫成为他人侍妾的女子,根本就没有丝毫的话语权。
而这个时代,嫡庶之间,身份差别还是很大的。
不说这些,即使是在李静的前世,再婚家庭,“拖油瓶”的际遇也可想而知;而朱说的母亲,哪里称得上再婚,说是被他父亲的夫人许给了他的继父,其实,怕不过是转卖。就如李静所认真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古代小说里,西门庆过世之后,他的妾室丫鬟被吴月娘转卖他人一般。当然,后来春梅和孟玉楼的处境称得上好的,孟玉楼甚至得到了在西门庆那里没有得到的幸福。
听朱说的只言片语,李静多少猜得到,他们母子,在朱家是没有什么地位的。不然,他不会一再说他到寺庙寄读,也不会说他母亲曾经命令他从商;可是,这样的朱说,既没有成长为王炎那样的纨绔,也没有变得愤世嫉俗,处境这般辛苦,却还一心求学考取功名。
虽说历史对宋朝的评价是“冗官冗兵冗费”,但是,这个时代考取进士的难度,甚至更甚李静前世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北大清华的高材生申请出国公费留学的难度,比例更是小之又小。
李静不相信到了这个年龄,朱说不明白科举出仕的难如登天,他自己又没有经济基础,甚至母亲还在朱家被人慢待,他已经绝对算得上是大龄剩男,考不中的话,说不定终身都娶不到妻子。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从事其他行业的几率越来越低。他失败之后的远景,大概就是靠给人代写书信、给寺庙抄写佛经,冬天买不起棉衣木炭,母亲生病没有钱医治,自己也会潦倒一生,晚景凄凉,或者,甚而,不堪生活重负,英年早逝。
可是,这样的境况下,朱说依然坚定的选择了求学入仕。
他甫一进书院,就得到了师生一致的赞扬,可是,却还坚持着夜以继日,甚至吃饭都手不释卷的读书。
这样的决心和毅力,这种近乎抱着“不成功便成仁”信念的态度,这种近于破釜沉舟把自己逼到绝境的执着,李静震撼得找不到言语。
而抱着这种态度的朱说,跟她说倾心于她,说希望她在他进士及第之后与他共度一生。
李静不怀疑朱说的诚意,不敢也不能,可是,这份心思,于她,过于沉重了,她怕,怕自己承受不起,怕自己无以为报;
但是,要自己完全拒绝对方,她又不忍心,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