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当官儿的也有亲人外迁,也有祖坟,也有财产,还不是一样的补偿标准。”腊梅也提醒大家一句。
洪橘说:“家才哥,大伙都连续累了几天,也该歇歇了,有时间应该想一想到了新家后的打算那才是正经过日子。”
“我起先也不知道季乡长的爸爸死了,我……”谭家才的情绪慢慢缓和。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哎,是哪个在提我的名字?有啥子事说来老哥子听听嘛。”洪橘回头问:“季乡长,您起来了?”
“洪支书,你怎么不按领导的要求办事哟?我给你交代的,让你有事来喊我,我怕我一下睡着了,你看噻,结果真的睡着了。”
腊梅感动地说季乡长,那是你太累了,你家里的事,我们大伙都晓得了哟。”
季乡长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生气地说:“你看你这个小洪嘛,保密意识也太缺乏了,我不是不让说的吗?你硬是不听?”
洪橘脸红了,嘶哑着嗓子想解释,谭家才一步冲上去,紧紧抓住季乡长的手,激动地说不关支书的事,都怪我,我不该喝酒,我不该又提起补偿的话头子。
“哦,老弟,来,我们找个地方摆一摆龙门阵,要不要得嘛?”拉着谭家才到了自己在底仓的地铺。坐在席子上,季乡长还没开口,谭家才又叫起来:“哎呀,季乡长,你就睡在这里呀?那怎么要得哟?”
季乡长笑笑说做啥子又要不得嘛,还不是一样呀。谭老弟,你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就是那个榨菜池子的补偿问题嘛,因为是错登,解决起来需要一点时间,可能要等你到了新家后才补得下来。你是不是还有其他意见,比如不满意新家那个地方?”
“不是不是,其实新家那个地方我是看得起的。我就是想不通,榨菜池子,
那是我的心血呀,我主要是怕这一走,以后就补不到这笔钱了。”
“谭老弟,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我马上安卩专人给你落实这件事。”谭家才有些不好意思,连连点头。
船上成立了临时党支部,党员们忍着心里的难舍之情,分头去做各家各户的工作,力所能及地帮助移民解决一些目艮前的困难。
这些年外出打工的多,党员很少集中过组织生活,甚至一些新党员人党好几年也没能举行一次人党宣誓。洪橘把这些情况和党员们希望能在船上举行一次人党宣誓仪式向领导反映,得至U了上级领导的同意和支持。
阳光普照,江风徐徐,两岸青山绵延,一群移民党员在外迁他乡的江轮甲板上,面对高高飘扬的鲜红党旗,庄严地举起了右手……
船出夔门,站在甲板上,望着连绵青山,滔滔江水和越来越远的三峡老家,
谭家才和王二禁不住带头亮开喉咙唱起了那首三峡人几乎家喻户晓的《三峡情》,季乡长和乡亲们都跟着深情地唱起来,那是他们此时难舍的心情,是移民的心声啊!
男:吆啰嗬嘿啰吆啰嗬吆嗬啰哟啰耶啰吆嗬嘿嘿啰嘿啰耶啰哟嗬嗬
三峡云哟如梦的景哟如痴的情云
口吹竹笛赶羊群从小爱在雨里淋手挥竹篙驾船行噢齐:三峡雨哟三峡云哟细如丝哟柔如锦哟牵动儿女思乡情嘿哟嗬嘿哟嗬牵动儿女思乡情嘿哟嗬嘿哟嗬嘿哟嗬嘿哟嗬
洪橘和乡亲们一边唱一边哭,泪水在每个人的脸上肆意地流淌……
二百七十八户一千一百三十五位移民在当地政府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走进了各自的新家。
王局长去看了三个移民新家庭,他在洪橘和季乡长的陪同下,去了王二家、小玉家,最后到了腊梅家。每走一家他都要仔细察看移民新家的家具、厨卫,还特别去看了腊梅九十多岁的老爷爷,问路上是不是很劳累,又转身问腊梅家具和衣物是不是都到齐了,掉没掉啥东西。当他走出腊梅家和大伙说再见,准备离开时,腊梅叫了声:“王局长,你们慢走。”难舍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大伙儿一见家乡来的亲人要离开了,都流下了依依不舍的眼?目,小玉和腊梅更是一把抱住洪橘,痛哭不已,惹得洪橘泪水也一串串往下掉。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啊。
王局长和洪橘、季乡长上车时,好几个移民都扑上来紧紧抓住他们的手痛哭着不肯松手。腊梅竟拉着车门不放行,说:“王局长、季乡长、洪橘支书,你们千万莫忘了我们移民,莫忘了腊梅呀。”几个人都大声承诺不会忘,洪橘说嫂子,小玉,乡亲们,我们不会忘记你们,库区故乡的亲人不会忘记你们,子孙后代都不会忘记你们,共和国更不会忘记你们,你们要是想老家,想亲人了,想我们了,就给我们打电话吧。等以后生产生活安顿好了,日子富裕了就回老家走一走,看一看吧。”当地的干部过来扶住腊梅,劝说她,安慰她,腊梅放了手,但还流泪追赶着车跑了好长一程,担心得贵生也跟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叫:“腊梅、王局长,腊梅、王局长……”
看到移民的难舍,那真像撕开肉一样的感觉啊,铁骨铮铮的王局长和季乡长泪流满面,洪橘更是哭得一抽一抽的。几个库区来的移民干部,从移民的泪眼中,读懂了乡音、乡亲,读懂了人间的真情,读懂了生离死别的难舍难分……
护送移民回来的路上,洪橘的胆结石病犯了,痛得蜷成一团,到家后就开始输液。这天,正输液打睦睡,杨越的声音传来了。
“哎,支书大人,听说你玉体欠安,现在好些了吗?”
洪橘赶紧请杨越坐,笑笑说还是那个活活嗨的乐天性格。”
“对呀,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这性格不好吗?老同学有意见?”杨越用手扶扶眼镜,一脸幽默,逗得洪橘笑起来,病恢恢的愁容一扫而光。
建国妈端给杨越一杯水说:“你早该来坐坐了,你看洪橘正焦眉愁眼儿的,唉,生个病也不安生,电话打个不停,生来就是劳碌命。”
“婶哪,您心疼也没用,洪橘也是没办法,其实以前我未必理解我爸,这段时间我回来帮家里收拾打点准备外迁,接触了移民乡亲,对我触动很大。说真的,尽管我是农民的儿子,但一直在外面读书、经商,未必有多了解他门,真的,我甚至连自己的老爸也不了解,现在才渐渐明白了农民的艰难处境,才开始理解我的父亲和洪橘他们这些人,也就是基层干部卩巴,或者就叫泥腿子干部卩巴真不容易啊。上面一根针,下面千根线,官小权小没油水不风光,有的只是操不完的心,跑不完的田坎,吃不完的唾沫,挨不完的埋怨甚至咒骂。”
“杨越,别说了,有你这几句话,你爸和我们这些村干部也知足了,总算还有人理解我们嘛。”
“是啊,老同学,你以后也要注意身体,要不干脆做个结石手术,省得这么痛苦,碍事儿。你晓得吧,前天我还问过建国,老婆去送移民,你留守家园有何感想?你猜他哥子怎么说?”
洪橘着急地问:“你问他,他说啥?”
他说:“洪橘是他的老婆,可她是移民的支书。洪橘跟他睡一张床,可她的心思全在移民那里,她不是我的老婆,她是移民大家的洪支书。老同学,个中滋味真是五味俱全哪……”
“建国他,他真是这么说的?”洪橘追问一句。
“是啊,不过你放心,五味里面不还有个3味嘛,这一点儿我是相信建国的。”
“你呀又来了,总是爱开玩笑。”
两个人正聊着,建国带着张展来了。杨越站起来想走,建国说:“你走啥?他们研究工作,我们去外面聊天抽烟嘛,以后打堆儿的日子少了哟。”
建国和杨越出去了,张展把村里第二批外迁移民情况向支书详细作了汇报。自从兰科长牺牲后,刘大毛很感动很痛心,但对于外迁他一直思想在波动中。“我也试着想跟他摆一摆,可他总是推说不空,没得时间,这不明摆起就是拒人千里嘛,我心里真的不踏实,有些担心,总觉得这事儿有点儿悬吊吊的。”洪橘说展哥,这段时间,你在家顶着,工作又有很大进展,你们几个都配合得这么好,第二批外迁移民工作基本到位,真是很不错哟。我走时还很担心,先听建国说,又听你汇报,真的好高兴哟,病都好了大半呢,展哥,你和在家的同志真的很辛苦U。”
张展十分感动,忙说哪里,支书才辛苦,这是大伙儿都看至U的嘛。”
“算了,互相表扬的话就不说了吧,天都黑了,你吃了饭再走,我明天就去看看刘大毛。”
张展说我回去吃饭。”建国进来拍着他的肩膀:“算了,展哥,你不是说老婆回娘家了吗?这不暂时成了单身汉儿,回去哪个给你煮饭嘛?今天就在我家吃吧,你不嫌弃,管饱。”
“看兄弟说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啰。”
洪橘说:“早就该这样嘛,你们先去吃吧,我这药一会儿就滴完了。”
洪橘走在去大毛家的路上,想起兰波以前一回又一回地吃闭门羹,今天自己一个人又来到大毛家,不知道又是啥子“招待”。
洪橘走进院子,一眼看到大毛在用砖块砌洗衣池,洪橘知道眼下大毛明知这洗衣池用不上还要砌,说明他心里有几多伤心,几多难过,有几多的无可奈何呀,想到这一层,心里也是酸酸的,很不好受。
洪橘主动打招呼:“哥,干活呀?我嫂子没在家?也不搭把手?”
大毛看了洪橘一眼,啥话也没说,继续和泥砌砖,洪橘看他一个人忙,就蹲在旁边一块一块地给他递砖。半小时过去了,洗衣池差不多也砌好了,大毛把手里的工具往屋檐下一扔,在桶里洗了手,坐到阴凉处闷头抽他自己种的兰花烟。洪橘看他一眼,默默地收拾地上的废砖、泥沙,也在桶里洗净手,把水泼掉,
回头跟大毛说哥,你歇着,我先回去了。”大毛嘴张了张,终于没说话,看着洪橘在毒辣的太阳地走远,他想起了当年跟洪橘为橘树工程的一番对话:
“笑,你要是考不上大学,还得回来当农民,那时你就笑不起来了,你哭吧,
傻呀。”
“大毛哥,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就一定要回乡当农民吗?假如我真的回来当农民,我就一定要当个不哭的农民,当个有好日子过的农民。”
“做梦吧,傻妹儿。”
心里想:如今她真的没考上大学,她还真的回来当了一个农民,虽说是个村干部,可这干部也累得她够呛,光是这外迁移民工作就打得人脑壳痛。唉,好好的老板不当,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明明跳出了农门还要往回?,还要贴钱贴工夫找罪受,又是为了个啥呀?真是少有的犟妹子啊。
第二天午饭后洪橘又和小向去看刘大毛,大毛不在,他媳妇正在用连枷一下一下地敲打院坝里的稻谷草。看见来了人,大毛媳妇放下连枷去屋里端茶水,洪橘跟小向举起连枷帮忙干活,然后又把稻谷倒进古老的风车里,“咕噜噜咕噜噜”地转动风车,一会儿,几大箩筐干净的谷子就摆在檐下。
干完活,两个人抬脚就走,刚好碰见大毛回来,媳妇追出来喊:“大毛,支书和县里的向同志帮我干了半天活呢,还不快留客人宵夜。”
大毛一愣,随目卩热情地把两位客人推进堂屋,歉疚地说:“听说支书累病了,我也没去看你,你还连三遍四地来看我,还帮我干活,让我怎么好意思嘛。”
大毛媳妇递给洪橘一个板凳,打趣地说:“哟,有些人还晓得不好意思,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哟。”
“去、去,右客家家的多嘴多舌,支书可不是来听你说闲话的,快去整饭来噻。”刘大毛跟媳妇一顿毛吼,媳妇笑笑,冲洪橘眨眨眼睛,吐吐舌头走开了。
大毛又冲灶屋吼:“哎,快点儿炒盘腊肉来,今儿个我要和支书喝几杯。”
菜上来了,刘大毛给两位客人的杯子倒满啤酒,小向赶快摆手说:“大毛哥,支书病刚好,怕是喝不得酒哦。”
“我晓得,我只让她喝一杯,你作陪,行不?”洪橘点头。
“嗨,这还差不多,你们几个同志来我屋几回,我都不理睬你,你晓得是为啥?”
“为啥?”小向望着刘大毛,一脸不解。
“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大学生干部,有人说不过是来镀金,说白点儿你的心跟我们隔着一层皮。对你,我们就像对以前那些“三白干部”。”刘大毛喝一口酒。小向问洪橘啥叫“三白干部”?”洪橘笑笑,让他继续听。
“哈哈,到底年轻,没听说过吧,“三白干部”就是指乡镇一级干部。”
“白吃、白喝、白拿?”小向说。
“咳,你想到哪儿去了?要真那样儿,还不成了旧社会的国民党?大学生,不是那个意思,是“吃烧白、喝白干、打白条”的意思。”一句话把洪橘和小向还有嫂子逗得笑起来。
“笑啥子嘛,我又不打谎话,说的是事实嘛。”回头又对媳妇毛吼,“右客家家的,看桌上还缺菜,去整个酸菜面块来噻,炒个藤藤菜来嘛,跟个癞蛤蟆一样,戳一下跳一下。”媳妇赶紧进厨房去忙活。
“现在还兴打白条?”小向问。
“以前给农民打白条很普遍嘛,现在乡里给我们农民打白条少了,给自己打白条倒多了,是不是嘛!
“是的,现在有些乡干部的工资都有几个月没发了,这个我倒是了解的。”小向说。
“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给农民打白条作孽太多,现在轮到该给自己打白条了哈,你们说说看,这是不是风水轮流转啰?是不是老天给作孽人的报应嘛?”
“大毛哥,话不能这么说,以前打白条是事实,这种情况是由于库区绝大部分乡镇几十年来没有支柱产业,商贸不流通,税收少,都是吃财政饭,拖欠乡镇机关干部工资几个月,甚至半年的都有,更莫说其他了,很多乡镇都是欠了一屁股的债,只有向上级政府借钱发工资。我在乡里听一个干部发感叹:现在教师工资不能欠,农民白条不敢打,只有打自己的白条了,乡镇干部也有他们的苦衷嘛。”洪橘解释。
小向说:“乡镇不给农民打白条,给自己打白条,也说明乡镇干部思想作风转变了噻。”
刘大毛端起杯子跟小向碰杯:“嗯,想来也是这个理,来,就为你说的作风转变,干。”仰幸子一饮而尽。
大毛吃了一口菜,又说说不给农民打白条还是难做到。比方说我们种的青菜头,卖给榨菜加工厂,还是打白条,说是要等把加工好了的榨菜卖了才拿得到现钱,这不是打白条又是啥子噻?”
洪橘端杯与大毛碰了碰,劝他:“大哥,现在是市场经济了,榨菜加工厂全是老板的,又不是政府的,你这一板子打到政府身上,可能打错了哟,老板不拿钱,
你就不卖给他噻。”
“呃,还是有打白条的,比方说,淹没房子和土地的移民补偿金,政府就打白条,现在都还没拿到手。”
小向喝了一口汤:“不就这几天的事情嘛,资金专用也还有个分配过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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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移民都在等。”
“唉,你们这些当干部的白天夜晚都催促拆房、砍树、迁坟说句老实话,你们移民干部做的好多事,我刘大毛四句话就可以概括完,你信不信?”
“不可能吧,大毛哥开玩笑。”小向不相信地笑了。
“我说了你千万莫生气哈!”
小向看一眼支书说:“我不生气,也不怄气,你说嘛。”
大毛再问:“支书,我真说了哦。”洪橘点点头:“大毛哥,不说心里闷得慌,把想说的心里话都倒出来吧。”
大毛把酒杯重重地一放:“说就说嘛,这四句话就是:淹我地,拆我房,挖我祖坟,赶走我的老娘!”洪橘和小向一下怔住了,真没想到刘大毛想说的是这四句话,好一阵子都没得一个人开口说话。媳妇端来一盆酸菜面片汤,看到冷了场面,赶紧催客人吃面片,又责怪大毛不会待客,把客人得罪了,还请支书和向同志多担待些,千万莫跟大毛一般见识,几句话一圆,场面又热络起来。
“大毛哥,修水库要淹地,搬迁要拆房,不挖祖坟就会污染长江,土地淹了,儿女莉、子莉、女都要外迁,爹娘也得跟着搬迁啊……”洪橘说到这里也十分难过。
“淹地、拆房、挖祖坟、赶走老娘,你们摸到良心说,你们移民干音卩做的这些事,是不是世上最缺德的事?”
洪橘含着泪说:“是的,是缺德的事啊,不过大哥你也晓得的,我们有好多移民干部总是先带头挖掉自己的祖坟,带头外迁爹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