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男孩见状匆忙去搀扶谢玄。
“不必啦。”
摆了摆手,谢玄轻柔的将男孩推到一旁,怅然道:“你师尊我快入轮回啦,若是有缘,几十年后咱们没准还能相见……”说完,他眼眶中那两朵鬼火渐归黯淡:
“孩子,你师尊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叶雍,雍州的雍。”男孩紧紧握住谢玄的手。
“雍州啊……”
无力的靠在枯树旁,谢玄望着璀璨的星空,嘴角挂着和煦的微笑:“是个好地方啊,我记着那里冬天……”
“雪很美……”
谢玄喃喃说道,苍白的面庞似乎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光彩。漫天星辰,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那年的夜晚。初夏微凉,晚间庭院两个孩童趴在青石井边:
“师哥,你看过雪吗?”
“雪?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听师傅说有些地方冬天会下雪。到时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像是白银打造的一般可好看了。”
“白银打造?那不得把人眼照花?”
“那我就能躲起来,让你永远也找不见我。”
……
思绪收回,眼前的事物在一点点模糊。他强行兵解夺舍,这具肉身早已濒临崩溃。方才仅是略微运转真元,就加剧了腐朽的速度。
“这次。”
缓缓地吐了口气,谢玄捏碎了一枚玉符,“到你找不见我啦……”嘴角笑容愈发温暖。
“我把毕生所学都刻入了那金丹中,你既服下金丹,修炼时只需在识海中就能找到相关法诀。”谢玄身体微微的颤抖,整个人逐渐散做点点星光。旷野中骤然卷起狂风,云飞石走哀声轰鸣,天地都在悲伤叹息。
“师尊……”
叶雍眼圈红了,紧紧抓着谢玄的手不肯松开。却徒劳的发现,连那只手也在空气中逐渐消散溶解。如萤火飞舞,四散黑夜。
“你来啦。”
本安详闭目的谢玄忽地睁开双眼,眼眶鬼火早已熄灭只余漆黑圆洞。
一个身影坚定的穿过浓郁的黑暗,缓缓走到谢玄与叶雍面前。
质朴。
这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是说他长相多么憨厚老实或者平凡无奇之类的。事实上,他有着一副足以令天下女人嫉妒的俊俏面容。五官秀美精致,每寸肌骨都如白玉般,白皙中带着一缕柔和。但却无半分阴气,旁人看出只觉得大气质朴,真是一堂堂公子。
他的衣着也甚是简朴,身穿灰色长袍,头发随意的束起。缓步徐行间,无半分宗师气派仿若世俗秀才一般。满腹诗书,性格温润间自有股洒脱。
君子如玉,说的便是这种人。
“大师兄。”
他蹲在谢玄面前,看着这位名满天下的谢天君,轻声道:“我来晚了。”
“不晚。”谢玄此刻半具身体已化为荧光,久久的在周围徘徊不肯散去。望着对方强笑道:“我这徒儿就拜托你照料了。”
“好。”男人默默点头。
“帮我和师傅说:当年之事是我错了。”
“好。”阴影中男人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照顾好宫中弟子……”谢玄微微动了动嘴唇,盯着男人的双眼恳切地问道:“她,还好么。”
叶雍察觉到黑暗中男人的身形似乎晃动了两下,“还好。”声音中似乎暗藏着苦涩,但谢玄大限已至那里能察觉到这些情感。只道对方所言是真,脸上满是欣慰:
“这我就放心啦……”
缓缓闭上双眼,沐浴在月光中谢玄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他整个人都融化开来,与这方天地合为一体,只留下一方暖玉。风移影动间,意识渐归于模糊。
男人拾起遗留地面的暖玉,握在手中。这方暖玉,上面刻着谢玄的名字。是每一位斩剑阁弟子身份的象征,当有人逝去,同伴便要将他的暖玉带回山门。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望向叶雍,神色淡漠。他目光注视下,叶雍只觉得浑身暖意十足,冷夜中如沐浴暖阳。
“叶雍。”
他话音刚落,旷野中爆起一阵紫光。等那光芒散去,旷野中惨月高悬,叶雍与那男人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千里之外,祁连山苍峰,男人端坐青松树梢。
此处乌云满天,然而一轮弯月似的光晕却浮于他脑后。男人闭目间,光芒四散无声的照耀着周围十丈。叶雍静静地站在光芒笼罩出,身上寒意全无只余淡淡暖意。他甚至可以清楚的感觉到,神光透彻肌骨温养他的身躯。
一点微光飘出,飘扬旋绕化入叶雍眉间。
“一百二十年前,就在这里。”男人昂起头,眼神锐利的几乎贯穿乌云。“谢师兄《太一破虚剑经》大成,在此处力斩西戎圣庭二十一名大祭司、妖族九名大圣。令得外族畏惧,五十年不敢犯我上国边境。”
叶雍憧憬的看着周遭事物,“想不到这里是师尊扬名天下的地方。”
一百二十年,那该有多久?别说娘了,外公那个时候也没出生吧。叶雍不由得痴了……
男人没有告诉叶雍的是:此战不久,谢玄因某件隐秘之事与斩剑阁生怨。谢玄年轻气盛,趁着长辈不在冲出山门,一生未回斩剑阁。斩剑阁仇家设伏妄图击杀谢玄,又是在这谢玄身受重伤逃遁夷荒。
静默盘坐,男人望着苍穹云层眼神中泛起些许感慨。良久,他缓缓放正视线瞧着面前的孩童,“方才忘和你说了,我叫萧天歌。师兄弟内排行第四,你师尊是我的大师兄。”
“师叔。”叶雍慌忙欠身施礼。
“慢。”萧天歌神情仍旧淡漠,仿佛脸上覆盖着万古不消的面具。他注视着叶雍,语气多了几分郑重,“谢师兄让我照顾你,我自然可以庇护你传你修炼。但谢师兄已叛出斩剑阁,他的弟子并不等于斩剑阁弟子。得入了山门祭了祖师,待修为有成,你方是阁中弟子。”
“但我斩剑阁与神州气运颇深,日后必少不了劫难波折。你如不拜入斩剑阁门下,我仍会庇护你至修为有成。虽无阁内资源功法,但谢师兄所留足以令你纵横不败。没必要犯此风险,要知道若是度不过劫难,身死道消已算轻了。”
身形一闪,萧天歌已站在叶雍面前俯视着他,“利弊祸福,我已与你讲清。入不入斩剑阁,你自己抉择吧。”
冷风中,衣衫褴褛的孩童站在那,不假思索地点头。萧天歌看了男孩一眼,古波不惊的脸上掠起细微惊愕。斩剑阁弟子不多,可个个皆是惊才艳艳、道心坚定之辈。但即使如此,在面临入门大事时也未有人能如此果断。修炼一途,最讲传承自身归属极为重要。
萧天歌只觉这孩童来历不明、资质平平。适才他用术法挪移千里,带着叶雍来此处。正是要他知难而退,届时萧天歌庇护他至修为有成。到时叶雍前途如何,也与斩剑阁无关,纵是作恶也不算辱没斩剑阁名声。
谁知叶雍如此果决,倒是令他犯难了。
萧天歌沉默半晌,心下突地有了主意,叶雍见他口绽银符。随即感到眼前一花,一股寒流自丹田涌出流遍全身。短短几刻,叶雍毛发处已结出冰花。那寒气在经脉脏器流窜,叶雍魂魄几乎都被凝固。
他艰难的呼了口气,旋即又是一股热浪涌来。温度炽热,连体内骨骼都几乎融化,整个人要化作血水。男孩哪里经受过这般痛苦,种种疼痛几乎将他心神撕裂。他张口欲呼,热浪将他整个呼吸道烧焦发不出半点声响。当他要昏死过去时,热浪又转为寒气冻结全身。短短几个呼吸,热寒如此交替比地狱都可怖几分。
“世人羡慕神通异法,哪里知道修炼之苦。你若入斩剑阁,日后灾祸降临难以度过时。所受痛苦,要比如今可怕百倍。”萧天歌缓声说道,话音刚落叶雍便觉清风拂面。周身痛苦全无,心神清明快活的紧。
“若是不入,无门规束缚无气运缠绕。修为有成自己逍遥天地,岂不快哉?”
萧天歌本以为自己这般劝说,叶雍必会知难而退。猛烈冷风中,谁知这男孩竟咬紧牙关倔强的摇头。褴褛破败的衣物遮蔽着瑟瑟发抖的身躯,在这番情境下似石头般倔强。
冷冷的盯着颤抖得到孩童,萧天歌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勉强。但我斩剑阁非等闲之地,入门便要经受考核。考核不过,哪怕是首座亲子也不得拜师。你虽是大师兄弟子,也不能例外。”
叶雍抬起头,紧抿着干裂的嘴唇。睁着漆黑的眸子,沉默的看着萧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