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回到三年前,那一天,又一次在酒吧买醉的许诺,遇到了孟文绮。
时隔许久再见,他已经快认不出她了,况且醉眼迷离中,一切都好似虚幻的。她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看了很久,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还要颓废多久?”很久之后,她终于开口。
他不回答,依旧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够了!”她把他的酒杯夺过,重重地放下,“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哪像个男人?”
许诺的指节捏得发白,却始终一声不吭。
“我要走了。”她说。
“去哪儿?”他的声音喑哑如腐木,如同现在的他。
“嫁人。”
许诺的头瞬间抬起,眼睛里有一闪而逝的惊讶,随即又垂了下去。
“恭喜你。”沉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恭喜的意味。
“我走之前,想给你一件礼物。”酒吧的灯火光影迷离,女人的脸在纷然幻影中,和她说出的话一样,显得分外不真实。
孟文绮走的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那天,许诺开车送她去机场,漆黑的雨夜,他仿佛忽然间明白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许诺没有想到,孟文绮口中的“礼物”,竟是一个孩子。
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女婴躺在襁褓里,不哭,也不闹,像一个安静的洋娃娃。来送孩子的人说,有一位姓孟的小姐前几天将孩子寄养在她那里,托她在这一天把她送到这里来。
他的手机响起,接听起来,只有一句留言。
“许诺,这是你的孩子。”
熟悉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已经被时光遗忘了太久的事情,他回拨过去,她的电话已经打不通。
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孩子的脸上,她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瞳孔中倒映出他的面容,颓废而陌生。许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审视自己,还是在一个孩子的眼中。
从那天起,孟文绮彻底从许诺的生活里消失了,而他的生命中,则多了一个全新的人。
他从没有想过照顾一个小小的孩子会是这样,从前不喜欢外出购物的他成了超市的常客,食物、衣服、日用品……一样都不能少,一样都不能掉以轻心。她太小了,太娇弱了,仿佛一个刚刚出土的嫩芽儿,经不起任何的风雨,他必须要用全部的精力去保护她,照顾她。
他给她起名,孟孟。简单的两个字后,有他曾经的执著和坚持。
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后来的有条不紊,伴随着孟孟的成长,他也渐渐从阴霾中走了出来。她就像一个小天使,使他的生命中重新充满了阳光。他曾以为他会一直这样和孟孟生活下去,然而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已经消失三年的孟文绮忽然出现,并且抢走了孟孟。
听到这里,尹洛曦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原先虽然并不是很了解,但仅从许诺给孟孟买蛋糕这件小小的事,她就能看得出他们父女情深。当初孟孟被抢走的时候,许诺的焦躁与担忧,也可想而知。
“不知道孟孟现在在美国过得怎么样,她每天晚上都要躺在我的怀里,否则就难以入睡。”说到这里,许诺叹了口气。尹洛曦不知该怎样安慰他,骨肉分离的痛苦她理解,却未曾经历,也就无从感同身受。她知道他的担忧,但此刻,除了静静地陪伴,她什么都做不了。
许诺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但到了这种时候,也会乱了方寸。
“洛曦,”许诺忽然抬头,说,“我从下周开始上班,你的手术就在大后天,这几天开始可以涂抹些术前的药物,做好准备。”
提到这个,尹洛曦的手又条件反射地想摸向额上的那道疤痕,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一夜大雨之后是个好天气,阳光晴好,天空湛蓝如洗,颇有秋高气爽的意味。早饭后,尹洛曦告别了许诺,许诺也没有再挽留。出门的时候,许诺叫住了她。
“你忘了东西。”
她回头,看到他的手里拿着一顶帽子。那是她的帽子,昨晚她睡着以后,他在烘干机上将它烘干。但尹洛曦并不知晓,甚至直到要离开的时候,她都几乎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今早起来洗漱的时候,卫生间里,她照了照镜子,那道疤痕在刘海的遮盖下若隐若现。她撩起刘海,直视着它——这道已经在她额头上存在了半年的疤痕,她心里的疤痕。
她从前总是想方设法地遮掩它,戴帽子,留刘海,在夜里出门,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人看到它,那是她身体上的缺陷。
昨天晚上的那一刻,他拿掉的不仅仅是一顶帽子,同时打开的,还有她心头封闭已久的那一扇门。
“谢谢你。”她笑着接过,拿在手里,柔软的布料上有淡淡的香味,“不过我想,我可能已经不再需要它了。”说完,向外走去。
外面,阳光正好。
手术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手术的前一天晚上,许诺和尹洛曦通了电话,言语之间大都是鼓励和宽慰,又叮嘱她早些休息。挂电话的时候不过八点,尹洛曦依言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有太多的事情,纷乱陈杂,都在这一刻全部涌上心头。大学的时光,父母的期盼,曾经的情感,一切都如此清晰。她想到车祸发生的那一刹那,想到被劫持的那惊魂一夜,黑暗中的恐慌、无助与惶恐……
最后,出现了光。
她曾是惧怕光的,车祸时那刺目的灯光如同梦魇。然而,渐渐地,那光却变得朦胧,光亮中,映出一张容颜。
仿如远山一般的眉,透着坚毅与执著。目如星辰,澄澈的眸子纤尘不染,如同涧底最纯净的黑曜石。他的鼻梁是高挺的,他的唇是薄的,有一抹淡淡的弧度。他是温和的,时常笑着,笑容中透着礼貌与疏离,还有没人读得懂的寂寞。然而当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却仿佛连漫天星辰都能黯淡。
他有这样一个名字,一个令人安心、如同他人一样的名字。
许诺。
原先得知他名字的时候,她联想到的只是一个词语,觉得很特别。然而后来,当和他越加熟悉,她就越觉得他的名字是这样的令人心安,仿佛只轻轻地念起,就能充满坚定和勇气。
她一边想着些连自己也不知道的事,一边随意地在纸上写出他的名字,不知不觉地竟写了很多次。仿佛是无意识的举动,却似乎又是心底最深处潜藏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