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袁崇焕由于援朝不力,以及锦宁战役中的一系列表现,受到督饷御史刘徽、河南道御史李应荐等人弹劾,被天启皇帝批准辞职回乡。
但随着天启病死,新皇帝的登基,在朝廷内一些官员的推荐下,崇祯皇帝迅速召回了袁崇焕,并委以重任。崇祯元年四月,袁被任命为蓟辽督师、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在和皇帝的会谈中,他许下了五年平辽的诺言。
从袁崇焕天启年间的表现及后来一系列作为看,他实施平辽计划的实质依旧是与后金谈和,以争取时间修城守城,以守代攻,最终达到封堵消灭后金的目的。
出于种种原因,他把东江的毛文龙看成了实施这个计划的最大障碍。
据袁崇焕后来自述,早在他刚回京城,与阁臣钱龙锡等人的私下谈话里就已经表露了要除掉毛文龙的意图。宁远履任后,他就开始筹划杀毛了。前奏就是切断东江经济来源,主要有两点:一是禁止商人前往东江各岛交易,二是把原先通过登莱运往东江的粮饷转为从关门起运到宁远觉华岛,登记挂号后再运往东江。总之一句话,把对毛文龙军队的物资供应完全控制在他的手中。
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把东江置于绝境,再用粮饷作饵,诱逼毛文龙进入圈套。当然还有一个附带的结果也是他乐于看见的,那就是如果东江军民因此出现变乱,或者毛文龙本身出现过激言行,那他杀人就可以有更多借口。
应该说他的作法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东江兵丁本来就因朝廷拖欠军饷处境凄惨,但还能靠赊借商人运来的粮食,再加挖点野菜勉强度日。袁崇焕的奏疏一上,商人都不准来岛,等于彻底切断东江各岛经济来源。毛文龙描绘当时岛上的惨况“白骨盈沟,饿殍载道”“草根树皮,淘洗净尽。荒山赤土,尪羸流离”“降人生变,强卒喧哗”“各岛告变”。
岛上人员听到商人被禁止来岛的消息后“哭声四起,各岛鼎沸”。官兵朝毛文龙哭诉这等于是给他们拦喉一刀,和直接杀死还有什么区别。
一些兵民海边抢船杀人,打算渡海降金。毛文龙软硬兼施,好说歹说,才抚平变乱,“男妇万余,跪哭震天”。
毛文龙在奏疏中表示与其因为众多官员对自己的痛恨猜疑而切断东江粮饷连累军民,还不如他亲自带着敕印到登州等候圣旨把自己逮捕进京,听凭处置。
他确实动身了,四月十日到登莱附近的皇城岛,十一日到庙岛,并和时为登莱道副使曾经到皮岛核查军队的王廷试见了面,提出两点请求,一是希望登莱把过去拖欠东江的粮饷补发一些。另外一个是希望自己能亲自进京,面见崇祯皇帝。
王廷试则说登莱也缺饷,并非有军饷而不给。至于进京见皇帝,则劝毛文龙不要这么做。万一离开之后,金人乘机来进攻怎么办?而且袁崇焕已经上疏,要和你在旅顺见面,粮饷的事情,你和他商量一下,他未必就固执己见。
毛文龙听从了王廷试的建议,开船回了皮岛。
袁崇焕果然没几天就派了徐琏去,和毛文龙约定在三岔、旅顺之间会晤。毛文龙派熊文祥和徐琏一起回宁远问行程。双方初步约定六月初在北汛口附近会面。
据袁崇焕在闰四月给皇帝的奏疏里说,他此去和毛文龙见面主要目的是两人开诚布公,解除误会(原话是“职得晤文龙,披数载之肝隔,出生平之意见,相与极论细陈,以成东西合进之局”)。他要求户部把应该给东江的月饷凑发十万,让他带去给毛文龙,还表示从此关宁和东江将士同心协力,甚至在奏疏中打下了这样的包票 “东西并力,则荡平之功,刻期可奏。此则皇上之威灵,微臣之至愿。”
从袁崇焕杀毛文龙后汇报“臣改贡道于宁远者欲籍此为间所以图之也。自去年十二月臣计已定,文龙有死无生矣”来看,他这份闰四月的奏疏基本是对崇祯皇帝的一次彻头彻尾的隐瞒和欺骗。
而时任直隶巡按的方大任在事后的一份奏疏里也透露,他去宁远时,袁崇焕临行前曾经和他有过一次会谈。在会谈中,已经暗示了要有非常举动,跟他说“大丈夫不可有杀人之心,不可无杀人之手”云云。并表示这一去,一定要把事情解决好,要方大任不要妨碍他(“吾必去善其事,汝其勿扼我”)。
方大任猜到袁崇焕要做什么事情,但是不想泄漏,也不敢相信。(“尔时危意微露,职不欲泄之,而亦不敢信之。”)
毛文龙对自己面临的危险局面并非毫无预料。
现在我们能见到的毛文龙生前给朝廷发的最后一份奏疏是崇祯二年的五月十三日,这份奏疏里毛文龙说“曲直生死,唯命是从”,在奏疏的末尾甚至请皇帝早点砍掉他的头颅,如果这样能够发泄众多官员对他的仇恨心理,从而拯救辽东生灵,东江军民重新获得生机,那他也死得其所(“早市微职,以快众忿,以救生灵,则军民重生,职死得所矣”)。
可以说毛文龙不知道的是崇祯皇帝的态度,如果皇帝也认为他毛文龙该死,那他实际上已经做好领死的准备。有点用死来解脱,来表明自己忠心的意思。
毛文龙赴约前,他的一些部下表示过担心,认为袁崇焕一上任就切断东江物资供应,现在又突然说要会晤提供粮饷,其中必定有诈。建议他如果一定要去,可以多带兵士自卫。
毛文龙对此回答道:“我是朝廷封的总兵,如果袁崇焕不奉诏,他怎么敢杀我?如果他是奉诏要杀我,那我带再多的兵又有何用。”
袁崇焕五月十二日乘船离开宁远,中途可能还靠岸进行了一些视察活动,五月二十五日从北汛口开船前往此行的目的地——双岛。
这里对地点问题应该特别说明一下。无论《崇祯长编》里袁崇焕自己的奏疏还是《明史纪事本末》、《表忠录》、《毛总戎墓志铭》、《毛太保公传》等等史料,包括清朝官方修的《明史》都一致记载袁毛会面的地点是双岛。
但金庸在《袁崇焕评传》一文中似乎有新的发明,他认为这些记载都是错误的,袁毛二人真正会面的地点是一个叫“岛山”的岛。
他的原话是“一般书籍(包括《明史》)上记载,都说袁毛的会晤地是在双岛。《荆驼逸史》中辑有《袁督师计斩毛文龙始末记》一文,采用的是日记体,从五月二十二日袁崇焕出发到六月十一日回宁远,逐日记录海程、所经岛屿、风势、船只、兵员、官员姓名等等,十分详尽,作者显然是袁崇焕随行的幕僚或部属。”“该书记载袁毛相会的地点是在岛山,离旅顺陆路十八里,水路四十里,距双岛有半日水程,中间隔了松木岛、猪岛、蛇岛、虾蟆岛等许多岛屿。我比较各种资料,觉得岛山的说法更为可信”。
查核《袁督师计斩毛文龙始末记》,该文作者是李清,曾经担任崇祯年间的刑科给事中、工科给事中等职。他当然不是金庸所说的什么袁崇焕随行的幕僚部属,他对袁崇焕杀毛文龙事件经过的记述大体应该来自于明朝官方档案文件,和《崇祯长编》的记载出于同一个史料源头,只不过相对更详细一些。
金庸认为李清记载的袁毛相会地点是在“岛山“,细读原文,再同其他史料对照,应是理解错误所致。
所谓“岛山”并不是一个岛的名称,不过是指“双岛”上的山。造成金庸理解错误的最大疑惑点可能是。《袁督师计斩毛文龙始末》一文中说袁崇焕二十五日从北汛口开船出发,二十六日早晨停泊中岛,接下来又说二十六日齐泊双岛。接着二十七日早上风很大未开船,袁崇焕就在岛上视察了一番,然后午时开船,历松木岛、小黑山、大黑山、猪岛、蛇岛、虾蟆岛,遂泊岛山。
我们对照一下《辽海丹忠录》,就可以发现问题在哪里了。《辽海丹忠录》对袁崇焕的行程是这么写的“二十五日,北汛口开船,出大王山,双中岛住了一日。二十七日,登州游击尹继何带水兵来迎接。二十八日,从松木岛、大小黑山、蛇岛、虾蟆岛,复宿双岛”。
所谓“双中岛住了一日”,其实应该是“双、中岛住了一日”,对应李清记载的二十六日停泊中岛,又泊双岛。接下来,袁崇焕实际上是从双岛出发,视察了松木岛、大小黑山、蛇岛、虾蟆岛这些地方,然后再回到了双岛。等于兜了一个圈子,所谓泊岛山,是在双岛上的山扎营,后来袁崇焕杀毛文龙就是在这个山上进行的。
至于时间,这个视察也是在二十八日而非二十七日进行,李清的记载有误。
《崇祯长编》记载袁崇焕“二十八日风顺扬帆历松木岛小黑山大黑山猪岛蛇岛虾蟆岛,泊双岛,去旅顺陆路十八里水路四十里”,和《辽海丹忠录》的记载对照,完全一致。
《崇祯长编》后面也提到“岛山”,就是指双岛上的山,而非岛名。如长编说“交拜毕,登岛山,谢参将暗传令营兵四面密布”,后面袁崇焕自己的奏疏里说“臣先设账房于山上坐待之,文龙至”,就是指岛上的山,而非有个岛名称叫“岛山”。
金庸应是对记载袁崇焕奏疏原文的《崇祯长编》没有过目,否则不会有这种错误。
袁崇焕到双岛的时候,毛文龙可能因消息沟通不畅,先去宁远迎接袁崇焕了,接到消息之后,才匆匆往回赶。
在毛文龙没到之前,袁崇焕除了在双岛周边岛屿视察一番之外,还对已在岛上的一些东江将士进行了一番劝诱,大意是希望他们可以成为水陆两栖作战的部队,最好是能到关宁效力。
劝诱的效果应该不甚理想,据《毛总戎墓志铭》说,众人对此的反映是唯唯否否。袁崇焕相当恼火,甚至把表示不同意见的东江军官绑缚起来,作势要杀。但随后又把人放了,说是你们这些人不知道法度很久了,我就是教训你们一下。
毛文龙在二十九日晚上赶回双岛。随后几天的时间里,两人喝酒谈话。
至于谈了些什么,袁崇焕事后说,一是关于如何消灭后金的问题,毛文龙向他吹牛表示关宁的军队根本没什么用,只要东江两三千人藏云隐雾,一把火就可了事。
袁崇焕的记载可能略有扭曲夸张。综合《表忠录》与《毛总戎墓志铭》记载来看,毛文龙意思是后金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可怕,关宁那种只知道守城的军队确实没什么用。如果能给东江部队以充足的粮饷器械,那消灭后金,收复辽阳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袁崇焕转述的毛文龙所谓“一把火遂足了事”,对应的《表忠录》中的记载应是“关宁兵不可用,东江可用,苟任专而饷足,复辽阳如炬火燎毛耳”。
原本毛文龙是做了一个比喻,说后金其实已经到了濒临崩溃,难以为继的地步,只要明朝方面再加把火,那就如在干茅草堆上点火一样,消灭后金,收复辽阳并不是什么难事。
袁崇焕把毛文龙的比喻误会成实指放一把火了,不过无论有没有这种误会,总之在袁看来,毛文龙就是在漫天夸口。
两人谈的另一件事情,实质上就是要求东江部队彻底置于袁崇焕控制之下,毛本人呢,最好回老家杭州享乐游玩去。对此毛文龙当然拒绝了。
袁崇焕大概原本不过是通过谈话进一步麻痹毛文龙警惕,喝酒谈话几天之后,到了六月五日,就动杀手了。
这天他先是前往毛文龙处辞别,表示自己明天就要走了,把十万两银子的军饷移交给东江,你们以后就不必再担心缺饷了。然后邀请毛文龙到山上去观看射箭比赛,毛文龙欣然同意。
袁崇焕先行上山布置,毛文龙带领东江军官随后上山,袁手下士兵四面合围,把东江将士堵截在外边。
毛文龙被杀时的情形,综合《明史纪事本末补遗》、《崇祯长编》、《表忠录》记载,大致如下。
众人汇聚帐房之后,袁崇焕先是问众军官姓名,听说都姓毛,就笑了,质问说怎么可能都姓毛呢?你们都是壮士好汉,应该为朝廷出力。关宁的官兵粮饷俸禄比你们多,尚且吃不饱穿不暖。你们海外劳苦,官兵家属老小在内都只能分到这么一点粮食,说起来实在令人痛心。你们受我一拜,从此以后为国家出力,就不愁没有粮饷了。
说着,他就向众人拜了一下。东江各官见这一拜都感动流泪了。
接着袁崇焕转向毛文龙,厉声说我这几天和你商量的事情,你没有一件答应的。原本指望你回头是岸,谁知道你狼子野心,欺诓到底,国法岂能相容。下令左右绑了毛文龙,剥去衣冠。
毛文龙尚自反抗。
袁崇焕见状,勃然作色“你以为我是一个书生,不知道我是朝廷的一员大将”。
接着就开始列举毛文龙所谓的十二大罪。
毛文龙不服抗辩。
袁崇焕说我杀你之后,如果不能五年复辽,愿意偿你的命。(“我今五年不复辽,原试尚方剑以偿尔命”)
袁崇焕又对一众惊愕不已的东江军官说,我奉皇帝的密旨来杀毛文龙。如果毛文龙不应该杀,你们就来杀我。
毛文龙听说有密旨,就不说什么了。
东江官员见此情形都错愕失色,下跪磕头求情,说毛文龙劳苦功高,还请高抬贵手。
袁崇焕则厉声驳斥称朝廷封官赏赐足以酬报毛文龙功劳了,毛文龙无法无天,皇上赐给我尚方宝剑就是为此……
乘着众人惊惧失色间,袁崇焕请出尚方宝剑,命令旗牌官张国柄用尚方剑斩杀了毛文龙。
按袁崇焕事后自己奏疏里的说法,当时情势很紧张。被堵截在外的东江将士群情汹汹(“兵将各汹汹于外”),颇有千钧一发之感。他如果再晚一点动手,甚至都不可能杀掉毛文龙。(“若迟之则文龙不可得而诛矣”)。
毛文龙被杀时,他的族子毛承禄在守皮岛,听到毛文龙被害消息,以头击柱,血流于面。皮岛的东江将士聚哭,要追杀袁崇焕,被毛承禄阻止。
而从袁崇焕自己的表现来看,仅仅在双岛的东江士兵对毛文龙之死的群情激愤程度都可能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远非他原本想象的杀了毛文龙,士兵欢喜雀跃。
无怪乎在杀人的第二天,他就去流泪哭祭毛文龙了。《崇祯长编》对此的记载是“明日具祭礼,诣文龙柩前拜祭云:昨日斩尔,乃朝廷大法,今日祭尔,乃我辈私情。遂下泪。各将官俱下泪感叹”。
而李清的《袁督师计斩毛文龙始末》,则对袁崇焕祭拜毛文龙的说辞写得更直白“‘昨日我奉皇上命斩你是朝廷法,今日祭你是本部院情’,遂下泪。各将官俱下泪感叹”。也即直接把杀毛文龙的责任推到皇帝的头上去了,而他自己则做好人,流泪惋惜哀叹。
我们不知道,袁崇焕流泪究竟是一种真情,还是一种表演。说是真情,他和毛文龙半点交情都谈不上;说是表演,那这种表演也未免太逼真了,对一个自己厌恶的人,说流泪就流泪,还能感染得旁边观看的将官都一起流泪,绝对是影帝级别的。
当然,从情理判断,表演的可能性更大。而袁崇焕之所以要进行这番表演,多半是因为如果他不如此悲伤,不在众人面前强调杀毛文龙是皇帝的命令以便推脱自己的责任,他能否全身而退都要打个问号。
崇祯二年六月五日,袁崇焕在双岛杀毛文龙,可以说是明朝与后金交锋的一个转折点。
杀掉毛文龙之后,袁崇焕分东江兵为四个部分,分别让毛承禄,徐敷奏,刘兴祚,陈继盛统领。
此后东江变乱不断。先是刘氏兄弟在岛上作乱,到崇祯四年十一月,又是原属毛文龙部下的孔有德等人在登莱叛乱投金。后来东江在沈世魁的带领下又勉强坚持了几年,直到崇祯十年四月,皮岛沦陷,明朝彻底丧失了东江战略要地。
清朝有人在阅读了《明史朝鲜传》之后评论说“圣世大一统之基,即于崇祯二年六月卜之,岂非天哉?”
其意就是指毛文龙之死是明朝和后金胜负之势的一个转折点。
那么被袁崇焕杀掉的毛文龙究竟起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作用?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毛文龙袁崇焕两人的功罪究竟如何评说?毛文龙之死放在明末的大背景之下,更深层次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这就是本书要讨论的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