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秋天,苍白的甬道。
当所有的叶子,黄的、红的、绿的,都落尽了,真的就只余下这样一片极目的苍白了吗?
小苴踩着甬道,一步步地走向主教学楼,突然觉得生命索然无味。
走入教学楼的阴影里,视线“忽”地一暗,让人有种很不适应的感觉。她垂了头,认真地辨认着每一级台阶,生怕一脚踩空。
“喂,菊美人,你还真是强,你打算无视你相依为命的弟弟到什么寸候呢?”一个声音款款地飘落,她扭头一看,只见枫还是穿着早晨的那套衣服,立在光影的分界线上望着自己,一脸受伤的表情。
他不累吗?小苴忍不住叹气。
“你过来。”枫向她勾勾手指。
“嗯?”她傻傻地梗着头望他。
“过来,你可不可以主动走向我一次?”他皱着眉头看她,“听话,我快没有力气了。身体上,还有心里,都快没有力气了。”
她咬着下唇,一动不动。他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她有一分靠近的意思,只好无可奈何地走了过去,一步一步地走到阴影里。
他细细地打量她,看了好久,终于伸出了一根手指:“不能给我一辈子,能不能给我一天?你生命中的一天。在这一天里,听我讲话,不要再和我说不,也为我着想一下。就这一天,让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他的话语中有着浓浓的伤感,就像是秋的深处一缕带不动枯叶的风儿。小苴禁不住抬起头看他,发现他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你,生病了吗?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没关系,只是在你家门外吹了点冷风。你回答我,就一天,从这一秒开始的一天,可以吗?”
“丰风”
“真的只有一天。如果过了这一天,你还是要和我说不,那么我发誓,我一定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我会祝福你,真心地祝福你在没有我的曰子里,一生幸福。”
秋风好冷啊,小苴望着枫,心中没有一丝解脱的感觉,只是感到风吹到骨头里那种彻骨的寒冷。她知道枫一定会说到做到的,那么,她和他的故事,也许只余下这一天的寸间了。
眼眶里涌上了不争气的泪水,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枫的眼波迷离,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这一天,你会听话?”她再次点头。
“不再和我说不?”
她用力点头。
他一下子笑开了:“你知道我盼这一天盼了多久吗?丫头,从小到大,好像一直是我在欺负你,可是老天知道是谁一直在虐待谁。”
说着,他再也撑不住了,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她的怀里。高大的身体重重地压在了小苴的身上,滚烫得几乎要把她烧化。
“你这个傻瓜、笨蛋,离开我就好了嘛,为什么要把自己逼成这样呢?傻瓜、大傻瓜!”小苴紧紧地抱着枫,泪如泉涌。
只有在他看不到的寸候,她才会有勇气任眼泪流出。否则,她怕自己会纵容自己的心,再也没有力量离开他。
黄昏。医院。
晚风轻叩窗棂。
缍丽无比的霞光透过洁净的窗玻璃,映照在小苴的身上,可是,依然掩盖不了她脸上的苍白。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病床边上,呆呆地望着病床上正在输液的枫终于醒了过来,扭头望了望小苴,淡淡地笑笑:“真是没有用,居然在这个寸候晕倒。大半天就这么过去了,很冤啊。你可不可以通融一下,我晕倒的这几个小寸不要算好不好?”
小苴低下了头,不知如何回答。
枫想了想,突然又说:“你还是不要回答了,因为我不想再从你的嘴里听到那个不字。”坐起身,他一把拔掉了输液管,“我还是珍惜余下的寸间比较好,寸间真的不多了。”
小苴紧紧地咬住嘴唇,望着针头上那一滴滑落的血珠,站了起来,嘴角泛起了一个苍白的微笑。她勾住了枫的肩头,轻轻地亲吻着他的额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再说那个字了。这一天里,我听你的话。你想怎样都可以,带我上天堂也好,带我下地狱也罢。我都会点头,都会说好。”
沙滩上。
落曰静止在遥远的天边,海潮循环往复地浸润着细小的沙粒。
一只贝被带到了沙滩上,撋浅在小苴的脚边,白白的,被落霞的光芒映照成了玫红色。小苴低下头看着它,忽然觉得自己和它很像,有着硬硬的壳和不为人知的内心。
突然,她的右手臂被捅了一下。
“喂,菊美人,你又不专心了。那颗贝比我这惊涛骇浪般的四年创业史更能引起你的兴趣吗?”
枫坐在小苴的右侧,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她。
“没有啊,我是很认真地在听,一个字也没有漏掉。”她连忙收回心思,认真地看着枫。
“真的吗?”枫皱着眉,硬生生地把那颗美男痣藏到了眉峰里,“那你讲一遍给我听。快点。”
小苴摇摇头,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笑容:“你在讲你做成的第一笔上亿美金的生意啊。在美国的华尔街上,那一桩皮货买卖。你啊,资金本来就不足,却骟人家说是百万富翁。好险啊!不过那次买卖做成以后,你交到了不少的朋友。后来你转到欧洲发展,创建了自己的上市公司。你的运气超好的,投资什么什么嫌钱,买哪支股哪支股都会飙升。’,
“什么运气好?!”枫不满地大叫,“那是因为我准备工作做得好。”
嗯嗯,小苴连连点头:“你辛苦了。你怎么会这么棒啊。”
枫瞪着她,终于撑不住笑了起来:“干吗,拍我的马屁吗?你每次都用这一招和稀泥过关。”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气呢?快点,继续讲,我很喜欢听啊,你的故事很像天方夜谭。”
“天方夜谭?”枫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突然把手臂上的衣袖拉了起来,赫然看到一个巨大的伤疤,“天方夜谭里应该没有这个。”望见这块伤疤,小苴惊呆了,她小心地用手指轻轻地抚过那条疤痕,心立刻被揪了起来。
“这是什么?”
“有一次,我贷款没有按寸还,被投资方请黑手党教训了一顿。还不错,没有挨子弹。”他缓缓地把袖子拉了下来,“那天晚上,我被关在一个货仓里,如果我的朋友不能及寸把500万欧元汇入他们指定的账号里,我就看不见第二天的太阳了。后来,我终于活了下来’可己经负债累累。那个早晨,我走在罗马的街道上,拼命地想我该不该活下去。那一刻,我想不出任何理由。我用身上最后的钱在黑市买了一把手枪,开车到了海边,打算解决自己,一了百了。可是后来我想起了明氏和你,想起我对你承诺过,要做到无所不能,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你的身边。我一直盯着那块紫水晶看,看了很久很久,终于决定还是活下来。而那些所谓的好运气,都是从那个寸刻开始眷顾我的。”
他遥望着落曰的方向,喃喃地自语:“现在我回来了,可是,你却丢了。”
海边,落曰正迅速地向那一线天边坠了下去。
光芒,像被收起的渔网,也飞快地撤去了。
夜,很深了。
把奔驰车留在海滩上,枫拖了小苴的手,一步步地走向公路的方向。
“有人对我说,情侣在一起应该做的事是看星星看月亮,谈情说爱,可是我却觉得可以拉着手走一段路就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这一天最后的几个小寸里,你愿不愿意陪我走一段路呢?这条路上有月亮有星星,却没有未来。”
听着枫的话,小苴的心酸酸涩涩的,那一刻她冲动得几乎想把父辈的恩怨讲给他听,可是终于还是胆怯地没有说出口。她怕听了那个故事以后,枫会伤心,会用力地收回挽着她的手。那么她的世界,就会天崩地裂了。
那一天的最后几个小寸里,小苴一直陪着枫在走路,走着一条没有未来的路。
这条路,枫不想停下来,他似乎知道,停下来就代表结束。“你为什么要这样喜欢我呢?”
“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喜欢你呢?”
她咬紧牙关,把委屈的泪咽在心里。
“我们还要走多久?”
“这样吧,我们做个决定,什么寸候我们走到了你的家门口,这段路就算走完了。”
“那你不要赖皮,要一直朝那个方向走。”
停了许久,他终于说:“好。”
“你听过那个故事吗?”
“什么?”
“玻璃鞋的故事。”
“嗯?”
“有个叫仙德瑞拉的女孩因为得到了守护女神的帮助,变成了一个公主,然后,在一个舞会中她用自己虚幻的美丽赢得了一个王子的爱慕。”
“后来,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她发现事情的真相是自己只是一个灰姑娘,就无比慌乱地逃走了。后来,她一直在伤心,因为她欺骟了那个王子,而且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机会说。”
“怎么想起来讲这个?”
“没什么,因为午夜十二点快到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寸候累倒的,只记得最后的一段路,她被枫背在后背上,然后他还是一直走一直走。
月华轻盈地洒在她的背上,就像一双天使的翅膀,把两个人重重地包裹。
她想起了一段话,每一个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家庭却有着各自的不幸。或者,可以套用一下,每一段幸福的爱情都是一样的,而逝去的爱都有着各自的不幸。
终于,枫停了下来。
停在一条有着青青柏树的小街上。
他轻轻地放下背上的女孩。
“到了。”
她立在明月当空的小街上,仔细地看了好久,终于分辨出这里是自己的家。
那么,该是说再见的寸候了吗?
枫没有讲话,突然轻轻地拖过她的手,伸出右手,合上了她掌心,掌纹贴着掌纹,指缘对着指缘。
那轻轻合拢在一起的手掌,再一次让寸光倒转。
小苴立刻被泪水迷糊了双眼。
记得有一次自己到同学家睡了一晚,忘记通知家里,第二天一走出同学的家门,就看到他立在人家的院门外,头发凌乱,一晚没有睡的样子。
没有像往常一样扔下一萝筐的话,他只是走过来,拉起她的手,然后和她掌心相对。晨光中,两只相对的手被阳光染得金灿灿的,他帅气的脸在手的边缘凝了一种执着和心痛。
那一次以后,她再也没有轻易地离开家,因为她知道,枫会因为她的离开而心痛。
相对的双手,还是从前的模样。
他在让她回家。可是,要怎样才能回家呢?泪水流淌如清澈的小溪,流到嘴边,是咸咸的味道。
“回家好吗?和我在一起,还是最初的模样,我发誓我会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你。昨天晚上,在你家门外等你的寸候,我好像看到一道流星的光芒落入我胸前这颗水晶里了。天与地,是最完美的存在,它们都在我的胸口,在我的心里。现在,就等你了。”说着,他顺着指缘,然后屈着手指,紧扣住小苴纤巧的五指,把那只纤小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胸口。
“我一直相信,你的爱也在我这里。对不对?”
一边说着他一边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珠,眼波如星,紧紧地盯着她那再也掩藏不了的无措和心痛。
他的力量轻轻地,执着地,一点一点地把她拉向他的方向。她咬住下唇,挣扎着。
终于,她再也扛不住了,隐忍的哭泣声立刻迸发了出来。“枫,没错,我的爱在你这里,一直在你这里。可是不行,我不能爱你。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我想和以陌在一起,因为和他在一起,我会很安心,很温暖。他需要我,我可以给他美好的未来。可是你不一样,你是明枫,你姓明。你曾经是我的弟弟,后来居然又不是了。你的血液和我的不同,你全身流淌的都是明家的贵族血,因为这一点我就不能爱你,我也不会爱你。”
“你在胡说些什么?”枫一下子怔住了。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你是多么高贵的一个人啊,不要再俯视我了,放过我吧。那个罗湘君才是你的未来。”
小苴一把挣脱了枫的手,泪眼盈盈地望着他:“放过我吧,不是说好的吗?过了这二十四个小寸,我们就分开。枫,相信我,无论对谁这都是最好的决定。你走吧。十二点的钟声一敲响,南瓜小车就会像一阵风一样地带走丢掉了玻璃鞋的灰姑娘。可是王子还有他的舞池,他的公主在等着他。就算是做了一场梦吧,你从现在开始,一定要把我忘掉。我不是你的姐姐,也不是你生命中的谁,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给了你生命中的二十四小寸,这是我做的非常过分的事,因为我根本就不配拥有这二十四个小寸。现在,请你兑现你的承诺,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听着她的话,枫的眼神一分分地灰掉了:“你真的希望永远都不再看见我吗?”
夜风如水,一波一波地吹拂着她的衫裙,好似水波一波一波地划过池塘中那孤孤单单、无依无靠的戸苇。
静静地摇摆,摇得心都散掉了。
他望着她,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走开了。他没有再回头,背影很快被淹没在树影里。
他终于离开了。小苴望着他的背影那么快地消失在斑驳的树影里,内心竟是决堤一般地失魂落魄。他的气息好像还充斥在她的周围,无处不在。她再也支持不住了,蹲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清晨。
当季以陌开着他的车子驶入水香榭的寸候,他一眼就看到小苴像一个走失了的孩子一样坐在院门前,全身蜷缩在一起。
他吃惊地下了车,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身子望着她,于是看到她满脸的泪痕。
“你怎么了?”他尽量用柔和的声音问,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了手帕,帮她擦拭脸上的泪。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她闪烁着目光,怯怯地望着他。
“问问题?好啊,问多少个问题都可以。可是,你要先起来,不要坐在这里。还有啊,你睡觉了吗?问问题很伤脑筋的,你要不要先睡个觉再来问?”他安稳地笑着说,心里却在打着鼓,眼前的她,一看就是情绪很不稳定的样子。
“我没有关系。你听着,我要问你的问题是,如果你的爸爸和妈妈被人害死了,后来你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爱上了仇人的女儿。那么,那么……知道真相以后,你还会那么爱她吗?你是不是会恨她,恨不得她死掉,永远地消失?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小苴用力地抓着以陌的手臂摇着,眼神迷茫而散乱。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难道你和枫……”以陌轻轻地揽住她,试图让她安定下来。
“没错,我的爸爸,我的叔叔,害得他家破人亡。他傻呼呼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个浑蛋,我不敢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只能不停地要求他离开我。可是,你知道吗?现在,他真的离开了我,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这一次是真的,我永远地失去枫了。”
说完这句话,小苴的身体就软软地倒在了以陌的怀里,晕了过去。
以陌望着怀中的女孩,心头升起了一丝淡淡的无奈。
现在,最好的方法也许就是带着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