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20上午8∶45
这个上午,戴二小姐一刻也没闲着,她坐上自己的车回到了西单西槐里胡同19号的娘家。门前的仆人正在洒扫,一看是二小姐回来了,赶紧丢下手里的活计,笑着迎上来说道:“二小姐回来了,老爷和夫人昨天还念叨您来着……”
戴二小姐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了他,一边往里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大小姐没出去吧。”
仆人笑道:“谁不知道大小姐是文曲星下界,这个时候肯定是在读书呢!”
来到了堂屋,跟父母稍事寒暄之后,戴二小姐便对父亲说:“您先坐着,我去看看大姐!”
戴老爷子笑着点了点头答道:“去吧,去吧!她正在后院看书呢!你正好陪她聊聊天儿。”
戴二小姐听了转身要走,却被母亲拦住,拉住她的手说道:“现在连你都是司令夫人了,家里就属你能劝得动她。你得好好跟你姐姐说说,这老大不小的也该找个人嫁了……”
戴二小姐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嗔怪地看着母亲说道:“您是怕姐姐剩在家里是怎么的?告诉您吧,她要是哪天转了性儿,放话说想嫁人,咱家门槛还不被求亲的给踩破了?”
母亲笑道:“就你能说!快去吧。”
戴二小姐这一大早急匆匆地回娘家就是为了来找姐姐黛大小姐的。她知道姐姐也是个基督徒,跟柳南堂的夫人薛云影是教友,关系一直不错。昨夜邹立敬出了个主意,想让她找姐姐帮忙去把那张取纸的凭证要出来,化解目前的死结儿。戴二小姐便离开母亲,径直奔着后花园去了。她看了看腕子上精致的小手表,得知姐姐这般晨光正是该在后花园里读书了,便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原来,戴大小姐从小就醉心于读书,简直到了废寝忘食、手不释卷的地步。自打开蒙以后,她一旦有了零花钱便全都买了书,很少乱花乱用。到稍稍长成之后,戴二小姐的屋里不是法国香水儿就是美国时装,几乎囊括了市面上所能见到的时髦物品,可大小姐的房里除了几件日用的家什,倒有一半是书。
特别是几年前戴大小姐从哈尔滨读完大学回来,更是干脆闭门读书,平时连大门也懒得出了。两人虽然是一奶同胞,亲密无间,但却着实性格迥异。一个活泼好动,年纪轻轻的就善于交际,是个八面玲玲左右逢源的人物;另一个却是连老学究都能难倒的才女,很有点儿想要学穷五经的味道。
说话间,戴二小姐已经来到了后花园的书斋里。这是她姐姐的起居室兼书房,宽敞的书斋里,白铜炭火盆中木炭正烧得红里透白,温暖得跟春天一样。屋里没有任何奢华的摆设,整整占了三面墙的书橱里全都是书,尽管码放得满满当当,却错落有致,一股书香之气扑面而来。
大小姐正坐在窗前出神地读书,二小姐怕惊着姐姐,便小心翼翼地开口叫道:“姐姐,姐姐,我来看你了!”
大小姐闻声抬起眼帘,她透过书斋里间门边的红木槅扇看见了妹妹,便用甜美而又从容不迫的声音小声惊呼着:“秀明,你来了?这几天还真有些想你呢。”
戴大小姐穿着一件既没有图案也不带其他装饰的普通旗袍,连一件首饰都没戴,齐肩的长发倒是烫成时髦的样子,这还是她们姐妹上次逛街的杰作。大小姐秀琴手里拿着一本看了一半的线装书,素面朝天的脸上尽管没有施以脂粉,可两道弯弯的眉毛却跟精心地描过一般,乌黑的头发下明亮的眼睛看上去高傲不失温婉,倒像是从《红楼梦》里走出的林黛玉一般,一出现就给人一种恍若梦境的感觉。
二小姐不禁拉住姐姐的手惊叹道:“姐姐,你这素面朝天的样子可真美,真是把那些个达官贵人的夫人小姐都给比没了。”姐妹俩开开心心地聊了几句,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戴二小姐不再迟疑,当下便一五一十地讲述了柳南堂的事情。戴大小姐认真地听着,沉思了半晌才轻轻地放下了手里的书,轻声问道:“共产党顺应民意,一扫中国数百年积弱之气,他们坐天下已是迟早的事情,这印制人民币又何必急在一时呢?等他们吊民伐罪的汤武之师进城之后,哪里还会有什么阻碍?”
戴二小姐知道姐姐是个认死理的人,不把道理讲透肯定不会帮助自己,于是便满怀激情地对姐姐说道:“好姐姐,你好好想想,现如今北平城里像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还没什么,可那些升斗小民早就让那些比街上商家的广告单子还不值钱的法币害苦了!昨天,我家的一个仆人早上拿着钱去买面,路上遇到了熟人聊了几句,稍一耽搁,再去时,本来准备买一袋面的钱却只能购买半袋了。他当时就懵了,便被挤出了队伍,可他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要买,便又重新排起了队来。可真轮到他时,刚才还够买半袋面的钱,这时候竟然只能买十几斤了。咱们家少一袋面也就少一袋了,可是对一般老百姓来说那就关系大了。共产党正是因为准备在进城伊始就要让所有的人都能过上温饱的日子,才决定抢先一步印制人民币,废止旧币。您明白吗?”
戴大小姐听了也很激动,但思绪却依旧流连在书中,她默默地站起身从梳妆台里拿出一个金手镯来,望着自己的妹妹说道:“虽然时光变迁,风俗变革,但那些当官的却总是参不透一个其实浅显的道理,总是祸害百姓,以为小民可欺!岂不知舟之倾覆正是由于舟下之水啊!一会儿,你帮我捐了吧。”
说着、说着,大小姐竟把话题转移到了书上,她神情激越地说道:“其实这个答案早就有人告诉过他们了,亚圣早就在其《孟子·滕文公下》里有过‘诛其罪,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的警句,但却被他们弃如敝履……”
二小姐正要打断姐姐,却听见戴大小姐又吟咏道:“《易·革·彖辞》中有:‘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的名言,他们还一味鱼肉百姓,虐易虐之下民,欺难欺之上天……”
眼见着姐姐又已经沉浸在书里,急得戴二小姐额头沁出了汗珠,她几次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却又插不上嘴,真真是徒呼奈何,无计可施。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戴二小姐终于还是放弃了请姐姐帮忙的打算,起身告辞走了。
1949年1月20上午9∶50
此时,张孝武已经走进了邹立敬的办公室里,两位少将就好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一般,全都带着笑容跟对方打起招呼来。
回来的路上,戴二小姐绞尽脑汁地想着从薛云影那里拿回凭证的办法,可是想了几个方式却总觉得难免露出破绽,没有一个万全之策。正沉思间,她听见司机轻轻地说道:“夫人,您还要去什么地方吗?”
戴二小姐这才收慑心神抬起头来,一看车竟然已经停到了家门口,她只得微微一笑对司机说:“等下我可能还要出去,你先准备着,别走开!”
戴二小姐回到家中,正在暗暗着急,仆人却过来恭敬地说道:“夫人,请您接个电话。”
戴二小姐以为是邹立敬想到了什么好办法,便快步走到放在云石茶几上的电话前,拿起了听筒。接起了电话一听,原来是剿总参谋长李世杰亲自打来的,她赶忙笑着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参座怎么想起我来了?难道是想来做客吗?”
李世杰笑着回答说:“做客的事改日再说吧!请你尽快来一趟剿总,印刷军供券的批文长官已经批了,你把它取回去。来时记着带些人手,我派车帮你把印刷军供券的纸张一起运走。”
戴二小姐听了不禁眼前一亮,连连答应道:“参座您放心,我这就过去!”
原来,眼看着军粮已经难以为继,华北剿总司令一片天终于下定了决心,准备实行军供券制度了。促使一片天下决心的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驻守在绥远的部队也军心不稳了。他打定了主意后,把这几件事告诉了围着他诉苦的几个将领。他决定一旦军供券印成,就把其中一部分尽快运往自己起家的绥远,给当地的守军募集粮草。为了这件事,一片天连连催促李世杰说:“印制军供券一定要抓紧,就由你来亲自督促吧!”
军统的内勤处也倾巢出动,到处搜寻起能印制钞票的特种纸张来,把整个北平闹得乌烟瘴气,根据张孝武的命令,所有的特种纸张一经发现立即封存,并由当地的警察所派人看守。一时之间,军统全都投入了疯狂的行动,拉开了一张遮天的大网。
1949年1月20上午10∶40
赫敏慈今天格外高兴,他一边哼着戏,一边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即将到手的军供券令赫敏慈激动不已,毕竟被一万多人追着要饭吃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
正在这时,直属团的郭团长走了进来,他敬过礼后神秘兮兮地把一个红布包塞到赫敏慈的手里说道:“参座,这是上回求您办事儿的那个朋友谢您的!”
赫敏慈用手一捏就知道是一根金条,一边往兜里揣一边却不解地问道:“哪个朋友啊?我他娘的怎么想不起来了?”
郭团长笑着小声说道:“就是前一段时间从咱们卡子上运进了一批货的那个商人,您忘了?”
赫敏慈听了仍是用迷迷糊糊的眼神望着郭团长说:“咱们101师一向军纪严明,我也是个奉公守法的人,哪儿他娘的有这种事!”
郭团长知道赫敏慈就是这么一个人,别看平时大大咧咧的浑身长刺儿,对这种事从来都是糊涂照装好处照收。今儿也不例外,他刚才揣好金条便什么也记不得了,于是郭团长会心地一笑转身便走。
赫敏慈一看大声问道:“你以为老子的办公室是厕所,想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
郭团长坏笑着答道:“我好像哪儿都没去过啊?连怎么走进师座您的办公室也记不起来了……”说着话,他已经笑着关上门走了。
赫敏慈望着他的背影笑道:“这就对了,糊涂点儿比什么不强?”说着,他拿起电话仔细地询问了前沿的动静。当他得知共军仍然没有丝毫的动静时,把电话一撂便拿出那根金条欣赏了起来。不知怎的,看着看着金条,他的酒瘾却上来了,抓心挠肺的,浑身不自在。赫敏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见已经十点多了,便又抄起桌上的军用电话对总机说道:“给我接铁甲列车大队邹司令!”
赫敏慈今天兴致特别好,所以就急着想找邹立敬唱点儿酒聊会儿天,再听他分析一下当前的战局,省得一看城外的共军阵地心里就发慌。别看资格很老的赫敏慈至今仍是副职,可放眼北平除了邹立敬还真没有几个他看得上眼的人。
那边邹立敬正跟张孝武斗着法,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还没有说到正题上,哪有这个心思,便笑了笑婉转地对他说道:“哎哟,今天中午怕是不行了,我这儿有客人走不开,咱们还是下次吧!”
赫敏慈不肯相信,死乞白赖地说道:“你看你,难得今天这么个机会,要不我先找个地儿喝着等你?”
邹立敬故意瞟了张孝武一眼说:“要是换成别人也就罢了,可张站长今天是来我这儿公干的,实在是走不脱呀!”
赫敏慈不解地问:“哪个张站长?”
邹立敬笑道:“当然是军统的张孝武站长了。”
一提张孝武,赫敏慈当时就恼了,在电话里阴阳怪气地对邹立敬说:“我说是谁搅了我的酒兴,原来是那个专门伸着鼻子到处乱闻嗅的家伙呀!真他娘的败兴!”
邹立敬笑着回答说:“就这样吧,等有了时间还是我请你吧!”
赫敏慈嘟囔道:“我好不容易请回客却让狗给搅了,真扫兴!”骂完之后才又说道:“得,不耽误你跟张孝武磨牙了,咱哥俩改日再聊吧!”
张孝武这时就坐在邹立敬桌子对面的椅子上,早把赫敏慈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虽然很不高兴,但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容说道:“这个老赫啊,嘴上总是不留口德!”
邹立敬笑道:“他就那么个人,孝武兄不要介意。”
张孝武故作大度地回答说:“怎么会?同僚之间还能没有这点雅量?”
邹立敬点着头随口说道:“对,他就是有点粗鲁,其实人还不错的。您确实得用雅量来对付他。”
张孝武不怀好意地答道:“他粗鲁?我看他心细着呢,那是故意借着粗鲁来掩盖。他这种人呀,只沾光儿绝不会吃亏!”
邹立敬微微一笑回答说:“孝武兄说的是,别看老赫这人表面上粗,倒真是粗中有细,带兵很有一套。当年太原保卫战失利,那么多国军全都散得不成了建制,就他带的那个团把日本鬼子一个联队阻击了十二小时,最后队伍还能整齐地被带了回来,连长官都啧啧称奇,在军前敬了他三碗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