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谈玄说道不轻松
提起魏晋名士,人们就会想到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那群人,他们或抚琴,或狂歌,或炼丹服药,或大醉酩酊,个个似乎都是世外高人,整日里谈论的是超凡脱俗的玄学道理,与凡夫俗子划清界限。这样一群清高又自命不凡的人,他们的生活简直是飘飘欲仙,似乎沉重、悲惨等等字眼与他们扯不上关系,怎么会不轻松呢?
其实,魏晋名士们正是因为凡俗之中过于沉重,这才躲到玄理和药酒之中逃避,他们的超凡脱俗,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从这种自我保护之中,他们对个人生命的存亡产生了极其深刻的体验,从而形成了魏晋名士风度,展现他们对生命的看法。
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转折时期。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尤其是整个意识形态——哲学、宗教、文艺等——都有重大变化。这与当时社会的大动荡大变革是分不开的。东汉末年,中国社会进入大分裂、大战乱的年代,两汉长期总体和平带来的繁盛城市和商品经济开始萎缩甚至消失,由于地方豪强割据,庄园经济逐渐巩固发达,农民和手工业者被束缚在领主土地上,成为具有人身依附性的农奴或准农奴。在政治上与之相适应,各自为政、等级森严的门阀士族政治大行其道。
由于连年战乱,社会动荡不安,出现了人口急剧减少的大衰退局面。尤其是原本作为经济和政治重心的中原地区,在战乱的摧残下变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种末世景象给魏晋时期的知识分子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冲击。另外,名士们往往出身名门望族,他们一方面养尊处优,处于社会上层,另一方面由于政治动荡,门阀士族之间经常互相倾轧,即使是名门望族也经常在政治斗争中成为牺牲品,惨遭不幸。这些个人际遇的悲惨也给知识分子们带来了非常痛苦的生活体验。这些都成了他们形成新的意识形态的社会根源。
社会的大变迁在意识形态上很快就有所表现:原本在两汉国家意识形态中占据统治地位的经学迅速崩溃。各种迂腐繁琐而又荒唐的谶纬和经术,被时代动乱一扫而空。魏晋名士(门阀士族地主阶级)的世界观和人生观逐步兴起。
那么,魏晋名士的这种新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其主要内容到底是什么呢?
一句话,就是人自我意识的觉醒。
人自我意识的觉醒是自两汉以来历史前进的结果。在两汉时代,经董仲舒改造的、掺杂着阴阳五行理论的儒学流行于世,在这种类似神学的儒学统治下,谶纬宿命论支配着人的行动,人的自我意识被压抑和蒙蔽。东汉末年以来,社会动荡摧毁了汉朝的统治,也摧毁了董仲舒儒学对思想的统治,个人自我意识才开始觉醒。
《古诗十九首》开一代先声,描写人的日常生活,直抒胸臆。在这对名利、享乐、认识的种种感叹抒发中,表现出一种对人生无常、生命短暂的悲伤: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
出郭门相视,但见丘与坟……
处处都是这种悲伤的感喟,如千斤重担压在读者的心头。怪不得钟嵘称之为“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种种悲欢离合掺杂在一起,让人觉得生命坎坷、乐少悲多,沉郁悲凉之气萦绕心头:
行行重行行,与君相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匆复道,努力加餐饭。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亦何早……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自顾非金石,咄唶令人悲……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
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
感慨人生短促,重视生死存亡,这种情绪无论从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在当时的整个社会中弥漫开来,成为当时的时代基调。曹操父子、阮籍、陆机、刘琨、王羲之,直到陶渊明,他们对于人生的感慨和喟叹,基调都是相同的。可见个人觉醒的问题是他们共同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中的核心部分,在当时的社会意识形态中占据着主要的位置。
具体说来,这个核心是一种怀疑论哲学,但在怀疑的表象之下,深藏着对于人生的执着。表面看来,这些诗词名句似乎体现着一种颓废、悲观、消极的情绪,但实际上正是对生命的强烈欲望、对命运无常的抗争和对日常生活的留恋,使得他们体现出颓废的情绪。宿命、鬼神迷信和道德节操是原来的意识形态,只有先怀疑、否定了这些,才能产生这种新的意识形态。外在权威已经被现实无情地打倒,失去了上天庇佑的人,只有通过追求内在人格的觉醒,才能重新为自己的生命找到方向。魏晋名士们骤然发现,什么伦理道德、鬼神迷信、谶纬宿命、烦琐经术,这些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东西,原来都是彻底的虚无,根本不值得去相信,也完全没有任何价值。天地之间,只有一件事是彻底的真实,那就是死亡。围绕着死亡的,是人生的短暂,是无数的生离死别、哀伤不幸,这些才是人生的真实。在这样一个悲惨的世界中,人应该怎么做呢?人能怎么做呢?只能是抓紧短暂的生命,纵情享受: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这些说法对于享乐的追求直白露骨,表面看来简直有些无耻,似乎是要腐败堕落了一样,其实正好相反,正是因为社会和个人生命都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和腐败,所以才要抓紧时间享受,这是特定历史条件下产生的特定思想。其实人生无常,红颜易老,这是一个永恒命题,并不仅仅适用于当时。但魏晋时期无数诗人对这个命题的咏叹却如此的令人感动,以至于传诵千古。为什么这一时期对这个命题的咏叹格外感人呢?正是魏晋时期的具体时代内容融入到诗人们的诗句之中造成的:
自黄巾起义开始,中国社会就陷入了长达数百年的战乱之中。除了西晋的短暂统一之外,战乱始终没有停止。战争和天灾摧残着人民的生命,连上层贵族的生命都变得如同草芥一般。各大豪门转眼间就门庭败落,荣华富贵不过是一场虚空,不用说一般的贵族,就连做过皇帝的曹丕也只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寿命。生命如此的脆弱和短暂,而前面所说的各种原本人们笃信的东西又都是虚伪的,只不过社会强加给人的,那么应该把人生的落脚点放在哪里?只有放在个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上。人生苦短,如何把握人生,使之具有更大的价值、更为丰富,这就成了最重要的问题。对旧有的传统和权威产生怀疑,进而进行否定,失去精神支柱之后,开始痛苦、徘徊和思索,最终重新发现和把握个体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勇敢地追求,这就是人的觉醒过程。正因为走的是这样一条自我觉醒的道路,所以魏晋诗篇即使宣扬的是“及时行乐”,也仍然不失昂扬向上的格调,与完全的腐朽堕落大不相同。事实也确实如此,魏晋时期流传下来的众多优秀诗篇,初读令人悲从中来,只想借酒浇愁,但细读下来,却总有让人奋发向上的含义。曹操感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但他也同样“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魏晋名士们的哀伤和颓废,都是有积极的内容和感情作为底色的,“人的觉醒”在这个底色的映衬下,才没有彻底走向颓唐消沉,而是走向了深刻,走向了审美。
这就是魏晋名士们的精神底色,他们看上去风流倜傥,其实内心蕴藏着深刻的痛苦和哀愁。然而他们又没有被这种痛苦和哀愁击倒,而是始终保持了面对命运、面对无常而奋力展现个人意义的风骨。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理解他们的狂诞,才能理解他们的风流。
2.苻坚本是一明君
三国两晋南北朝,是中国自春秋战国以来的又一次大乱世,其间或诸侯林立,或南北对峙,相互攻伐达数百年之久,只有西晋曾经短暂统一天下。然而,除了西晋之外,尚有几次中国北方得以统一,那就是曹魏、前秦和北魏。能够完成统一北方大业的,也都是一代雄主,曹魏有曹操,北魏有拓跋焘,前秦则有苻坚。
如今人们说起苻坚,首先想到的就是淝水之战前秦的惨败,这一仗前秦近百万大军被东晋八万人打败,顺带还诞生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两个成语。单从这一战看,似乎苻坚是个骄傲而又无能的皇帝。但实际上苻坚是一个贤明的君主,雄才大略不亚于曹操,淝水之战是他一生的遗憾和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