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到亳州办了交接,接了谢氏,贱卖了那处住了一年多的宅子,一行人踏上了去泰州的路。
李静、范仲淹一行到达泰州,得到范仲淹书信的滕宗谅早已等候在城门外。
寒暄过后,滕宗谅便热情的邀请范仲淹到他府上暂住。
与范仲淹之前在亳州的茅屋不同,滕宗谅的府邸,虽赶不上宋州李家的郡王府,却比范仲淹和李静在亳州的两进小院大了不止十倍。
后花园的水榭,据说引得还是通向城外内河的活水。
两人为同科进士,滕宗谅的官职比范仲淹高出了一个品级,与几经调任的范仲淹不同,滕宗谅字中进士除作泰州军事判官起,这些年,就没有离开过泰州。
即使这样,李静也不禁为他的富足咋舌。
范仲淹显然也为滕宗谅家中的富贵奢华感到微微诧异,不过,想到滕宗谅父家殷厚,又是暂时寄居,他并没有把他的诧异表现出来。
碍于谢氏这个长辈在,滕宗谅为范仲淹办的接风宴,中规中矩的保守。
即使这样,宴会中,还是有歌姬弹唱。
原来,滕宗谅除了一个妻子,三个妾侍之外,还养了八名歌姬。
李静曾经听过宋祁的轶事,现在看来,滕宗谅的性情,与那个自幼困窘的宋祁,竟是颇有相似之处。
当晚回到房间,李静不免叹息道:“滕子京还真是会享受生活。”
微醺的范仲淹揽上李静的肩道:“我朝官吏本就俸禄优厚,只是我早年茕茕孑立,这些年又几经辗转,才让你过了那么长时间的窘困生活。再过两年,虽然我不能保证给你子京这样的奢侈生活,一定会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环婢侍立的日子的。”
从范仲淹略微沉重的语气中,李静听出了他的不快。
“你为了我放弃了刘蒹那样一个痴情的好姑娘,不惜得罪刘皇后被贬谪至此,我已经足够幸福惶恐了。
如果你再为了我聚敛财富,那我就真的觉得自己一无可取之处了。
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就好,反正我们家有钱大哥管账,总不会让我们挨饿受冻就是。”
“皇后娘娘虽然护短,却不是那种见识浅薄、公报私仇的妇人。
而且,对我而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就好。无论是京官还是外官能为百姓办实事就好。资历尚浅的我,辗转宦游,也是对人生阅历的积累。
我做出那样的决定,是出于我自己的本心,比起你为我做出的牺牲来,根本算不了什么,你不要总是放在心上,一味委屈自己。”
范仲淹没有丝毫犹豫的拒绝了刘皇后的赐婚,可是,在听到刘皇后告诉他,如果他答应了赐婚,李静便会在刘皇后的见证下,与他离合之际,范仲淹还是阵阵后怕。
只要他片刻犹豫,他这一生,就再也不能与李静相守了。
“我除了给你做饭、洗衣服,什么都没有做过,还可能让你一辈子都做不成父亲,即使这样,你都愿意只要我一人,我受宠若惊都来不及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委屈?”这些话,李静一直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她总觉得,这样说出来,就像是示弱一般。
可是,经过了那一年的胡思乱想,经过了那三个多月如等待判决一般对范仲淹的怀疑否定的自我折磨,在骤然得到的幸福之后,怀着负罪感与自我厌弃,李静意识到,一直不信任对方,又不表达自己,胡思乱想的自己,简直差劲透顶了。
“那么多人喜欢你,有人比我更体贴你,有人比我更能逗你开心,有人甚至愿意为了你的幸福付出所有,可是,你却选择了一无所有又总是让你委屈落泪的我,要论起诚惶诚恐、受宠若惊来,我只能更胜于你。
我们成亲两年,分别的日子多过相守,而你,除了新婚那一夜,就没再开怀的笑过。
有的时候我也禁不住会想,为什么那个不管遇到什么都能从容微笑的你,即使被你的家人抛弃都依然对他们包容感恩的豁达的你,跟我在一起之后,就变得郁郁寡欢、强颜欢笑了呢?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想,是不是放开你的手,让你离开我你会更开心一些。
可是,我真的舍不得放手,即使明明知道你的所有痛苦和委屈都是源于我,我还是想要你留在身边。
但是,面对失去了笑容的你,我也总是为自己的自私感到自责。
以前,我们即使不见面,也能心意相通,从你每日的信中,我能感觉到一个快乐充实的你;可是,我们成亲之后,我反而感觉不到你的心意了。
看着你每日为了讨好母亲而辛苦烹饪,看着你的细嫩的手指因为洗我的粗布衣服而搓破了皮,看着你在我面前刻意压抑自己的隐忍,我明明知道你不喜欢被束缚在内宅,明明知道你也有自己的乐趣和嗜好,却因为自己的自私的占有欲,而为你的付出隐忍沾沾自喜。
即使这样的我,你也全心全意的爱着,甚至愿意以你的生命起誓,也要留在我身边。
我范希文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范仲淹总是温文的笑着,即使在床第之间,也从来没有对李静吐出过爱语。
当乔戎说要让李静接受治疗时,他没有眨一眼睛就答应了。
明知道谢氏和朱婷的心思,却执意把朱婷养在家里,从来没有明确的拒绝过朱婷,让那个小姑娘做出了那种大胆的行为,之后被李静拎下床,羞愤自缢。
如果真的酿成了祸事,众人责怪的目光,还是转向李静。
李静是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离开他才承受这一切的,她以为他是天生的钝感,可是,却没有想到,一切的一切,范仲淹都看在了眼里。
她以为她怀着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无论如何努力都达不到范仲淹这个古人意识中的“贤妻”标准的,可是,范仲淹却对她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过,只是一味的隐忍、退缩,那个连她自己都讨厌的自己,范仲淹却说了“夫复何求?”
成亲两年来,李静第一次笑了,茅塞顿开一般,豁然而甜蜜的笑了。
她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人,她的二十一世纪灵魂所积淀的那些价值观,是深入她骨血的东西,那些有些于这个时代是大逆不道的,有些却是她自己所独有的优势;
与其委屈自己做一个拙劣的古代贤妻的模仿,只要做好了自己就好了。
范仲淹比她自己想象的,更了解她;也远比她认为的,更加值得信任。
她是因为害怕本来的自己为范仲淹所不能接受,害怕自己配不上那个有着闪闪光环的历史名人,才把自己装点成一个委曲求全的古代小媳妇,可是,也不过是自寻烦恼的拙劣模仿,所有的忧郁、眼泪,都是东施效颦一般的可笑;
如果范仲淹不能爱上本来的她,那么,他们就没有了相守的必要;
同样,跟她成亲过日子的范仲淹,是她认识了十年,熟悉了解的朱说,而不是那个积淀了过多光环的历史名人。
她一直以来,都太紧张、太子以为是了。
哭着闹着,说着深爱,却又闭上眼睛不去看对方,关上心门不去感受对方的李静,简直是傻透了。
本来美好的婚姻生活,却因为她的怯懦和自以为是的隐忍而变成了两个人之间的折磨。
挣开范仲淹的拥抱,李静突然的起身,在床上摆出一个端坐的姿势看向范仲淹道:“虽然有些厚脸皮,但我还是想说,作为可能让你一辈子都不能享受做父亲的乐趣,只与我相依为命的补偿,除了家务,在工作上有需要我的地方也尽管吩咐吧,虽然是中文出身,但是,我的数学一直是比那些理科快班的同学还要好,尤其是心算,即使过了经年,也如本能一般牢牢掌握着,虽然不太擅长人际关系,但是,我对自己的学习能力还是有自信的;
相对的,对于我,不仅作为妻子,也作为相依为命的家人和孩子一般一起宠爱吧,让钝感的我感受到你的感情而不再胡思乱想的宠爱吧;
同时,你情绪不稳的时候,不管是想发泄、想休息,甚至想撒娇也没关系,都不用掩饰的对着我表达出来就好。
还……还有,我不会持续做自己不擅长的模仿了,我会以我自己本来就是的方式跟你相处,最初可能会有些违和感,请你在习惯之前忍耐一下。”
李静说得理直气壮,可是,说完之后,整张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眼睛也因为情绪激动而染了氤氲,即使这样,她依然忍住了羞耻和不自在强迫自己直视范仲淹。
这种不自觉间流露出的,连本人都丝毫没有察觉的风情,配上李静久违的积极热情的态度,对范仲淹而言,无疑是无上的诱惑。
只是,听了李静这么不得了的告白的他,却不得不压抑自己而同样坐起身,给李静单薄的双肩披上棉被,控制着声线道:“虽然想说你只要过得开心,我就很满足了;但是,对于你愿意关心我的工作,我真的很开心。
盐监这一部分,我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而且,前任似乎是因为染了重疾突然去职的,也没有人指导。本来我还有些不安,既然娘子这么说了,那为夫就不客气了,以后,我们一起摸索着习惯我的工作吧。”
最后一句,范仲淹着实忍不住,用正得不能再正的表情,和彼此很少使用的亲昵的称呼,来了一个类似调侃的结尾。
范仲淹的这种偶尔为之的幽默,比自己认为的更加钝感的李静,正在为自己说出了那样了不得的告白而陷入羞耻和紧张的情绪中的李静,丝毫没有捕捉到。
在李静不带任何情色的率真的答复中,范仲淹终于忍不住,把压在棉被上的手,滑向了李静的唇畔,随着双唇替代手指,第一次抛开羞耻心互相传达心意的夫妻之间,另一种意义上的洞房花烛,或者说,长久行路之后的蜜月之夜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