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页,赫然写着——爱在梦中。
翻到第二页,上面写道:
1983年4月初
上帝在和我开玩笑么?
这就是要送给我的大学毕业礼物吗?
乳腺癌晚期,妈妈得了乳腺癌。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医生的办公室走出来的。妈妈,我可怜的母亲,她好不容易看到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的女儿就要有出息了,却倒下去了……
在医院的病床上,妈妈苍白的脸,无神的目光,因疼痛而蜷曲着瘦弱身体,一遍又一遍刺痛着我。
我憎恨苍天的不公,憎恨这种不公的命运降临在可怜的母亲身上。世界上,那么多的人,为何偏偏选择了我的母亲?
苍天,我恨你,恨你有眼无珠!
恨你
恨你
恨你
向扬看着这一连串的“恨你”,有些想象不出那么温柔的母亲曾有那么绝望,撕心裂肺的呐喊。
第三页写着:
1983年4月5日
好累啊!
家和医院,已然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今天有寝室的两个朋友先后打电话告诉我,她们面试成功了。然后问我的情况。
我没敢告诉她们我现在所面临的状况,只得故作潇洒地说,我想先轻松一两个月,再去找。
医院的账单又下来了,上次交的费用已经用完了。
我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得找个工作。只是,妈妈那边又没人照顾。
我突然好想找个肩膀依靠。
我想,爸爸要是在好了。
爸爸?
我都想抽自己一嘴巴,我的人生里就从来没有过爸爸。
十几年前,他丢下不到500块给这个家,就和别的女人跑了。十几年来,这个人没有回来过一次。他过的很幸福吧?幸福得肯定忘了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女儿。
男人,我不相信男人的爱,所以在大学里我拒绝了那些追求我的人。
第四页写着:
1983年4月12日
王医生说,如果再不交费,他恐怕就得停药了。他说,这是医院的规定,他也不想就这样放弃病人。
我看得出,他的无能为力。
投出去的简历,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我想就算有人用我,也不可能给我预支那么庞大的薪水。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借钱了。
去大姑姑家,大姑姑对我说:“滚!”她对我们母女历来是恶言相向,我不在乎,但我没有放弃她内心是善的想法,结果我错了。去小姑姑家,没人开门,打电话给小姑姑,小姑姑说她和小姑父在外地呢。怎么可能呢,昨天早上我还见过她。肯定是大姑姑告诉她,她颜善,不似大姑姑泼辣,家境虽富却小气。妈妈这边的亲戚还有两个舅舅一个姨妈。大舅和姨妈对我说:“傻啊你,你妈得那是绝症,好不了的。往医院里投什么劳什子钱了!赶紧出来,买些好吃的好穿的,体体面面地走。”小舅年纪大我三岁,也没什么正式的工作,他在酒吧驻唱,有些积蓄,本来是想以后自己成家用的,最后拿出两万给我,说,不用还了,只是以后不要在来找他了。
我用小舅的两万交了一个礼拜的医药费,然后又给妈妈买了些吃的之后几乎没有什么剩头。
亲戚,我想不可能了。
我联系了大学里要好的几个朋友,她们先都是表示十分遗憾和伤心,之后,有的说自己的经济还没和家里的分开,有的说自己还没找着工作,有的说做投资了抽不出来……
五个人捐了1000块钱给我,就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短短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我开始看清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那点卑微的经济关系。
我们是踩在金钱上跳舞,拥抱……
第五页写着:
1983年4月22日
妈妈的头发全掉光了。
她拉着我的手说:“齐齐,我们不住医院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我没有答应。她开始和我赌气,先是不吃早饭,然后不和我讲话,下午打翻了我熬给她的小米粥。我也生气了,我对妈妈发了好大的火,我对她说:“我求你了,你不要像个小孩子这么任性,可不可以啊?我累啊,累的太发疯了……”
走在喧嚣的大街上,我觉得好冷,好冷……
刚刚,我干了什么?
妈妈,是病人啊,她也痛苦啊!
我是混蛋……
第六页写着:
1983年4月25日
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有个发传单的中年的妇女塞给我一张传单。我瞄了一眼,是一家代孕机构的宣传单,我将宣传单揉作一团准备,走到垃圾桶前,准备扔进去。
代孕,这个词,突然再次闪现在我的脑海。
我又打开传单,找到上面说的代理机构。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我在那里遇见了初中同学晓光,她是那里的主事。对于,我的出现,她十分诧异。而我,已不在忌讳和别人讲妈妈的病了。我委实相告,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说:怎么会这样呢!
我苦笑着,除了苦笑我还能说什么。
晓光告诉我,她现在正有一个客户,想找人代孕,出手大方,但对代孕的人要求很高。
我问她,能不能帮我一把。
她说她可以推荐我给那个客户,不过最终还是由那个客户决定要不要用我。
离开晓光工作的地方,我的心情忽然轻松了很多,就好像已经有很多很多的钱在等我……
向扬看着这一篇又一篇的日记,就像一章又一章的小说,真实却又不可思议。他从来没有听母亲讲过任何过去的事,他也未曾想到去问。
第七页只写着:
1983年4月26日
等待……
第八页写着:
1983年4月27日
我在等待……
第九页,写着同样的话:
1983年4月28日
我在等待……
第十页写着:
1983年4月末
晓光终于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她很高兴,她说那位客户决定要见见我。她对我说,那位客户是今天早上刚刚从上海回来,所以才这么迟通知我的。
挂掉电话以后,我一直思考着,明天该怎么做,才能成功,才能让那位客户决定留下我。
我一定会成功的。
一定会的。
第十一页写着:
1983年5月1日
今天是劳动节。
我见到了那位客户夏司清以及他的妻子。是在他的家里。
这个男人,让我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的妻子挽着他的胳膊坐在我的对面,一对年轻而又幸福的夫妇。
他对我说:“艾小姐,关于你的资料,我都看了,各方面的条件都很优秀。只是我不大明白,你为何愿意做这样的,一件事?”
我对他说,我妈妈住院了,我需要钱。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然后又对我说:“我只委托了代理机构帮我找合适的人,并没有告诉他们具体的事项。我想有必要给艾小姐讲一下,你再做决定。”
他说,他只借用一下我的子宫,受精卵植入我的子宫以后,我必须得住在他家里一直到孩子出生,孩子出生以后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同意,他会支付妈妈的所有治疗费用。
他反复强调着,我还年轻,叫我认真考虑,他给了我一个礼拜的考虑时间。
躺在床上,我无法入睡。
我开始挣扎。
我还年轻,没有结婚,如果就这样生过孩子,那我的人生就等同有了一段说不清的历史。
可是,妈妈还躺在病床上,她在等我救她,我无法就这样放弃她的生命。
第十二页写着:
1983年5月5日
我无法在等待了,妈妈的病情突然恶化,急需手术费。
我来到他的别墅,站在他家门口对他说:“夏先生,我愿意。”
他请我进屋,我在他拟好的协议上签了字。
那时,他的妻子站在楼上,双目含泪。
拿到他给我的手术费,我去了医院。
妈妈被推进了手术室。
第十三页写着:
1983年5月12日
在医院陪了妈妈整整一个礼拜。
我的身体终于吃不消了,昏倒在医院里。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他满是关切的神情。虽然,我知道他关心我的身体是因为他的孩子,但我还是很高兴。
见我醒来,他的脸上挂满了笑,我看见了像神一样的男子。
他的笑,在我的心底播下了一粒种子。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你醒了”,也不是“太好了,吓死我了”,而是“你母亲那边我已雇请了专门的护工照理,你真的太辛苦了。”
距离我要植入受精卵的日子只剩三天了,他没有一句的责怪。
向扬伸手拿起夏司清的照片,端详了几秒,然后自问:“妈妈,这就是你迷恋的笑容吗?”
第十四页写着:
1983年5月16日
现在我躺的地方,是他家的客房,柔软而又豪华的床。
我摸着自己的腹部,现在我不是我一个人了,我的体内有了另外一个生命。
我告诉自己,我是在做一件很神圣很伟大的事!
第十五页写着:
1983年5月22日
不必因钱的事而烦恼,我的日子变得格外清闲。征得他妻子的同意,我可以在这一两个月里陪在妈妈身边。不过,我每天在医院的时间不能超过五个小时。我想,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恩赐了。
护工把妈妈照料的格外的好,妈妈的病情虽然控制住了,但医生说,情况还不好说,随时都有再发的可能。
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弱了,她看见我来的时候,总是泪眼婆娑。
这些日子,妈妈说的最多的是:“齐齐啊,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让你受苦了。”
我很难过……
第十六页写着:
1983年5月25日
早上,我看见他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一脸愁容。
我向他问了声早安。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对我说早。
在我的内心深处,对他保留着清晰的界线。所以,我从不去问他任何问题,我要做的只是遵从协议。
但我今天还是忍不住问他:“夏先生,你看起来有心事?”
他笑了笑,站起来走了。朝他离开的方向,我看过去,她的妻子正在修剪花枝。他从他妻子手中接过剪刀代她去修剪。
我想他一定很爱很爱他的妻子。
不然,满脸愁容的他,见到她,瞬间喜逐颜开呢?
第十七页写着:
1983年5月27日
我从没有想过,幸福也可以是这个样子。
从楼上下来,看见他们夫妻坐在沙发上,翻着字典,很开心的样子。
夫人看见我,冲我招手。她指着纸上的名字说,我们在给孩子取名字呢,你看看那一个好听?
我看了一眼说,都很好听。
夫人指着惜若两个字说:“我觉得要是女孩的话就叫这个名字,很好听。”
他问:那男孩呢?
夫人对我说:艾小姐也想一个吧,对于孩子来说,艾小姐也是妈妈。
我看见纸上的一个言字,随口一说:言若,怎么样?
夫人念道:言若,惜若,言若,这个好啊,要是女孩我们叫惜若,是男孩就叫言若。
孩子未出世,心急的爸爸妈妈就开始取名了。
只是,我从未发现,这些都是人一生可以回想的幸福。
“言若,惜若”向扬轻轻念道,“原来如此。”他终于明白了哥哥为什么会叫诺,诺就是言若,言若就是诺。
第十八页写着:
1983年5月末
妈妈再次病危。
医生从手术室出来,摇摇头,说:“我们尽力了。”
我瘫倒在地上,看着妈妈被推出手术室送进另外一个病房。
医生对我说:“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请做好准备,病人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我才明白,医生原来不仅可以宣判生,还可以宣判死。
他出现在医院,从床边扶起我。
他说他很难过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希望我以身体为重。
我开始讨厌他。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呵斥他,呵斥他冷血,只顾着他的孩子。
我吼道:我妈妈快死了,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人!
我跪在床头哭了一夜,他站在病房整整一夜。
第十九页写着:
1983年6月初
妈妈去世了。
第二十页写着:
1983年6月9日
彻底办理好妈妈的后事以后,我又回到了夏家。
家里只剩一个保姆。
保姆告诉我,他和他的妻子去日本了。从保姆的口中,我获知,原来夫人子宫患有疾病,若生育会有危险。可是夫人,又十分渴望能和他有个小孩。在求医无数次未果后,他决定找一个人来代孕。
我就是这样被需求。
作为一个女人,我能理解夫人的内心深处的渴望,也能明白她想要做一个母亲的渴望。
我又开始有点佩服这个女人,佩服她忍受那么多的痛苦,仍然不放弃想要自己给他生一个小孩。无论作为女人还是作为母亲,她都是值得人尊敬的。
第二十一页写着:
1983年6月20日
今天收到一个律师的电话,他说妈妈有遗产留给我。我听了,对他说,律师先生你肯定搞错了。
妈妈哪来的遗产,除非天上掉馅饼!
不久,那个律师又打来,说了妈妈的名字,问我是不是她的女儿。大致一番了解,我才知道,原来母亲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买了人寿保险,而这笔保险金的享受者是我。
现在有了这笔保险金又能怎么样?什么都改变不了!
人生就像上帝手中的棋子,他老人家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呵呵,我和我可怜的妈妈,不过是他摆弄过来过去的一盘游戏,无所谓输赢……
第二十二页写着:
1983年6月25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
这个世界上唯一记着我生日的人也走了。我想以后,除了我自己,恐怕再没人会记得我的生日。
其实,生日于我,无所谓。
下午,保姆递给我一个包裹,说是夏先生从日本寄过来的。
我打开一看,一条淡蓝色的丝巾和一封信。我拆开信一看,他写道:
艾小姐,生日快乐,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夏司清夫妇。
眼泪从眼眶溢出,滴落在信纸上。
我真的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那颗曾被播种在我心底的种子,发芽了,生根了……
我突然很思念他。
第二十三页写着:
1983年7月3日
下午,保姆显得格外的兴奋。
我问她有什么喜事。她告诉我说,夫人的病有得治了,用不了一年半载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听到这样消息,我替他和她高兴,但我也有点失落。我说不清原因。
她的病可以治好,那么就是说,她可以自己生小孩,可以从开始就做一个完整的母亲了。
我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问自己:他们还会要这个孩子吧?
离开,我突然有想离开这里的念头。
这是一个自私又可怕的念头,我想带着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离开。
她拥有他,以后还会拥有他的小孩。他们一家人会幸福美好的。
我呢?
无法拥有他,但可以拥有他的孩子,这或许就是老天赐给我的幸福。
第二十四页写着:
1983年7月9日
我没有离开这里。
时机未到。
我前几天试着从保姆的口里探听关于夫人的手术情况。今天保姆告诉我,夫人的手术相当成功,不过,他们暂时还不能回来,要等夫人的身体复原。
我想,离开的时机到了。
第二十五页写着:
1983年7月13日
趁着保姆出去买菜的时候,我离开了那里,除了一些衣物,我什么也没带。
我去找了律师,委托律师将那笔保险金交给他。
坐在离开这座城市的火车,我给他打了电话。
我哭着说,夏先生,对不起,对不起——
我能感觉得到,电话另一边的他焦急万分,他问我到底怎么了?
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我觉得自己快喘不上气来的时候,我对他说:“医生说我感染了弓形虫,我做了引流手术了。”
他不懂,问:为什么,我们做治疗不就可以了么?
我说:“感染弓形虫,是畸胎。”
电话里,我听到他沉重的呼吸。
好久,好久。
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撒谎说:“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看见一只野猫很可爱,忍不住抱了。”
他质问我为什么不好好呆在家里,气愤我不小心,呵斥了我差不多十几分钟,最后他又问了句:“你现在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我没有回答,很内疚地向他道歉。我是认真的,真的。
他问我在哪家医院,说他会尽快赶回来。
我作气息奄奄状说,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的孩子,我真的无颜见你们,是我撕毁了协议,赔偿金我已经委托律师给你,钱是妈妈的保险金。
我挂了电话之后,关了机。
我是一个极具用心的女人。
我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后悔今天所做的的这一切。毕竟,我的人生还是迷茫一片。
向扬继续往后翻,后面空白一片,合上日记本,他苦笑着说:“故事就这样完了?”拿起母亲的照片,他又喃喃自语道:“妈妈的梦中之爱,没有我和爸爸么?”
将日记本和照片放回保险箱后,向扬按原来的密码上了锁,将移动过的东西挪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