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一场突如其来的阴雨让尚德的气温陡降，汤妈妈虚弱的身体再次被一个小小的感冒击溃，哮喘一发不可收拾，只好住进了医院。老汤为医药费忙得手足无措，早把汤杰开学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看着母亲日渐虚弱的身体，家里越发困难的局面，汤杰的心有些凉，更为自己那个坚定不移的梦想，悄悄地打上了一个问号。似乎真的应该在一所普通的中学里得过且过，上上课，考考试，开开小差，想到这些，汤杰满心都是无奈与迷茫。
开学第一天，汤杰把新课本塞进书包，老汤在医院没有回来，屋子里空空荡荡。穿上鞋的那一瞬间，汤杰仿佛想起了什么，他转身回去，拉开抽屉，从最底层抽出那只相框。
“欧阳，加油……”
小道的坑洼还有积水，天空也是灰蒙蒙的，毫无放晴的迹象，汤杰驻足在小摊前，买两个包子作为今天的早餐。
“他要鲜肉的。”
忽然耳边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心不在焉的汤杰才想起自己只吃鲜肉的，怎么忘记告诉摊主……这，声音？！
汤杰转头去看，他身后三米处站着一个少年，白衬衫，板裤，长长的刘海儿挡住半边眼睛，左耳有一颗闪亮的耳钉，下巴上稀稀拉拉地留着胡楂，脸上还有一条三寸长的疤痕，但再邋遢的外表也掩盖不住少年的英俊，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那双眼睛正告诉汤杰，兄弟，好久不见了。
“你是……”汤杰掩不住心中的兴奋，但仅仅从这样的外表完全联系不上他心中所猜测的那个人。
“我是……”那少年嘴角轻轻上扬，现出小小的酒窝。
“李想？”汤杰的语气充满了怀疑和兴奋。
“你说呢，阿杰。”
汤杰摇晃着脑袋，他兴奋得手有些颤抖，两个少年走向对方，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喂，包子要不要？”
“要，四个！”
两个少年便啃着包子往学校走去。
“你说你跟我一个班？”汤杰惊呼。
“对呀，我早回来了，然后就打听你的消息，我知道你读广场中学，所以就叫我爸爸把我转到那里，跟你一个班。”
“真的，你骗我的吧，你爸这么听你话？”
“我跟他说不转可以，我就不读书了。”
“我想起来了，你给我寄的信，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汤杰的声音一下变得沉重。
“呼……那些事情以后慢慢跟你讲，最关键的是，我终于回到我最好的朋友身边了。”
“你好酸呀……”
“没有葡萄酸。”
“冷……嘿，你现在的造型……我一时还真没把你认出来。”
“造型？哦……习惯了，这样穿着舒服。”
“你这耳钉不错……”
“那个叫汪灿的女人送的。”李想的声音一下子失去了先前的兴奋。
“那些事是真的？”
“不告诉你……”
两个少年聊着来到了广场中学，过去的还来不及明白，未来却已经在眼前。
人总是要变的，李想似乎早已不是原来的李想了。
两人同桌，不和汤杰聊天的时候，李想总是哈欠连天，他东张西望，心神不定，一会儿又陷入沉思，唯一感兴趣的是漂亮的女生，新的课本第一天就不见了两本，剩下的全部作为摆设，未曾看过甚至未曾翻开过。李想吸烟吸得厉害，几乎每节课后都会到厕所吞云吐雾一番，他越发的瘦削，甚至有些委靡，但他英俊的外表与不羁的形象仍然吸引着无数少女的目光。这所中学里本来就不乏哈韩哈日、着装打扮街头风的少男少女，而李想酷似韩国明星扮相，且如此自然仿佛与生俱来的颓废公子哥儿派头，他进学校第一天就成为各班八卦的小太妹们议论的头号人物。
但这个根本就不是李想，只有汤杰一人心中掠过这样的感慨。
“我有好多东西想跟你聊，这些日子我们得把初中生疏掉的友情补回来！”李想故意嗲声嗲气地对汤杰说。
“那聊聊你在隆昌的事情。”
“喂，我们不聊那些沉重的话题。”
“好，那以后再说。”
“我已经了解清楚了，刚开的一家酒吧，今天晚上去玩！”
“不行，我妈还在医院呢。”
“伯母又病了？好，今天晚上去看伯母！”
虽然这么多年没见，外形上的确是有很大变化的李想，在汤杰父母面前仍然留有曾经乖巧优秀的印象，提着果篮、抱着鲜花走进病房，暖暖的问候更是让老汤妈妈感动到眼睛湿润。
“李想，你们在一个班，以后一定要多帮助汤杰。”
在老汤心目中，李想优秀学生的形象根深蒂固，这是由于他唯一一次参加汤杰小学时期的家长会时，听见班主任得意洋洋地夸奖着李想是如何的聪明。
这样一来，忙得脱不开身的老汤找到了监督儿子的有力人选，他完全忽略了李想的长发和耳钉下所隐藏着的深刻的改变。大人的愚昧在于他们对固有印象的肯定，这样的错误他们犯得乐此不疲。
李想和汤杰，一个长发，一个短发，一个喝酒抽烟，一个可乐音乐，一双眼睛关注女生，一双眼睛只会发呆，一个成天坏笑，一个沉默寡言，两个好朋友坐在一起，只能显现出一个相同点，那就是对学校课堂毫无兴趣。
“今天晚上汤伯伯回家吗？”
“八点回来洗澡，然后把给我妈炖好的汤送过去，晚上会留在那里陪我妈。”
“去我说的那家新开的酒吧玩，好不好，听说巨High无比！”
“我对那种地方没兴趣。”
“你去过没嘛？肯定没去过，去试试嘛，保准你爱上那里！”李想越说越兴奋，一大早的哈欠连天的委靡表情荡然全无。
“那里有什么玩的？”
“告诉你，炫目的灯光……”
“那样会头晕。”汤杰打断进入幻想的李想。
“不会，听我说，震耳欲聋的音乐……”
“那我绝对晕！”汤杰再一次无情地打断了李想。
“哎呀，还有，最关键的那里有最漂亮最性感最正点的M！”
“M？”
“美女的意思，妹，OK？”
“咩？”
“不，妹！”
“那你干吗发音发MIE？”
“好，汤杰，你赢了，你去不去？”
“你请客？”
“自然。”
“那不能玩太晚哟。”
李想猛地一把抱住汤杰，看得身旁的同学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闪烁的霓虹发出抽搐般的鸣叫，五彩斑斓之下是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浓妆艳抹看不出女生的年龄，夸张性感的打扮，似醉非醉的言语，每一个眼神都显得迷离，每一个呼吸都不安分，都带着夜的骚动，迷乱的酒精味道。
李想一身黑色GQ风造型，黑色礼帽下是微带邪气的笑容，的确风流潇洒。
“你哪里搞来的这身衣服？”
“很有型，对吧？”
“很有病。”
“……”李想边走边瞄从身边走过的女生，那些女生看见李想笑得一脸风骚。
“你的眼珠转得很灵活。”汤杰用冷笑话掩饰内心的紧张。
“进去啦！”
推开门，是服务生甜甜的“欢迎光临”，当然随之而来的，是真正震耳欲聋的音乐，强烈的鼓点节奏让汤杰全身的每个关节似乎都在共振，看着身旁随着节奏点着头的李想，他的心里唯一的感受就是难受，果然是头晕目眩。
说不出的味道，汗水、香水、酒水，夹杂着中央空调送来的冷气让汤杰浑身不自在，挤过扭动着的人群，与无数男男女女的身体发生极为别扭的接触之后，两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吧台。好一阵子，汤杰的耳朵才适应下来，眼睛的刺痛感也减轻不少。
“帅哥，请问要喝点什么？”酒保微笑着看向汤杰。
“啊？”
“喝点什么？”酒保指了指他身后排列着的各种酒瓶。
“可乐。”
酒保脸上流露出诧异的表情，深深怀疑自己的耳朵。
“哈哈，我朋友超会开玩笑，先给我们一人一瓶喜力喝着玩。”
李想打着哈哈救驾。
“不能喝可乐吗？”汤杰回头问李想。
“明天去学校买给你，来这里就喝酒，你别说你不会喝酒。”
“老子喝死你。”汤杰故作镇定，紧张来自于对新环境的不适应感。
两人边聊边喝边打望，一瓶酒一会儿就喝完了，李想摸出两百块钱递给酒保。
“你喝什么就给这兄弟说，我去舞池玩会儿。”
李想说完，向舞池走去。
灯光迷离，透过扭动的人群看见舞池中央的李想，华丽帅气的舞姿令人惊羡，不一会儿便吸引了全场的眼球，自然少不了依附而上的女生，扭动着腰肢与他共舞，身体自然的接触，尽是火热的性感，交换的眼神掩饰不了的暧昧，聚拢的人群不一会儿便挡住了汤杰的视线。
这是一个没有留下思考空间的地方，本能不经意间在爆破的音符中释放，在慌乱的光影间穿梭，空气潮湿而混浊。
“还傻坐在这里呢，舞池里去玩玩。”
李想回来的时候额头上是细细的汗珠，刘海儿随意地搭下，总觉得他头上少了点什么的汤杰，这才发现李想的礼帽正戴在他牵着的一个女孩儿头上。
“嗨！”女孩应该是跳舞累了，有些喘，她主动和汤杰打招呼，笑容妩媚，汤杰也不说话，朝她点点头。
“喝什么？”李想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揽住了那女孩的腰，那女孩没有丝毫的抗拒，反而将身子紧紧贴住李想，两人看似无比亲昵。
“今晚好High，我们三个人分一瓶威士忌，没问题吧？”女孩仰着脸看李想。
“怎么会有问题，介绍先啦，我兄弟，一代武林高手汤杰。”
“哇，你好！”
“美女Dancer，翌。”
“咦？”
“翌，叫我小翌就好！”女孩感觉帅李想介绍不清楚，直接自我介绍。
“小姨？”
“不，是小翌，上面一个‘羽毛’的‘羽’，下面一个‘站立’的‘立’。”小翌仔细且费力地解释着。
“哦，原来还有这个字！”
“其实你不用搞那么清楚，你可以当‘一’，比较简单，符合你的智商。”李想说。
“什么？”
“……阿杰，我觉得几年不见怎么我们交流障碍也太大了，感觉你生活在古代。”
“不，我生活在现代，你生活在后现代。”
（瞬间周遭的温度陡降。）“喝酒啦，你请客……”小翌挽着李想撒娇。
三个人选了个圆桌坐下，开始分酒喝。
“喝过没？”李想问汤杰，就连说话的时候手也没消停，在小翌的身上游来荡去。
“没有。”
“冲了红茶之后就跟喝饮料一样……最多就是多上两趟厕所。”
音乐太吵，三个人吼着说话太累，李想教汤杰很多种骰子的玩法，汤杰最终艰难地学会了最简单的一种。玩到十二点半，三人都有些疲惫，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李想撂下汤杰于不顾，开始和小翌激情接吻，汤杰坐在那里就像一个随时会炸掉的灯泡。
“我说……想，你们慢慢玩，我先回去了。”汤杰起身，决定离开。
“啊，还早呢？”
“早个屁，都快一点了。”
“那我这儿还……”李想有些不好意思。
“你不管，你们玩你们的，我先回去了。”汤杰嗓子快冒烟了，需要马上撤离。
“我还说去唱歌呢。”李想觉得丢下兄弟太不够意思，自然会客套两句。
“改天吧！”
“那一言为定哟，武林高手，改天出来玩！”小翌睁着大眼睛，挥手道别。
当汤杰冲出那间酒吧时，耳朵还在鸣叫，出租车司机向他说着什么，汤杰却什么也听不到，清新的空气冲入缺氧的大脑，眼前的景象错综复杂，厌恶还在蜿蜒的公路上延伸，却留恋起威士忌加冰的味道。
李想一直到第二天上午第四节课后才在教室出现，一脸委靡。
“活过来了？”
“一早就活过来了，本来准备到学校来睡觉的，结果几年没回来完全找不着北，小翌家又偏，住在小湾那块，最难找了。”
“你和……好上了？”
“好啊，上了。”李想拨弄长长的鬓发，无所谓地说。
“什么上了？”汤杰一下没明白。
“就是上了。”李想趴在桌上，迅速进入睡眠状态。
“你们恋爱了？”
“恋爱？”李想抬起头，眼神茫然，好像“恋爱”是一个生涩的词汇，或者是距离他的生活分外遥远。
“对，恋爱。”汤杰说到这个词时，脑中忽然闪过欧阳的笑脸，那一瞬间，汤杰有些失落。
“哦，不知道，应该不会吧，看情况吧。”
“嗯，想，我很久都没练南拳了……”汤杰转过头，李想已经睡得不省人世了。
这个时候，班长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李想同学，三节旷课就要被开除，你开学没两个星期，已经……”
“他死了。”汤杰知道从小到大，只要李想睡着了，就算是刀捅在他屁股上也不会醒，所以他打断班长，免得班长大人浪费唇舌。
班长在震惊与慌乱中将颤抖的手指移向李想。
“班长，你在干吗呢？”汤杰满脸疑惑不解。
“你不是说他……”
“睡着了。”
“操，你好幽默呀，哈哈，你告诉他，别再旷课了，没被老师发现是他运气！”
汤杰无奈地笑笑，李想轻微的呼噜声随之响起。
李想的运气延续了下去，除了班主任以外的老师根本不知道班上有李想这么一个人，而班主任是直接将其忽略掉了。在年轻的班主任眼中，李想是个无可救药的英俊的小混混。但李想摆明了不是小混混，小混混都扎堆，李想的身边却只有汤杰。
李想很快在学校拥有了为数不少的爱慕者，他很乐意在有限的时间内和女生们东侃西侃，告诉她们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夜晚的世界最精彩，听得那些女生一脸向往，当然也会遇到例外——“你是李想吧，昨天我跳得怎么样？”一个女生忽然跳到李想面前。
“啊，你是？”李想疑惑地微笑。
“你昨天搂着我跳舞的，这么快就忘了？”
汤杰惊讶地看向李想。
“哈哈，只是跳舞而已啦。”李想慌忙解释。
“明晚一起去吧，还要你喂我吃爆米花。”女生说完笑着走了。
“……”
“……”
“小翌呢？”汤杰突然问。
“什么小姨？”
“……”
“哦，我昨天去的另一间酒吧。”
“这算什么理由，李想，你给我认真点。”汤杰不喜欢李想花花公子的形象，在他的记忆中，那个穿着白衬衫和格子短裤的乖孩子已经遥远得看不清身影了。
“好啦，不会有问题的，小翌她前几天有事情，我又想玩，所以……对了，她说今晚去玩，一起吧，今天又是星期五，反正你爸也不回家，你就说去我那里复习。”
“我不想去酒吧……太吵了。”
“行，我们去唱歌，给你秀秀我的歌技！”
“哦，那行吧。”
李想接到小翌后与汤杰在夜摊会合，三个人一人一碗牛肉面，吃得挺香。那天在酒吧灯光实在太昏暗，现在眼前的小翌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淡妆的她掩饰不了黑黑的眼圈，面容有几分憔悴。
“你在哪个学校上学？”汤杰随便问问。
“社大。”
“什么社大，你最多不过高中生吧。”
“社会大学懂不懂？”小翌摸出一支烟点上。
“有这个大学？”汤杰越发疑惑。
“对，我是社大的研究生。”李想借机自嘲一番。
三个人说说笑笑，这样的轻松让汤杰回想起初中时候和苏生、欧阳南熙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讽刺却快乐。
也许距离欧阳南熙离开的日子并不太远，思念与怀念却纠结在汤杰心里，然后慢慢演变成习惯。比如坐在KTV的包房里就只唱一首《开不了口》，然后自顾自地陷入回忆，看着闪动的屏幕发呆。
“你是有故事的人哟。”李想凑过来调侃汤杰。
“哪敢跟你比，你的经历比较传奇吧。”汤杰回过神，开始反击。
“哇，我要听！”小翌扔下麦克风，跳到李想背上。
“好啦，我也不想隐瞒你，毕竟隐藏秘密是一件极痛苦的事情，其实我是……蝙蝠侠。”
“操！”
“找死！”
没想到的，小翌竟然一口咬向李想肩膀，看得汤杰愕然。
“其实我是吸血鬼。”小翌凑近李想，一脸严肃地说。
“不会真的是吧？”汤杰和李想异口同声。表情紧张。
“……喂，你们好冷呀！”
“是你先开始的好不好。”
这时候，李想发现他的烟抽完了。
“小翌，下去帮我买包万宝路。”
“钱拿来。”
李想在口袋里掏了掏，发现没有二十块的零钱。
“你有零钱吧，先帮我给。”
“为什么要帮你给，我又不抽万宝路。”
“喂，我又不是不给你，只是叫你先垫着。”
“谁知道你还给我不，就拿整钱不是一样的呀。”
“我操，你什么意思！”李想忽然一下火了，从口袋里掏出一百扔到小翌面前，“你他妈就知道钱钱钱，拿着给我滚蛋！”
小翌懵了，眼睛里立刻浸满泪水，呆呆地坐在那里。
汤杰也懵了，他从未看见过李想发脾气，更何况是对一个女生，他一时间有些反应不及。
李想一口气干了杯酒，对着屏幕沉默不语。
“阿杰你看我干吗，唱歌呀。”
李想话音刚落，小翌抹了把眼泪，三两下收拾了包，走得很狼狈。
“这种女人，真他妈物质，我见得……”
“李想！”汤杰的眉毛一下纠结，眼神因愤怒而锐利，“你今天要是不去给小翌道歉，别怪兄弟我翻脸不认人。”
“我……”李想知道自己理亏，站起身追了出去。
汤杰在睡梦中接到电话，是小翌的声音。
“阿杰哥，我和李想没事儿了，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