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浮蓝
【1】
凯茜是一名多愁善感但永远故作冷漠的女作家。
我时常也想像她一样展开某种叙述。我并不知道故事要如何开始，我只知道这个故事是存在的，它一定会从我的笔端流泻而出。我得从火车站讲起。
这个城市运行着古老的火车，火车是人们主要的交通工具。在中央车站自动售票机旁边的座椅上，我和凯茜坐着交谈。两个半透明塑料瓶子握在我们各自的手中，我的是维C，她的是一种花茶饮料。人很多，还不够多。各种肤色的人，他们排队来到售票机面前，投币买票，然后离开。有奇怪的鸟儿从火车铁轨上方连接天空的部分飞进来。它们表情木讷，自顾自地蹦蹦跳跳。
我在讲我家那只黑白相间的猫。听起来那真是一只可爱的猫咪，尽管它不过是拥有着所有猫咪的共性——好吃懒做、古怪灵精——我还是兴致勃勃地讲个不停。我的猫在它一岁半的年纪里才成为我的猫，是一个朋友搬家时将它送给我的。它嚼食猫粮时发出碎密却洪亮的声响；它喝水时用舌头击打水面，将水溅在地板上；它睡在椅子上、窗台上、桌子上等一切有人在身边的地方，它的睡眠很长，有时你看电视或者玩电脑，它就在你的近旁自顾自地投入地做着它的美梦。
我语速很快，我说起那只黑白相间的猫表情很温馨，遥远的房间，遥远的国度，遥远的城市。遥远的异国的车站，遥远的我。这时我便开始有点儿想念那个男孩子，男孩子叫做何小光。
男孩和猫。猫和我们。我同何小光一起逛家居超市，逛到宠物用品的时候，两个人开始活力四射。这个草皮编织的篮子，它会在里面睡么？还有那个橘红色的垫子，它应该不喜欢那么重的颜色……猫就像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焦点集中在这个孩子身上。总觉得猫见证了些什么，或者，它只是让爱的话题得以延续。
凯茜说：你曾说过，你追他追了很久。我却又否认了这一点。我说，我们只是顺其自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坦诚：在我认识他之后，开始去做每一件和他有关的事情。那种感觉就像陷入了泥潭，却又心甘情愿。凯茜听得很入神，而我的某种表演的欲望似乎也被激发出来。我边讲话，边有点儿颤抖似的。
我继续讲讲那个男孩子。我记得自己讲了很久。从中央车站，一直讲到了小鸟咖啡馆。我和凯茜坐在吧台附近一张木头圆桌的两侧。店里没有别的顾客，只有一个店员，金黄的短发，个子又瘦又高，年纪不会比我更大。他站在操作台后面，听我们讲着陌生的语言。我想，我和凯茜像是一对姐妹。
【2】
那条街的方向或许并不是正南正北，你知道它是那样有名的街道——国王街。这个国家有数不清的国王街。某个岔路口，路边的墙上漆着一只小鸟的形状。小鸟镂空在鲜红的背景里，像是立在窗前。它的脚则踩着一根天蓝色箭头，箭头指着岔路口朝里的方向。“THECAFE”，字母的底色和小鸟一致，没有名字的咖啡馆，我们叫它小鸟咖啡馆。
在小鸟咖啡馆我和凯茜对坐着。凯茜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女孩，她留着长发，头发的下半部分是卷曲的。偶尔她小声而客气地跟店员讲话，我才意识到她是早已适应了这里的，她和环境之间，早已珠联璧合，天衣无缝。是的，凯茜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里，她22岁那年就来到这座城市。
要了一个芝士披萨和一份牛肉薄饼。薄饼层层叠叠，盛满了奇怪的食材。酱汁也是奇怪的，浓郁的酸酸甜甜。
“还吃得习惯么？”凯茜问我。
“很好吃。”我答道。
凯茜说她是很挑食的。我说：“何小光也是。”
凯茜是中国南方某个中层家庭的独生女。俗话说，男要穷养，女要富养。凯茜就是遵照这个原则被富养长大的女孩子。比如，凯茜喜欢喝煲汤，几乎每顿饭都要有汤。父母对她百般顺从。小公主的习惯被传至每个亲戚朋友的家中，直到现在，回国时去亲戚家做客吃饭都必然会有专为凯茜准备的煲汤。她甚至为此感到不好意思，却又不好在长辈的庇护下微言一二。
读大学时的寒假，凯茜有一天在入睡前想要喝热水，她蜷缩在被窝里，却不肯下床。后来她想碰碰运气，便发了一条手机短信给父亲。父亲接到短信后，真的带着一个暖水瓶过来了。她感到不好意思却又很开心，女孩子毕竟从小被照顾习惯了，倒也不必将这件事一直放在心上愧疚不已。只是，从那天起，父亲每晚都会提前在她的房间放置一个新打满热水的保温瓶。大约娇惯的抚养也造就了一些不甚如意的弊端。小时候，她和父母去电影院看电影，但是她不敢到售票窗口去买票。“窗口恐惧症”，凯茜如此地形容自己。为了锻炼她，每逢看电影，父亲对她提出的唯一要求便是让她亲自去买票。凯茜为此感到痛苦，她的“窗口恐惧症”持续了很多年。
三年前，凯茜大学毕业后选择到异国他乡继续深造。亲朋好友居然言辞一致：这丫头一个人在外面，肯定坚持不了太久，最终难免落荒而逃回到祖国的怀抱。然而，两年过去，凯茜顺利毕业，随后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同时申请了移民。
在陌生的城市里女孩子只身一人，无依无靠，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自己打点。她渐渐克服了“窗口恐惧症”。如今，她每天乘火车上下班，在各种肤色、形状各异的地球村村民的身影间自如行走。她说，在这边，一切还是相对容易的。至少，别人不知道你的来历，也不会用异样的眼光揣测你；在全新的环境里，一个人可以尝试任何改变，或者，只是安静地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一如既往地不爱讲话。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她静静地听我说。而她讲述的有关她自己，只被我简单地归纳为上述几个段落。
一扇门关上，另一扇门必然打开。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公平。凯茜虽然不爱说话，却以极其敏锐的知觉和太多静默里承载的想象，记载了她能够领略的一切。她现在并没有恋爱，但是她写了好几本爱情小说，在不大不小的范围内广为流传。
【3】
冬天的夜晚很漫长，当你游荡在北方冬日清晨的街道上会有一种烟波浩渺的感觉。人很少，几乎全是那些倒班工作的人。当然，也包括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在寒冷的夜晚身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去一些从未去过的地方，但身边陪伴着的人又是如此熟悉。有时你希望身边出现一个不那么熟悉的人，某种模糊的渴望与诱惑等在夜的面前，等着你去收取它们。
室外是零下的温度，这样的周末，不愿跑得太远，也不需要去见任何的朋友。我们去附近的餐馆吃香辣烤鱼。鱼被分成两个大薄片，焦黄喷香，它们扣在银白色的长方形浅底锅里，锅里伴有藕片、豆皮、花生以及绿色碎叶的点缀。锅的下方烧着木炭，餐厅窗户的玻璃逐渐被水汽模糊。
何小光不是很爱吃鱼，但也会视鱼的做法另作判断。在他还未学会说话的时候，有一次生病动手术，为了加快伤口的愈合，母亲买来黑鱼，变换花样烹饪，强迫他足足吃了一个月。也许是因着吃鱼的缘故，他的成绩一直都很棒。小时候放学后家长们来到学校接孩子，常常会问：你们班谁的成绩最好啊？他总会偷偷聆听，他只是要听听看，从同学口中说出的，是不是他的名字。
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里，曾经聊过所有的话题，如今又继续地聊下去。这天我们重新聊起小时候。奇怪的是童年的事情似乎总也说不尽。何小光说他小学转学前做过三年班长，他有点儿得意地说自己非常之坏，从自家拿了膏药，谁上课说话就去贴谁的嘴巴。后来班里民主选举，他便从班长的位子重重落了下来，从此再也没有当过班干部。
我说，我小时候有一次被老师揪出两个辫子来，还被穿上红色的裙子，和女孩子们一起登台小合唱。每到这时何小光就会立刻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但是我不在乎。我们之间早已熟悉了语言里的虚实夹杂。我们都并不在乎彼此的过去。我们谈论过去，只是为了让当下的时光继续下去。
我们习以为常地互相挖苦，偶尔也会当真，碰到一些痛处，燃起内心的恶，然后指责，争吵，不可开交。我与何小光吵架或者打架，残局难收，只得启动苦肉计。只要此计一用他立刻心慈手软，百般劝慰。两个人马上和好如初。
凯茜依旧听得认真，几乎出神。那些时刻，我那不为人知的满足感便油然而生。我隐约觉察到自己的某种邪恶，但是我却乐此不疲。
我继续对凯茜说，在吵嘴之后，如果无法释怀，我便不能继续下去。两个人互不相让的时候，如果我不退让就会伤害到他，如果我退让，那么自己又会失去出口。如果没有出口，我就要继续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也许以发疯似的武力震慑对方，也许以武力伤害自己。但是我们很快就会悔过，认识到自己的任性，批评自己的不够成熟。
【4】
我决定到S城旅行是半年前的事情。那时S城还是寒冷的冬季。凯茜告诉我，那个我和她最爱的摇滚女歌手将到S城演出。这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我决定去一趟S城。我开始存钱并申请签证。一切顺利，圣诞节到来之前，我终于迈出国门飞越重洋来到S城。
我飞了大概12个小时，行程很舒适，我却一直小心翼翼，像只没下过楼的家猫。走出S城机场的时候，碧天晴日，朗风拂面，海洋性气候初显端倪，空气中有一种充满自由的味道。但我仍感到紧张。紧张绝对不是这个城市的特征，我之所以感到紧张，只是因为对自己把握全无。
我从机场搭乘火车来到中央车站，然后坐在站台白色的座椅上，等待着凯茜的降临。我从行李箱中取出为凯茜带的两大瓶花露水，我闻到清凉而刺鼻的气味，我疑心它们在托运的过程中打破了瓶子并洒满了行李箱。仔细检查后，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它们只是密封得不够紧实，少量液体从瓶口溢出，软牛皮纸包装袋被浅浅地浸湿。
凯茜出现的时候，我正静静坐在座椅上看火车上下来的两个男人。他们谈笑风生，顺着站台往外走。其中一个抱着高过人头的冲浪板，另一个则背着行李包。他们身穿彩色的背心、沙滩短裤和凉拖，我此前却因为感到有点儿冷而穿上了外套围上了围巾戴上了帽子。
凯茜突然出现在我的左边，我转过头朝她笑笑。她问我：“你很冷么？”
她讲话的声音非常细小。她的声音令我想起王菀之、三毛和吴虹飞。第一个人是歌手，第二个人是作家，第三个人是歌手兼作家。凯茜也算是作家的，我意识到。
时间是上午11点半。半个月前通过互联网预订的青年旅馆就在铁路广场上，入住手续午后一点才能办理。我宁愿在车站里多待一会儿。是的，也许我还需要再适应一下。我们换了个位子，从站台的座椅来到自动售票机旁边的座椅。凯茜买了两瓶水，一瓶是维C，一瓶是花茶饮料。
我想，我需要的只是一些时间。等到时间充裕得足以让我感到平静，我们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然后蹬踏台阶，转弯，来到了青年旅馆。一个爆炸头年轻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前台值班，当我们开始与他交谈，他却又变得友好而和善。
办理完入住手续，两个人步行去了附近的唐人街、情人港，一切陌生而新鲜，摩天轮快速旋转，碧海蓝天风景如画。然后是维多利亚女王购物中心。在地下一层的唱片店，我们各自买了女歌手的新专辑。是一张圣诞专辑。连摇滚小姐都从良了。
【5】
其实摇滚小姐已从良多年。第一次读到凯茜的文章是在一本音乐杂志，她写道：“她终于体会到了另外一个生命因她而存在的喜悦，浸润在《金沙》的温柔中，女歌手微笑地唱道，去享受她的每一个微笑吧……”
我们沿着路一直走。路过一个小教堂，小教堂前有张海报，上面写着：别因门徒而否定耶稣。路过一个艺术学校，墙壁被漆得五彩缤纷。往学校的方向走了几步，误入住宅群。洋楼的门牌写着主人的名字，树木和花草挤满了任何空隙的部位。风很干净，天色已变成明亮的深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