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早餐过后,李静不放心摩西一个人待着,让李和下山把乔戎请上了山,在等待的漫长时间里,李静心里下定决心,让钱裕买一辆马车,家里再顾一个马夫。她自己虽然不经常在家住,家里离市镇那么远,红姑还有其他人出入采买什么的,没个代步工具,总不方便。
乔戎帮摩西诊脉的时候,李静把李和和别院里一干好奇心旺盛的人关到了门外,虽然知道这样会让众人对摩西产生更多的误会,可是,此时,李静还是想先庇护着精神脆弱的它。
乔戎帮摩西反复把了脉,揉了揉它的头发微笑着道:“摩西,你这几天一直在寸步不离的照顾静儿吧?”
被乔戎温柔的抚弄着,本来心提到嗓子眼的摩西稍稍放松了些,红着脸微微点了点头。
乔戎放开抚在摩西头上的手,神色严肃地道:“你这种身体状况,我只在医书上见到过,实际行医中遇到的,你是第一例。说实话,对于你的身体以后会发生什么变化,我也不敢断言。不过,就你现在的状况,只是因为受到了静儿血气的影响而引发了你身体本能的发育,接下来,你的身体可能会更加向着女子的方向发育,这个过程中,你的身体如果出现什么问题,我会尽力为你诊治。同时,我也会写信给各地的一些名医,向他们探问你这种身体的治疗记录。
你的健康,我会努力负责,我相信,静儿也会好好照顾你。
不过,首先,是要你自己认同你的身体状况。还有,当你身体的秘密不经意被有心人揭破的时候,我也希望你能够抬着头面对那些无知的人的让人难堪的话语。
我和静儿,会把你当朋友,除了在你身体不适时照顾你,不会给你更多的特殊照顾。
你有什么烦恼,我们也会倾听;但是,如果你因此而变得像软弱的妇人一样怯懦,不管你以后受什么委屈,我们都不会管你的。”
李静觉得乔戎话说重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乔戎却抬手制止了她,一脸严肃甚至严厉的双目直逼着摩西。
摩西牙齿咬住了下唇,嘴唇都出血了还不肯松口。就在李静以为摩西撑不住要整个人崩溃之际,摩西突然抬头,看向乔戎和李静道:“我的名字叫作摩西,跟我们族人中最伟大的先知同名。我也一直在内心把自己当做一个男子。或者,最起码,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女子,即使被那么多的人压在身下变着花样羞辱的时候,我也不过把自己当成了神的需要接受试炼的仆人。
我讨厌身体的这种变化,讨厌到恨不得亲手毁了自己这个不男不女的身体。
但是,我不会因此变得软弱的。即使现在我对神产生了怀疑,已经再也没有资格回到族人中,有静和戎在,即使是这样的身体,我也会让自己变得强大的。我不会一直让你们庇佑我,这段时间跟静在学园,我也想好了,我要学习,要参加明法科的考试,要通过熟知宋国的律法,保护那些跟我相似的人。”
现在的摩西,又恢复了李静当初在乔戎医馆的那个样子,眼神泽泽生辉,甚至比当初看到时更加明亮,因为比起那种单纯的倔强或者那种源于信仰的高傲来,它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向。
尽管,这个方向或许并不适合它。最起码,很艰难是确定的。
乔戎说那些话,只是不希望摩西崩溃掉,摩西的这种反应,显然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在其他的一切困难之前,跟李静一样,乔戎为摩西的这份心而骄傲﹑欣慰。
摩西的生理期跟李静是同一天停止的,李静七天,它自己只有三天。
李静虽然满怀嫉妒,但还是骑马载着摩西去乔戎的医馆给它复诊了一番,确定摩西最起码暂时没有问题之后,李静和摩西又回了睢阳学舍。
因为摩西想要参加科考,在它的身份户籍之前,李静最起码想要它正式成为书院的学生。
这个要求,李静自己也觉得突兀,她甚至做好了跟戚院长打持久战的准备,哪知,戚院长听完李静说得缘由之后,看着摩西道:“有教无类,我们书院欢迎任何有心向学的学子;但是,你要到书院就读,可能会承受很多想象不到的非难羞辱。我和世子虽会保护你,但是,毕竟没有人能时时刻刻护着你,而且,人心这种事,他人也不能左右。
而且,跟别人不一样,你一旦入书院求学,就必须学有所成,虽然你志在明法科,九经作为基本,你也必须通晓。
五年的时间,如果你不能顺利参加科考取得功名,我就要逐你出书院。并且,应天书院除名的学子,怕是天下没有一间书院愿意接受,也就是说,如果五年的时间你不能取得功名,你就得绝了这个念头。
如果你能接受这样的条件的话,我就准你入学。”
李静觉得让一个连汉字都写不全的人五年的时间取得功名,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她才要开口给摩西争取些时间,摩西就从李静身边走出双膝跪地对戚院长行了一个大礼道:“弟子拜见先生。”
出了戚院长的房门,李静摸了摸摩西的额头道:“你没发热吧?我从四岁就入学,学了十年都还没有入门,你现在连汉字都写不全,就敢说五年考取功名?”
摩西极其少见的抬臂挥开李静的手,给了她一个极似白眼的眼神道:“我十二岁就通过了能够通篇背诵我们族中的三部侍奉神的经典,成为族中最年轻的侍奉神的仆人。宋国的律法,我在跟你去藏书楼的时候看到了,还没有我们族中的《律法书》厚,即使我对汉字掌握的不好,不出一年,我也能够全部背诵下来。”
李静很想跟摩西说考试不是只有背诵就可以的,不过,看摩西神采飞扬的,一时没舍得打击他。路是人走出来的,也许摩西真的有学习的天赋也说不定。至于她自己,至于她自己,李静想了想,无奈的摇了摇头。
现在,她还是暂时以弹出让解容子认可的琴音为目标努力吧,反正女子又不能参加科考,她也无心政治,更加没有兼济天下苍生的宏愿。
这个念头,李静在多年之后,仍是这样坚持的。但是,为了那个她想要相伴一生的人,自觉不自觉地,李静做了许多为天下苍生奋斗的事,这当然都是后话。
摩西既然正式成为了书院的一员,他的房间,也就搬到了李静的隔壁的另一间。标准的两人间,但是,没有人愿意跟摩西同住。
书院夫子的授课,李静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但是,摩西想听,她还不放心他,就跟他一起了。课堂上,尚不知句读的摩西,和对句读一知半解的李静,在自由讨论之时,没少闹笑话。脾气好的夫子,还能做到对他们无视;脾气不好的夫子,上课到一半,干脆把两人赶出了教室。
十天下来,学业上毫无所得,李静自己,绝对是因为基础太差被人嘲笑到无地自容。
虽然说李静无心向学,可是,好歹她也是出身中文系的准研究生(俄国文学方向的),而且,从幼儿园到大学,一路都是优等生,这样被当做吊车尾嘲笑的耻辱,她又怎么能够生受?
虽然很不舒服,但是,李静还是决定,以十四岁的“高龄”和同样十七岁“高龄”的摩西,一同从最最基础的《千字文》学起。
从基础学起,李静自然不好意思跟着大家一起上课,而是拉着摩西去找了刘夫子,刘夫子知道了两人的意图之后,皱了皱眉,让两人去找李让。
实不是刘夫子不想教授两人,可是,刘夫子年事已高,教授点拨书院的学生他还能做到,手把手的从基础教起,他没有那个精力;当然,这也并不排除刘夫子想让李静和李让多沟通沟通,以及,他其实真的很不待见摩西这些原因。
要跟着李让学习,李静心里,多少是有些别扭的。不过,看到摩西给李让行了一个标准的拜师礼,李静为了不输给他,也给李让行了一个标准的拜师礼。只不过,在奉茶的时候,李静还是忍不住笑出来破了功。
不管是教授李静,还是教授摩西,李让都不是特别愿意。他跟李静之间有了师徒的名分,只会让李静更加远离他;而摩西,李让虽然理智上觉得他有心向学是好事,可是,他自己却不想教授他。本来李静就对他极尽庇护了,现在在看到他努力的样子,怕是更加待见他。
李让这样想,其实是错了的,李静是嫉妒过李让,也觉得跟比自己心理年龄小很多的李让学习面子上挂不住,可是,真正学习交流下来,以李静的性格,如果李让真的让她折服了,只会促进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而摩西,一旦有一天李静觉得它可以自立了,多半,她会从它的人生中退出。保姆、庇护者之类的事情,显然与李静独善其身的性格不符。
不管个人存了什么心思,李静和摩西跟着李让学习的生涯在拜师过后正式开始了。
因为李让也有自己的课业,所以,两个人跟着李让学习的时间,只限于每天晚饭后的一个半时辰,剩下的时间,就要靠李静和李让自习。然后,隔一段时间,李让会就他讲授过的给两人一个测评。
开始的时候,自然是有过古文学习经验且习惯了中国人思维方式的李静占上风,可是,时间渐渐推移,到年关的时候,渐渐的,是摩西占了上风。
先是默写(明经科会考默写填空,进士科偶尔也会有那样的题目),开始李静仗着有前世熟知的段落每次默写的速度都比字都写不好的摩西快出许多。可是,几个月下来之后,摩西的字练得越来越好了,随着学习深入,李静熟知的片段也越来越少,像入冬开始学习的《易》的整本,她几乎完全不知道,也就是跟摩西站在了一个起跑线上,她先是没有了那种游刃有余的闲暇,慢慢的,开始被摩西反超了。
默写被摩西反超李静多少还能过得去,反正她本就不太喜欢记诵,可是,李静一直以为理解擅长的阅读理解都没有摩西理解的到位,她就有些不舒服了。
摩西本来就是空的,在放弃了它的信仰之后,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时代的伦理观,而且还很擅长举一反三;而李静,带着前世的记忆,很多段落章节,她真的很难沉下心来去解读,一来,源于她对礼教经典本能的厌学心理;二来,她没有舍掉自己那没有缘由的优越感,觉得她前世那个时代的伦理,比北宋先进、文明。
但是,实际上,在你解释《易》、《礼》的时候,在理解文字的书面意思本身面前,先进、文明之类的自我意识,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李让虽然从私心里偏袒李静,但是,作为一个谦谦君子,他在对待学问上,可是没有丝毫的偏私,虽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理解《易》、《礼》的方式,但是,跳脱这个时代伦理观的,而且,像李静那样有时干脆跳脱文字本身去谈她自己的哲学理念的发言方式,李让从学术的角度,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不勾同于她。
被李让或驳斥或回避的次数多了,李静那本来只凭着一股意气积攒起来的向学之心,也慢慢的七零八落了。
面对学问本身退缩,在李静,两世以来,还是第一次;但是,没有办法,就像有些人不喜欢物理,有些人极厌恶化学一样,李静对这个时代那种社会风气整体上的高高在上的对于典籍的解说,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
腊月初八这一天,再次被李让和摩西两人无视之后,李静最终决定,放弃进学之心,甘心做这个时代的一个只识句读不辨疑惑的半文盲了。
李静在说出不再跟李让学习的话语时,不管是摩西还是李让,两个人都有些反应不能。
在两人有志一同的灼灼目光的逼视下,李静觉得,任何撒谎借口都是罪过。所以,她挠了挠后脑勺,神色赧然的解释道:“我本来就不喜欢这些典籍阐述的学说,虽然努力让自己尝试接受了,可是,还是觉得自己以前习得的学说更好一些。所以,以后除了诗词话本,我不会再看别的书了。”
对于李静放弃学习,李让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有些失落,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李让一直觉得,李静既然被当做男孩儿将养了,还是多学些知识比较好。这样,以后找到一个情投意合、心意相通的如意郎君的机会也比较高。
但是,李静那不知道从哪里习得的理念,着实与他想要教授给李静的相去甚远,李让又不忍心逼迫李静,只能任由她放弃了学习。
而摩西,除了自己到藏书楼借阅《大宋律例》,继续跟着李让学习九经。偶尔,也跟李让一起出现在课堂上,时间长了,大部分的人,也接受了摩西在书院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