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想通了之后,李静起身,回了驻足看他的农家孩子一个鬼脸,快步回了别院跟钱裕要了钱,并要钱裕和马夫一起,跟她去宋州城最有名的官家刻坊,挑选字帖。
当然,相对于李静的风风火火,钱裕一贯的沉稳还是让他们在用过早餐之后才出门。
李静几乎买下了刻坊所有的字帖,从名家名帖的拓本到《蒙童习字帖》。
除了字帖,李静还买来了九经、诸子、历朝历代的史书,她是真的想要学习了。
当然,是要学有所成还是三分钟热度,是要等时间见证的。
李静一通疯狂采购,让钱裕不得不另租了两辆马车,折腾到中午才回了家。回家之后,李静才发现,她的书房,书架根本不够用。不得已,李静只得让钱裕教了她初步的握笔习字入门,然后,自己就在堆了满地书册的书房练字,而钱裕当天就去宋州的木工坊那里给她定做了书架。
李静并没有用左手习字,而是选择了右手,因为,她不再想逃避,而是想克服自己的劣根性,改掉自己前世习得的习惯。
午饭是囫囵吃的,晚饭,李静也是让奶娘给她端到书房随便吃了两口。
强迫自己用正确的姿势站在桌前临摹《蒙童习字帖》,写到亥时,写到胳膊酸疼,手都发抖了,李静还没有写十个字。
如果不是奶娘烧好了热水强拉着李静去洗澡睡觉,她估计能通宵写下来。
前世,就是跳级之后,哪怕高考前夕,李静都没有这么废寝忘食的学习过。
这一世,怠惰了十几年,突然间开窍想要学习了,李静心里也没底,加上这一次她是从内心想要学好,所以,竟不好意思再向人求教,只想一个人闷在房间练习。
说是不好意思也好,说是要给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惊奇也好。
晚上,躺在床上,分明累了一天,手还隐隐的颤抖抽筋,前夜也几乎没有睡眠,李静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她自小沉稳,或者说,没有什么欲望,加上那样的身份,她就刻意剥夺了自己的好奇心,压抑了自己的自我,只除了十岁那年知道她生在北宋,为了能够有朝一日见到柳永、苏轼而学了琴,十二岁那样因为被魏谌吓着了,出了一次海,回来之后从乔戎那里知道了解容子对她的期望,给对方扫了墓,第二天救下了摩西,她就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只因,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连家人都惧怕自己、嫌恶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再也没有机会做的世界能做什么。
她潜意识里,也怕行差踏错更加招人非议。所以,看似沉静木讷,其实,说话做事她也是按自己的方式经过了考量的。
但是,她活得其实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
反正不管她做什么,没有人在乎她,人们都会碍于她的身份宠着她或者避着她。秦家人关心她,却丝毫不问她的意愿让她跟见面次数用手指头都能数出来的李寂回了李家,李寂把她接回了家,却几乎是隔离了她与李家人的接触,李让说在乎她,结果,还是为了秦氏疏远了她。
她就像一个没有根的人一般活着。最要命的是,她还有着与这个时代价值、习俗完全不同的前生的记忆,让她理智的不能怨恨,让她找不到归属感。
好不容意对一个人心动了,心动的对象在她心理年龄看来完全没有问题,但是,生理上,两人年龄相差太多,社会身份上和生活习惯上,也大大的不相合,最要命的,她可以肯定,那百分百是她的单恋,所以,对方为了不伤她的面子离开之后,她不动声色,没有去追逐,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悦。
她喜欢弹琴,也想以此为业,心中多多少少还期待着自己成为著名的琴师之后,能够有幸弹唱柳永或者苏轼的词,可是,几日弹唱就差点儿招致杀身之祸。
李让让她一起入学,好,她也想看看古代的官家学校是怎样的,也想着跟古代的文人士子交流,结识一些兴致相投的朋友,就算不能吟诗作赋,最起码可以踏青郊游,追女孩子,也算是打发了独居孤寂。结果,刚刚入学就被人排挤。
而随着秦氏的身体愈发的差,李让也不若往日自己所言的那般粘着她。她亲手救下的摩西,也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而她自己,愿意不愿意的,竟以那种惨痛的方式迎来了初潮,身体将养了大半年,又遇到了云娘生病的事。
一堆烦心事之后,她遇到了朱说,对方在人挤人的花灯会上找到了与摩西失散的她,拉她出人群,跟她交谈,引得她说出了这么多年从未被任何人说出的心事,对方以她的字称呼她。
两人相遇的时间是七夕,两人谈心的地点是花灯会,撇开这些不说,对方身上那种正直认真,那种坦荡率直,那种自信毅力,都是她欣赏的;对方的才学,让她一向只能仰望的“君子如玉”的李让都佩服,更加让她惊奇。
她知道对方忙碌,自复学始,也不过远远的看着。忍不住了,想找个借口,找到了对方向她提及的,她一直有着莫名抵触情绪的佛经。
好了,对方很热情,主动出借他自己珍藏的书,还答应给她作注解。
她一时得意忘形,让人家知道了她的无知顽劣,然后,她恼羞成怒的逃避。
再然后,她看到了那个围着长辈蹦蹦跳跳的孩子,看着那个孩子天真的笑脸,听着那个孩子聒噪的声音,看着那个老农对孩子不安分皱眉、愤怒,看着那个孩子老实了片刻又故技重施,看着那个老农再次皱眉、愤怒,但是,愤怒是愤怒,却不舍得真得打下去。
莫名的,她突然间就觉得,朱说也不那么可厌,而她自己,恼羞成怒的太没有理由。
下定决心要学有所成,哪怕是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哪怕是经过了五四、文革之后,儒家文化被弃置又被西方学说影响下重新解说过之后的习得理解,她也想再靠近一次。即使是心存先入为主的偏见,她也想看看,那个人的正直自信,到底源自何处?
这一次,李静却是既不想请教刘夫子,也不想请教李让,更加不想去朱说那里自找没趣,她想一个人学,她本就是习惯自学的人,以前,不过是因为不喜欢而静不下来,现在,需要的,也不过是如大一时那般,拿出完成老师布置任务的心态来。
只是,这一次,不是各国小说,而是古代典籍,儒家、诸子。她一直不喜欢的,但却是造就了那个朱说的典籍。
至于她为什么会这么在乎朱说?说实话,此时的李静,除了想到她在朱说面前被万麒调戏而脸红耳热,单纯想到朱说,除了欣赏,除了自惭形秽,并没有丝毫别的心思。
第二天,李静起了个大早,跑步打拳,囫囵吃过早餐之后,就钻进了厨房。
辰时末近巳时时,李静的院子,如以往书院沐休日一样,迎来了客人。
反正大家都习惯了,李静甚至没有出门招待,他们各自有自己的房间,各自有自己的娱乐。而且,李静让奶娘跟他们说了,她身体不舒服,谁也别打扰她。
午餐,李静也是自己在书房吃的。
晚餐时间,钱珏到书房叫李静,传来万麒的话,如果她再不出书房,他就把她的没有几本正经书册的书房给烧了。
李静已经写到“下”了,放下毛笔,甩了甩有些痉挛的右手,用左手牵了对她一天的辛苦不以为意的钱珏去饭厅。
因为提前没有人通知,李静进到饭厅才看到,今天她家的饭桌前,居然多了一人,还是那个废寝忘食连吃饭时间都手不释卷的朱说。
因为他是背对着门坐得,加上有李让和摩西在,其他人,万麒、魏纪、王炎也都在,李静又在脑子里想着字越写越不顺手的烦躁,直到落座,她才看到他,坐在尾座,恰巧与她正对。
这个时候,李静极其讨厌自己为什么不是近视,如果是近视的话,她直接把对方看成与他身形相似的钱裕就好了。
虽然心中有了计较,可是,看到朱说,李静眼前还是闪过了对方愤怒鄙夷的神色,耳边还是听到了对方压抑的不耐烦的声音,被身旁的摩西握住了手,李静才从怔忪中出来,给了对方一个微笑。
一顿饭,难得的“食不言”。连一向聒噪的万麒和口无遮拦的王炎,都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吃饭。
李静习惯性的给摩西夹菜,只是,自己吃得,却食不知味。她故意不把眼神看向正前方,又不想同桌的其他人看出她的别扭,进而弄得气氛尴尬,只能强迫自己挂着一个很职业的微笑,快速的解决了自己眼前的食物。
碗里的米饭空了,李静也不看身边摩西和万麒大半碗都没动,加深了笑容道:“我吃饱了,各位慢吃。”
说完,李静起身离席。
就当她是鸵鸟好了,再能够挺胸抬头的出现在朱说面前之前,她不想面对对方。
可是,这个世间最多的便是“事与愿违”。
李静快步走向书房,即使身后有脚步声,她也没有在意。可是,她回身关门的时候,门板却被一双指节分明的大手抵住了。
“前晚的事,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不容李静找台阶,对方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给了她一个直球。
李静还是垂死挣扎着紧紧抓住门板道:“希文兄何出此言?”
对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道:“你的事,我听李公子和莫公子说了些。你愿意找我借经书,我真的很高兴。”
这样说话的朱说,让李静觉得莫名其妙,比起这个眼神中透露着不知道是怜悯还是什么情绪的朱说,李静其实更喜欢与那个理直气壮看不起她的朱说相处。
“不知道让和摩西跟你说了什么,不过,我想希文兄不要误会比较好。我的顽劣和不学无术并不是家境造成的,是我自己一直散漫,无心向学而已。
我本来就基础太差,虽说这个年龄起了进学之心,但是,连刘夫子都对我无耐,擅自打扰希文兄,是我自不量力了。
希文兄是以科考为目的才来睢阳学舍求学的,平时跟夫子学习,跟让和其他学子交流就已经很辛苦了。我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才想要看佛经,真的不该耽误你的时间,要说有错,也是我该向希文兄道歉才是。”
李静说着,抬头给了朱说一个真诚的、满含歉意的微笑,只是,双眼满是氤氲,让他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朱说的表情。
鬼使神差的,朱说的手指伸向了李静的眼角。粗糙的指腹带来的微微疼痛的摩擦的触感,让李静的眼泪更加止不住了。
她往后退了半步,躲开朱说的手,抽了抽鼻涕道:“刚才走得急了,沙子眯眼了,让希文兄见笑了。”
白皙精致的面颊,红红的小巧的鼻端,晶莹满溢的美目,强自隐忍的伤心表情,如果朱说不是饱读诗书的正人君子的话,他真的会像万麒那般无赖的说“我帮你吹吹”,然后,上前,把这样的李静一口一口拆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