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这一天来找她放风筝。这是学校秋季的假期,他们这些孩子可以尽情地玩乐。关姗不像前几年那样肆无忌惮地奔跑,但是目光仍然温暖和煦,充满爱怜地看着天空中的风筝,这真是神奇的艺术品。读了几年书的关姗也开始会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了。就像是飞鸟一样,在天空中缱绻而行。终于,这渐渐勾起了她当年的回忆,当时她渴望每天扎风筝,然后闲下来看看溪水中的鲤鱼。现在想想,这想法未免也太过简单,现在的自己,还能耐得住这样的寂寞么?
林晚显然不知道关姗心中想的是什么。他只知道,关姗是村里男孩子们都喜欢的女孩子,虽然她并不算最漂亮的,但是和她在一起玩耍却是最快乐的。在那次麦田里不算愉快但是充满诡异诱惑的相遇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仿佛更加亲密了。林晚望着关姗,关姗还在仰面看着清远的天际。林晚说道:“关姗,你知道村外的世界么?”
“村外的世界?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应该差不多吧。世界不都是这样子的么?”关姗一脸惶惑,在她心中,绛水村便是自己的整个世界。这里有她简单的梦想。
“呵呵,你真幼稚,怎么可能呢?村外有很多你没见过的东西,你想去看看么?”林晚笑着,觉得关姗比起自己来,还是一个小孩子。
“这个,可是上一次,你就差点把我带丢了。”关姗仿佛在埋怨着,上一次,在麦田的约会之后,天空下起滂沱大雨,若不是静安,他们差一点迷路。现在关姗对此仍是记忆犹新。
“不会的,那么大的雨,几百年才有一次的。”林晚用了几百年,其实只是他生下来只见过这一次,他才不过十几岁而已。小孩子嘛,总是喜欢夸张的。
“那,那好吧,不过我们可得快点回来,不然家里会着急的。那么我们先去看什么呢?”关姗被提起了兴趣。好奇又充满期待地问道。
“你放心吧,那里我和崔真他们去过很多次了,我们就去看雏落,她唱歌能让很多男人生病呢,我们就去听她唱歌吧。”林晚建议道。
“啊?那为什么你没有事啊?难道你开始时没去过么?”关姗仰着小脸,盯着林晚。
林晚被这一望望地有些不好意思,一丝绯红掠过,不过他很快找到了开脱的理由:“我这样的不算,我和崔真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呢?”
“我不信,她唱歌会比我们这里的渔舟唱晚还好听么?”这里的唱晚,伴着昏黄温暖的落日余晖,是关姗每天都要细细品味的场景。
“当然了,不好听,你来找我。”林晚满怀信心地说道,拉着关姗就向村外走去。他们要去的,就是雏落现在所在的地方,樱花坞。
关姗长这么大,从未出过远门。其实这也不算出远门,只不过是要越过一座山而已,但在关姗心里,这已经算是一场长途跋涉了。
第一次的旅行,陌生的土地,虽然令人惶恐,但更多的还是憧憬期待所带来的兴奋和欢喜。翻过一座山之后,眼前是一片全新的景象。没有潺潺的小溪,没有金黄的麦田,却是整片整片繁华绚烂的花海。林晚看到了关姗错愕的眼神,心中很是得意。他堂而皇之地拉着关姗温暖的双手,这与自己冰冷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关姗倒是喜欢这种沁凉的感觉,没有抗拒,贪婪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这里离自己的家乡是那样近在咫尺,但是生命开始的那些年她却对此一无所知。她不禁要感谢林晚了。林晚采了慢慢一兜的花瓣,各式各样的花朵数不胜数,即便是在秋天,仍然不显得萧瑟。
再往前走一段,便是桂花巷了。林晚在这里停住了脚步。仰面望着这招牌。但是他却没有再往前走。关姗有些诧异,问道:“怎么了,快进去啊,你说的那个什么雏落,应该就是在这里吧。你看着牌子上,樱花坞第一歌姬雏落。”
“可是,可是,他们好像是不会让小孩子进去的。”林晚在这时变得犹豫了,说出了自己的为难之处,完全失去了刚开始的那种欢快自得的神色。
“啊?是这样么?不过我们会有办法的。”关姗却在此刻打起了精神。拉着林晚就从正门跑开了。林晚不明就里,关姗力气又大,他便只能随着关姗的脚步。过了不一会,两个人便绕到了桂花巷的后门附近。这里杂花生树,人烟清冷,但是并不肮脏,很是清幽。林晚对这里也不陌生,刚才他们就是从这里绕过来的。
“关姗,你带我来这里要做什么?”林晚不解地问道。这是他们刚来的地方啊。
“哎,就别问那么多了,你跟我来就是了。”关姗不等细细解释给他听,便带头猫下了身子,看准了一片青草,用手拨开来。林晚刹那间睁大了双眼,眼前的景象恍若梦境一般。这片青草后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洞,通过这个洞口,刚好能看到桂花巷里的景象。而且从这里看去,避开了正面拥挤的人群,他们可以看得更加清楚明了。林晚心中一阵惊喜,也不想再问关姗是怎么找到这么个好地方,只想一睹雏落的容颜,听听雏落美妙的歌喉。
雏落步态生莲,在其他侍女们的衬托下,好像是开在溪水中央的一株芙蓉花。关姗在看到雏落之前,只是被樱花坞的花海吸引着。对于这些个表演,她心里觉得这只是男子们喜欢的东西,但是这一见,却颠覆了她的想法。雏落就像一个仙女,没有给她任何妖娆轻佻的感觉。那歌声果真是她生来所不曾听过的委婉悠扬,久久地在脑海中回荡着。
日暮落下,两个人听得入了迷,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淌。
日暮西沉,林晚这才恍惚感觉到,天色已晚。他其实并不愿意打断正兴致盎然的关姗,只是时间不会为他们停留下片刻。终于是时候回家了。林晚轻轻地提醒着关姗。好吧,关姗答应得有些勉强,但仍然乖巧听话。
这一路上,两个人默默无言了许久,不用说,他们彼此之间也有了几分默契。关姗已经彻底沉迷在樱花坞的花海之中了,而林晚呢,他更留恋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家乡。他们处在了一个十字路口,这决定了他们以后的生活。
林晚忽然感觉到自己在现实面前的苍白无力。当他回到家里时,自己的父亲已经病重在床,眼前这个养育了自己几乎二十年的男子,已经奄奄一息了。榻前,是吸了一半的香烟。那烟雾散发出迷人的花香,让这座屋子不至于笼罩着死亡的诡异静谧。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林晚不禁感叹道。
父亲咳出一些秽物,似乎带着些血丝,林晚不敢去直视,只能侧过脸去在一旁侍奉着。他的父亲此时说话也是极为费力,索性便闭上了嘴,全都用双手来在半空中比划着。林晚不知道那手势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一双近乎枯萎的手不被理解,便委屈地僵直在半空之中。终于,父亲写出了一个完整的沅字,然后心满意足,便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整个屋子里,只剩下林晚孤独的身影。曾经温暖如春的房间,此刻剩下的只有苍凉和孤独。他不知道此时该做什么,本来应该嚎啕大哭,却久久地流不出半滴眼泪。
一场葬礼,几乎等于虚无,该到场的人在战乱中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林晚只好拾来一些白色菊花,细心安置了一个坟茔,在凉爽舒适的山坡之上。这里,曾经是关姗经常来放风筝的地方。而如今,却让人永远地在这里安眠。
林晚知道,父亲是要自己去找沅芷,但是他和雏落一样,并不喜欢听从于任何人的驱使,宁愿自己平凡一生。但是令他惊奇的是,是沅芷先来拜访了他。
两个人第一次正式的见面,竟是在这坟茔之前。秋风萧瑟,呼啸而过。几片落叶漫不经心地装点着眼前沉寂的场景。林晚心中伤感若流水,只是总无法喷薄而出,这让他压抑的更加难受。沅芷仙风道骨,目光炯炯有神。
“孩子,不用太难过了。我们一起去樱花坞吧。去为家乡找回失去的东西。”沅芷怜爱地看着这个还有些瘦弱的孩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冤冤相报,何时才是尽头。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着。”林晚委婉地拒绝着他。
沅芷并没有立刻露出失望的神色,他缓缓地踱了几步,然后轻声问道:“如果能见到苏静,你也是不肯去么?”
这一问的功力如何,沅芷心里十分清楚,这是他留的后手,不过苏静现在身在樱花坞也是不争的事实。
“什么?你是说他们掳走了苏静?”林晚这一下子便不再淡定了。怪不得自己好久没有见到苏静。苏静当年在单车载过他之后,便很久没有现身,没想到竟是身在樱花坞,就在离自己家不远的地方。
“我什么时候骗过人么?该怎么做,看你自己的选择。”沅芷的名字在绛水也算得上响亮。他的话自然不会乱说。沅芷静候着林晚的反应。
林晚这下有些为难了。他当然很想再见苏静一面,只是实在是厌恶这些纠葛。他没有纠结太久,平和着语气答道:“算了吧,何必找我呢?我又没有一技之长。”
“哎,你先不用着急,慢慢考虑,如果想通了,就来找我。”沅芷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面上没有露出失败的沮丧,他留下了一块玉石,那块玉石,与自己当年见到静安时的一模一样。那一年,他和关姗、崔真刚刚邂逅。三个人成为了绛水最亲密无间的伙伴。他们一起去祈月庵,静安待他们就好像是自己的孩子。而如今沅芷的这一块,上面有淡淡的青色光辉,有了这光辉的指引,林晚随时能找到沅芷的身影,他对此心知肚明。
沅芷背着双手走远。林晚脑海中全都是苏静当年的身影。他离开坟茔,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关姗的住处。关姗家里也是一片空旷。林晚轻轻地叩着木门,开门的是他们家的老侍女。
“请问,关姗在家么?”林晚有礼貌地问道。
“她出远门了,也没说清楚究竟是要去哪里。这孩子也真是命真苦啊,她那丈夫前些日子刚得了肺疾死了。你就是林晚吧,关姗最爱和你去看戏,去看风景了,要是你见到她了,可要好好照顾她。”那侍女虽然年老,但是还很热情,说完便招呼着林晚要进家里坐,林晚委婉地拒绝,谢过之后便转身走了。
远门,不用那侍女再去多说,林晚也知道她这是去的樱花坞。樱花坞哪里算得上是远,但在林晚看来,现在的关姗,却是有如远在千里之外。
当年,正是自己的犹豫才让关姗落到了现在的处境吧。如果自己勇敢一些,坚决一些,可能也不至于让她嫁给一个病人。不过话说回来,那男子虽然有疾病,但待她还算不错,人品不错,也说得过去。想必即便是自己娶了关姗,也未必能让她更幸福。算了,这些事情已经是过去了,都不必再提了。现在真正让他难以取舍的是,是否答应沅芷的请求。
樱花坞,确实太美了,俯拾即是的花朵,随处可见的花海,山呼海啸一般。这对于关姗这种女子来说确实是一个不小的诱惑。但是对于绛水,林晚自己却是更加放心不下,金黄的麦田,蝴蝶溪水,层层叠叠的山峦,都留下过自己岁月的印记。麦田,对了,怎么不早早去问问崔真的打算呢。自己可真是大意。林晚有些后悔。
他的脚步越是接近麦田,心里的激动便更加深一层,他真心希望崔真和自己做出一样的选择。留在这里。他相信着自己的判断。在麦田中,崔真健硕的身影,裸露出来的古铜色脊背在夕阳余晖下散发着厚重的色泽。他的动作整齐有力,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矫揉。镰刀在他的手中温顺如绵羊一般。
“林晚,你可算来了,我正要和你道别呢。”林晚刚刚微微张开的嘴立刻合了上去,不用自己再废话了,崔真想必也已经被沅芷说服,像他这样的壮硕男子,绛水本来就难得,当然是沅芷重点关照的了。
“是么?你也要走了啊。”林晚有些勉强地笑着答道。
“林晚,你也别太固执了,沅芷师父都和我说了,你就好好想想吧。苏静对你也不差,现在使我们做些什么的时候了。”崔真收拾起工具,缓缓地踏上回家的路,把背影植入昏黄的天际。
林晚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感觉什么哽住了喉咙。这样一来,绛水当年的人便都离开了,这里已经物是人非,完全变换了模样。看着麦穗在眼前摇曳生姿,他心中在所难免地泛起一阵感伤。苏静,绛水的公主,只可惜,他自己并不是王子。
好吧,就让我自己守在这里,我相信你们总有一天会回来。他心中始终坚信这一点,然后忧伤也减退了不少,重新找到了可值得快乐的理由。但当他将要迈开步子之时,却感觉到一阵恶心。他越想加快步点,这种感觉就越发的强烈,如烈火一般。而在他胸前,沅芷给他的那块玉石,也由青色逐渐变成了暗黄。他定神,看了看这片暗黄,这一看使得他头脑完全陷入了混沌。不一会,便躺在了原地,沉沉地睡去。等他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身在樱花坞,而过去的事情,也记不起多少了。
静安还是随着秋末的落叶远走了。没有再向樱花坞留下只言片语。多年之后,她终于得以见一面自己的亲生女儿关姗,可是也只是满足于这一面之缘了。或许是觉得惭愧,或许是已经习惯了祈月庵的日子,总之,她放弃了停留,回到了起点。
关姗像是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在婚礼当晚几乎已经是奄奄一息。若不是林晚和崔真的努力,她怕是真的要长眠于界湖之中了。既然有一个女子要代替关姗,那么现在的她,只能选择离开这里。苏清给了她如山峦般的财富。这足够补偿近二十年来的养育费用。苏清不想再多看自己的女儿一眼,他转身含着泪,默默地咀嚼着无奈的痛苦。把苦涩的外衣层层剥开,如胆汁一般的苦水一点点地流入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