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和团历来是被定性为反帝爱国运动,然而这个定性的政治性其实是多于历史性的。这个以“刀枪不入,扶清灭洋”为口号的农民运动,到底对中国历史产生了怎样的作用,到底体现了中国人的哪些性格特征,究竟是不是值得肯定,还是值得我们一起去再探究一番。
义和团运动主要的反对目标就是洋人,而洋人中最为主要的就是传教士。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的国门逐渐打开,西方传教士也随之进入中国,逐步深入到内陆地区。传教士在中国吸纳教徒,建立教会组织,这种新型的社会组织对中国传统的宗族组织冲击很大,因此成为了义和团运动仇恨的主要目标。教会吸纳中国教徒之后,一部分教民依仗教会的势力,欺压不是教民的中国百姓,这是教会激起民愤的一个原因。但这一原因并非主要因素,毕竟为非作歹的教民只是少数,教会和普通民众的冲突,主要是思想上的。正是思想上的格格不入,相互无法理解,使得中国百姓对教会的排斥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巨大的排洋运动。
自鸦片战争之后,“教案”频发,然而我们回顾这桩桩教案,利益冲突是次要的,主要是思想冲突。基督教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实在是过于怪异了,处处违背封建礼教,简直就是“无君无父”!女人一旦入了教,必定就会“伤风败俗”,宁可将其弄死,也不能让女人入教。1875年1月,荆州就出过一起教案,旗营妇女听信传教,在家中诵圣经,结果被她的丈夫逼迫自尽。
中国百姓仇视洋人,根源就是中国的封建礼教与基督教文化之间的对立,另外当时人们的愚昧无知也是重要因素之一。当时人们普遍认为的一些“洋鬼子罪行”,现在看来都荒谬之极:
(洋)银必取中国人睛配药点之,而西洋人睛罔效,故彼国人死,无取睛事,独中国人入教则有之。(洋人)能咒水飞符,摄生人魂与奸宿,曰神合。又能取妇女发爪置席底,令其自至。取男童女童生辰粘树上,咒之,摄其魂为耳报神,甚或割女子子宫、小儿肾子,及以术取小儿脑髓心肝!(《反洋教书文揭帖选》9页)
(北京西什库教堂)墙壁,具用人皮粘贴,人血涂抹,又有无数妇人赤身露体,手持秽物站于墙头,又以孕妇剖腹钉于楼上,故(义和团)团民请神上体,行至楼前,被邪秽所冲,神即下法,不能前进,是以难以焚烧。又兼教堂有老鬼子在内,专用邪术伤人,固难取胜,反多受伤。(《庚子记事》28页)
义和团就是以这些“罪名”控诉洋教和洋人,现在我们看起来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但当时的人们笃信封建迷信,义和团本身就以开坛作法为看家本领,因此普通百姓相信这些说法也毫不奇怪。
19世纪90年代后期,义和团在山东和直隶兴起,起初以“练拳”为名,称义和拳,拳民所到之处,尽皆反洋教,打教堂,杀洋人。义和拳运动发展极为迅速,山东、直隶一带处处都有拳民。1900年夏,义和团进入北京天津。
民间的过激举动就算再过分,也不至于酿成什么滔天大祸。然而不幸的是,义和团的兴起恰逢其时,被人利用,卷入了一场巨大的政治斗争之中。这股民间的戾气被掌握国家政权的人恶意鼓励,终于酿成了一场大灾难。而这个利用义和团的人,就是慈禧。
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慈禧重新掌握政权。此时的慈禧对总是试图摆脱她控制的光绪皇帝十分不满,于是起了废立之念。哪知道洋人们很喜欢光绪对外开明的姿态,各国公使都声称支持光绪,慈禧只好作罢。慈禧后来又作尝试,于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召集群臣,立端郡王载漪之子为皇储,又试图废掉光绪。结果两天之后传来消息,说各国都有调兵干预的打算。
慈禧过去被洋人打怕了,因此洋人的面子通常不敢不给。但是这一次废立皇帝的事,在慈禧看来是大清的家事,难道洋人还要插手管我的家事不成?这样一来,慈禧可就有气了,她想要找一个借口,找一件“兵器”,教训一下洋人,让洋人们知道,大清国还是我说了算的。就在这个时候,刀枪不入、不怕洋枪洋炮的义和团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内。
义和团之所以能在山东兴起,是因为当时的山东巡抚毓贤鼓励义和团攻击教会,后来义和团杀死了洋人,闯了大祸,外国公使向朝廷问罪,毓贤遂被罢官,朝廷改派袁世凯到山东镇压义和团,义和团只好转移到了直隶。毓贤罢官之后到了京城,对所有的王公大臣们挨个登门拜访,介绍他在山东用义和团灭洋人的“经验”,说义和团如何请得满天神佛下凡,刀枪不入,撒豆成兵。端郡王、庄亲王和大学士徐桐等一批顽固派听了毓贤的介绍之后,如获至宝,立刻上报慈禧,说义和团专克洋人。
也许有人会说,这些达官贵人都是上层社会的人物,怎么会相信民间那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呢?还真别说,在当时的社会,中国人就是这么愚昧,即使是上层社会中的人物,如果不是办过洋务,与洋人打过交道的,也一样是愚昧无知到这种程度。有一句名言叫知识就是力量,但其实愚昧也是一种力量,有时候甚至是一种更大的力量。
慈禧听说了这事之后将信将疑,于是派军机大臣赵舒翘去招抚义和团,实际上是考察一下,看义和团到底是怎么回事。赵舒翘这个人其实并不像徐桐等人那么愚昧,他一看义和团耍那些招数,就知道都是些跳大神之类的东西,这玩意儿要是能救国,那大清早就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于是他跟义和团的人说,你们还是收拾收拾回家,该种地种地,该干嘛干嘛吧,他打算回去跟慈禧汇报,说这帮愚民绝不可信。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位军机大臣刚毅也到了,他知道了赵舒翘的打算之后,对赵舒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展如(赵舒翘的字),万不可铸成大错!”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看来可能会觉得如坠五里雾中,可是赵舒翘却马上明白了!
刚毅的意思是:老佛爷现在因为没办成废帝之事,正在气头上,她正要找机会教训一下洋人,而义和团就是这个机会,所以就算义和团是假的,你也不能说是假的,否则就是坏了老佛爷的事,坏了老佛爷的事是什么后果,就不必说了。
于是赵舒翘连夜回京,到了慈禧面前,详细描述了义和团的所作所为,甚至手舞足蹈,比比划划,亲自表演给慈禧看义和团都做了什么,但这些玩意到底是真是假,赵舒翘硬是没有给出一个字的评语。
赵舒翘的做法其实也很好理解:说义和团是假的自然是不成了,那说义和团是真的,将来免不了得罪洋人,这也不是闹着玩的。于是只好既不说是假的,也不说是真的。
刚毅的揣测圣意,赵舒翘的明哲保身,这就是大清官员们的本事!官员们都有这样的本事,大清国能不玩完?
慈禧对赵舒翘的汇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她早就打算用义和团对付洋人了。电视剧《走向共和》里的慈禧就说,法术是假的,那一条条精壮的汉子可是真的!于是,慈禧就打算用刀枪不入的义和团,对付洋人的洋枪洋炮了。
不久,慈禧的宠臣荣禄收到洋人的一份照会,里面居然要求慈禧立刻归政于光绪。慈禧受此刺激,召开御前会议,其实也没和大家商量,直接就决策要对洋人动手。
不久慈禧发现,洋人那份照会是端郡王伪造的,目的是激慈禧废掉光绪,让皇储——也就是端郡王的儿子——当皇帝。但这个照会是不是假的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义和团已经进了北京,京城已经是处于无政府状态了。不久,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东交民巷使馆及西什库教堂遭到清军和义和团的围攻。二十五日,清廷正式下诏与各国宣战。
这个宣战诏书非常有意思,按理说无论是什么国家,对外宣战总要有个对手,你是要跟谁打仗总要弄清楚。可大清国的这份宣战诏书中,居然没有明确的宣战对象,所提到的宣战对象只有两个字——彼等。
这就是说,大清国对自己之外的整个世界——宣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