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乐山,绯闻不胫而走,成为小城中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当二人相偕同归,面对此情此境,迎接他们的将是一场不小的暴风骤雨。
风言风语很快灌进胡咏娴耳中,老妻顿时暴跳如雷,日久难忍的怒气如火山喷发而出,震怒、耻辱、泪如泉涌……彻底摧毁了女人的最后自尊。原只望丈夫“赴京赶考”能逃离苦海,衣锦还乡,岂知盼来的却是噩梦一场。可怜无助的老妻心在滴血,精神已彻底崩溃。
外面满城风雨的舆论打击,本让李琼久难以招架,而“后院”起火,老妻日夜啼哭、没完没了的痛斥,更让他无地自容。
命运,再一次将他抛入人生低谷。
《南行纪游》
没让他过几天好日子,大难随即而至。上天赋予了李琼久一生的苦难,同时也赋予了他的天才与智慧。
生活磨难,可以击溃千千万万平庸的人,但又能磨砺、打造出一批时代英杰。李琼久的老友杨风先生常调侃他说:“琼久,你的画是饿饭饿出来的哟。”正是凄惨的命运与苦难,生与死的交锋,才能在李琼久身上碰撞出灿烂的火花。天才的内在苦闷是不朽之作的源泉。绯闻风暴的打击,度日如年的煎熬,在对孤独与冷嘲热讽的抗争中,终于催生出《南行纪游》系列,将李琼久的艺术推上了巅峰。
李琼久遭遇绯闻,再一次处境艰难。一些人离他而去,一些人继续关怀帮助他渡过难关。
一天,天后宫陋室中走进一位身材瘦长、其貌不扬的年轻人。他手提一篮子点心果品,登门拜望久违了的李老师。正在小饭桌上专注作画的李琼久,见他到来,扫视了一眼这个忘年小友,微微点了下头,又埋头默默作画。
先新友原是峨眉红珠山宾馆的大厨,虽然文化不高,但也是一个热爱艺术的画迷,李琼久的铁杆粉丝。见李老师正忙,放下篮子说:“这段时间山上接待工作忙,好久没来看老师了,给你带点新鲜水果尝尝。”说着便凑近画桌,静静地看先生作画。熟知老先生脾气的他明白,越是遭遇严重打击,他越是缄口不言,埋头作画。眼前绯闻压力日胜一日,成天寝食难安,满腔郁闷,唯有拼命作画发泄排解。
稍后,见李琼久停笔,先新友立即点燃一支烟递到他嘴边。见老师神色略有缓和,便说:“也不要太累了,保重自己最重要。” 说着挪动椅子让老师坐下,“刚才进来见师母在别人家打牌,情绪好多了。你也不用去想那么多,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计较那些干啥 保住身体,以后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过几天我来接二老到我那里散散心。”李琼久却慢腾腾地吐出一句:“过几天再说吧。”
先新友帮李老师收拾画桌时,不知是平日看得太多,长了见识,还是有意想激发老师的情绪,他一边翻看画作一边惊叫起来:“哟!画得好!这几张简直是神品。”对这种狂热的追捧,李琼久似乎并不在意。先新友来回翻看几遍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道:“老师,这几张小画给我收藏好吗 ”见他爱不释手,李琼久也就顺口说:“你喜欢就拿去嘛。”
时隔几日,天气晴好,笔者与师兄弟陪同李老师登大佛寺游览散心。寺庙后院的藏经楼下厢房是改建的裱画间,是画家们每次登山必经之所。当弟子们簇拥着老师来到藏经楼前,笔者先行到裱画间一望,但见裱墙上诸多画幅中,有十几张小幅山水一字排开,显得特别抢眼。走到画前细细品味,小品大画,大泼大染,别开生面,瞬间被这批画作的视觉冲击力和笔墨大气所震撼,情不自禁地冲向先生问道:“老师,你这套《南行纪游》好久画的 简直是神品!”众师兄闻声,一起围到画前,七嘴八舌赞叹不已。笔者见画下题款赠先新友,颇感可惜,便进言:“这些精彩之作,最好老师自己收藏起来。”不苟言笑的老先生无语,这套不可多得的神品佳作,遂被幸运的先新友纳入囊中,收藏至今。
四尺六开十张一组的《南行纪游》以写苏杭名景展开,幅面虽小,容量极大,构图顶天极地,简约明朗,用笔潇洒酣畅,运墨大胆泼辣。《狮子林》《灵隐寺》《六和塔》《保俶塔》以铺天盖地的笔墨尽兴挥洒,层层叠叠的点子,朦朦胧胧的水墨交融,满纸烟雨,元气涌动,将一个深藏都市中的名园胜境,挥写得生气盎然。闻《寒山寺》钟声,如睹诗人足迹;又仿佛赴《西泠印社》,与吴昌硕先生品茗,追古哲之幽思,发先贤之情采,令人神往;太湖西岸《鼋头渚》山明水秀,碧波万顷尽收咫尺,蠡湖之滨,越国范蠡大夫携西施泛舟处,《蠡园》层波叠影,水天一色……《南行纪游》系列茫茫苍苍,笔墨旷古,神采飞扬,激情浮动,一扫前人江南山水小气涩滞、沉闷的八股习气,大有“对山酌酒却歌舞,坐看前辈何英雄”(元?王冕句)之势。
江南文人笔下的天堂美景是萧疏、孤寂、冷峻、惨淡、苍然。李琼久心中的天堂则是明朗、阳光、神秘、超然,如梦如幻,甚至还带有峨眉山的几分崇高、宽博之势。难怪北京荣宝斋权威鉴赏家、书画家许麟卢先生在先新友处观画后欣然题记:“琼老所写《南行纪游》,笔墨高古,无画家习气。识者当有定评。”至此,许麟卢放言:“哪个对李琼久好,我就给他画,哪个对他不好,我决不给他画一张。”足见这位来自京城的大画家对李琼久的崇敬之意。
《南行纪游》中,李琼久注入了巴蜀人的魂魄,方寸间透析出的是艺术家深沉、厚朴、宽博、豪迈的生命精神和不失精致的优雅。统观李琼久一生中这些富有生命力度的作品,不难发现,在激烈碰撞中迸发出来的绚丽灿烂火花,才是完成他艺术生命的洗礼。
苦苦寻觅,多年开拓,在激情中燃烧的《南行纪游》系列,终于让李琼久的艺术再次超升,登上了艺术生涯的峰巅。观其画作,友人陈子庄先生赋诗有赞:
自古嘉州名胜地,汉唐石刻见高文;
画师能出诸师外,横绝峨眉巅上云。
——石壶题李琼久诗一首
爱妻胡咏娴
李琼久的爱妻胡咏娴比他小十三岁,原籍湖北沙市,父母靠种田和编织竹器艰难度日。年幼时,家里姐妹众多,家乡遭遇大水患,逃难中与家人失散。后来胡咏娴被拐卖进宜昌青楼,尽管竭力反抗,还是无计可施。
1947年,在川南小有名气的李琼久,沿长江上游一带,办画展到宜昌。在一次游玩中,邂逅了年轻貌美的胡咏娴。一个如花似玉、真挚朴实,一个文质彬彬、风流倜傥,两人一见钟情。对于从未经历过自由恋爱甜蜜的李琼久来说,更是情深意重,难舍难离。李琼久狠下心来,拿出沿江卖画所得,要为心上人赎身。谁料,妓院老鸨儿却不允,被逼无奈,李琼久只好请来江湖朋友,在荷枪实弹下半买半抢,最终抱得美人归。
李琼久如愿以偿,将新娶的爱妻带回马草湾老家。由此,引发了前妻刘氏的忌火。在相处很短的日子里,吵吵闹闹,水火不容。为避免家庭矛盾,李琼久只好带着胡咏娴到乐山岷江河畔,买了一厢房子安置新家,并在乐山城内开了一间名叫“墨缘”的裱画店谋生糊口。
土改中,李琼久命悬一线,胡咏娴寝食难安,操碎了心。“文革”浩劫,出生贫苦的胡咏娴遭受株连,挂上了地主分子的黑牌,与丈夫同赴生死。在朝不保夕的日子里,胡咏娴把女人的温柔带给九死一生的丈夫,把贫寒的家变为避风的港湾。
解放初期,闲居在家的胡咏娴一直为没有给李家留下一男半女遗憾,满心欢喜地将失去父母、尚在襁褓中的李四生抱回来,一边照顾丈夫,一边抚养孙儿艰难度日。四生从小在祖母怀中长大,后来上学、下乡,祖孙俩不是骨肉胜是骨肉。两位老人传宗接代、养老送终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四生这根独苗身上。哪想天不遂人愿,孙儿突然淹死,断子绝孙之痛,让两位老人痛不欲生。
心高气傲的李琼久成天痴迷书画,社会交往难免疏漏。胡咏娴贤良能干,总能及时疏导排解。弟子众多,常常到他家吃饭,毫不吝啬,热情相待。学生若遇困难,总能得到师母援救。有不少贫苦未婚单身者,胡咏娴比他们的父母还着急,总是千方百计撮合,有几对恩爱夫妻,就是胡咏娴一手促成的。
由于长期居住在烟熏火烤的天后宫小阁楼上,年迈的胡咏娴患了严重的支气管哮喘,弟子们八方求医寻药,从不懈怠。数十年来,学生与李琼久夫妻同舟共济,情同手足,感情笃厚。
自从嫁进李家三十多年来,她不惜牺牲自己,与丈夫紧紧相依,携手度过风风雨雨。胡咏娴一生的付出,让李琼久十分感激,常常内疚不已。他在所作《西施》《王昭君》《紫娟》和《山鬼》等仕女画中,都以胡咏娴为模特,甚至在她去世后,所画人物仕女中,还依稀可辨胡咏娴的身影,足见夫妻恩爱,不离不弃。
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李琼久乔迁新居,胡咏娴终于逃离了那个饱受苦难的“贫民窟”。随着李琼久被“落实政策”,生活逐渐好转起来,但命运却没有继续垂青这位苦命的女人。迁到高北门新居不到两月,胡咏娴的病情日益加重。1980年10月,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离开了与她患难与共三十多年的丈夫。临终前,胡咏娴还叮嘱丈夫一定要“好好关照学生,考虑他们的前途”。在师母遗体前,弟子们失声痛哭……
岷江之畔的凌云山含烟带翠,葱茏肃穆。一辆军用卡车在通向凌云山的公路上疾驰,车上,笔者捧着用黄绸封口的李师母骨灰罐,带领着盛志中、黄仲新、康汝昌、杨俊、吴耀、卜敬恒、何廷光、陈泽生等八名永好堂弟子,顶着迎面刮来的瑟瑟秋风,肃然无声地站在车上,直奔大佛寺。车到山门,下车后,一个个拖着沉重的脚步,吃力地迈上一道道长长的台阶,依依不舍地送师母最后一程。
笔者从没下过陡险的九曲栈道,为了送别师母,第一次鼓足勇气怀抱骨灰,提心吊胆地和师兄们一同攀下九道拐,将师母的骨灰罐恭敬地摆放于大佛脚下,弟子们齐刷刷地一字排开,肃立向师母三鞠躬,作最后的告别。面对岷江,笔者高高举起骨灰罐大声喊道:“师母,不是我们学生不孝,这是按您的意愿、老师的安排,将您葬入江中。”话毕用尽全身力气,将骨灰罐抛入江中。大家又面对江水三鞠躬,让滚滚浪涛带着老人与日夜思念的孙子相会,让它漂到久违的故乡湖北沙市与亲人团聚……
李琼久与胡咏娴三十多年风雨同舟,共赴患难。在胡咏娴去世一周年时,李琼久率领众弟子和新婚夫人虔诚地到峨眉山,为亡妻作法事超度。十年后,李琼久在成都去世前,还念念不忘与胡咏娴的那段刻骨铭心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