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般的黑夜,村落中灯火明灭,不时传来些轻缓的牧笛声,那声音百转柔肠,不知是谁在传达着淡淡忧思,这笛声不禁勾起了崔真的思乡之情。
“一定要找到师弟,就算是一具死尸。”崔真不无悲伤地想着,他身边的亲人在那场大战之后本就不多,他不想继续失去。
“大伙都仔细地看好了,如果成功找到我那兄弟,我第一个月的俸禄全都分给你们。”崔真大声招呼着部下们。
“是!”崔真俸禄虽然不多,但却足够让这些小喽啰们心满意足。樱花坞中,最苦的便是他们,不仅要为将军们当牛做马,俸禄也是微薄寒凉,能养家糊口已是不易,别说再有些什么别的奢望。
“将军你看!”刘盛手中拿着一支冰箭,上面钉着的,是一张字条。在崔真的有生以来第一批部下中,刘盛算是最有来头的,他是大将军刘成的远方表亲。
“四、三、八。额,这是什么意思。”崔真大惑不解。
“哦!这冰箭,这数字,林晚一定就在附近啊!我真笨!”崔真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自己的后脑。
部下们面面相觑,任凭崔真自言自语,生怕是这面向憨厚的壮汉被冲昏了头脑。
“走,就在这附近,林晚一定就在这里!”崔真大声招呼着。崔真没有高高在上的冷漠,深得刘盛这些部下的敬重。
不一会,他们便凑在了悬崖前,向下看去,一片茫茫雪原,在夜色之下透着些蓝丝绒般的微弱光亮。晶莹静谧的景象让他们忘记了恐惧,都争着要下去找寻林晚的踪迹。
“我来。”崔真把手一挥,示意那些挡在前面的人全都让开,他要亲自把林晚救上来。
“将军,这深渊下面可全都是冰雪,吉凶难测,将军还请三思而行。”刘盛这个提醒不无道理。
“就算葬身于此,也得一试,否则我兄弟早就僵死在这里了。”崔真眼见就要扯着绳索独自走下峭壁。
“小的愿陪同。”刘盛见无法拦阻,把那些攀爬的工具也带上,随着崔真走向那悬崖。
“够义气!”崔真拍了拍刘盛的肩膀,便心急火燎地去探查那地势。
“撒些沙土在这峭壁上,这样营救起来便简单得多了。”崔真吩咐道。
“将军英明。”刘盛赶紧带着其他人去寻找沙土,心里暗暗佩服着这个勇猛却不失睿智的崔真。崔真顺着那被洒了沙土的峭壁下来,果真畅通无阻,他学着那风铃的声音吹了几声口哨,声响回荡在冰面上,平添几分清脆。
这洞里面虽然干爽宜人,却没有粮食和水源,的确难住了林晚和大宝。大宝虽有在这里长年生活的体验,却也对这情景无可奈何。
“大宝,你听说过一个传说么?从前有一对母女在地震中被压在废墟里,母亲为了让女儿活下去,就用碎片划破皮肤,把血给孩子喝,最后死在废墟里,女儿却得救了。”林晚讲道。
“这母亲确实伟大。”大宝赞叹着。
“所以,大宝,你看,你这么血气方刚的年纪……”林晚不怀好意地朝大宝笑了笑。
“额,你,休想。”大宝往后退了退,越来越看不懂这男子,微弱的火光几乎让他显出几分狰狞。
“哈,逗你玩的,喝你的血,不够我恶心的。”林晚调笑着。
“大宝,你想过去樱花坞看看么?那里没有这经年不化的厚重冰雪,有妖冶的女子,有很多你此生无从得见的繁华,我们一起出去吧!”林晚望着洞口,接着说道。
“先过了这雪崩再说吧。我们都要饿死在这里了。”大宝不无忧虑。
“我是说,如果能出去你怎么想?”林晚问道。
“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在那大地方怕还是呆不惯吧。”大宝的回答多少出乎了他的意料。
正当大宝忧虑着,却看到远处几点白光,不是那几头白鹿又是什么?他们叼着些新鲜水果,跑到林晚他们身边,温顺地看着两个人。
林晚和大宝相视一笑,果真是种善因得善果。林晚拍了拍那头公鹿,把果子全都交给了大宝。说道:“很高兴在这里能认识你,我不会把这里的遭遇说出去的,你在这里照顾好自己,好好对待这些白鹿,他们可都是灵物。”
“那你呢?”大宝问道。
“我的兄弟来找我了。”林晚笑答。
“啊?你怎么知道的?”大宝一脸狐疑。
“因为那风铃声。”林晚说完便走出洞穴,他把洞口附近的枝叶、小块的冰雪又收集了些,把洞口掩盖的更加隐秘,既然他不想被人知道,林晚也不想他被凡尘打扰。
雪崩之后,帐篷已经露出来,在月光下安静地躺着,林晚取出他的包裹,他抚摸着背上的轻弓,大宝叫这轻弓为“轻雪”,果真很贴切的名字。林晚从容地走到崔真身前,一张更为沧桑的面孔映在了崔真的瞳孔。
崔真一时不敢相信,这么顺利就找到了他的兄弟,抱着林晚嚎啕大哭起来。
林晚莞尔一笑,不由崔真再往这荒原多看一眼,便与他相扶着去攀附那绳索。林晚明白,如果被这些樱花坞来的士兵看到这片神奇的土地,这冰雪中的那些白鹿和其他稀有宝贝也就该到了寿终正寝之日了。
重获自由的林晚一路上走得轻快,虽然面色仍不免有几分苍白,但已能和崔真说笑嬉闹,就像他们来樱花坞之前的那些日子一样。
走过这条幽僻小径,便是那执事驻扎的平地了。如今这执事看起来更像是帮助队伍看管辎重的下人。林晚偷偷这样想着。既然执事看不起他们这些小地方来的人,他也没必要对这种狗仗人势的人摇尾乞怜。那执事当然不会知道,经过这样一场变故,林晚已经不是最开始那个需要通过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才能在这里谋生的少年。
樱花坞已然在眼前,天空此时却飘起了雪花。皓雪如鹅绒把樱花坞装点得晶莹剔透。按照执事的意思,林晚和崔真要先去回营房歇息准备,等待苏清首领的吩咐。在他们回营房的路上,正要经过未央宫。
樱花坞这里,除了那养心殿外,最让人感兴趣的怕就是这未央宫了。未央宫背阴,空气寒凉,但却是樱花坞中最能让人心中感到温热的地方。因为这里住着一个有和煦笑容的主人,他便是苏彦,苏清的亲弟弟。苏彦特立独行,从不让侍女宦官侍奉起居,这未央宫便更显冷清。苏彦望着满天星河,雪花洒下来,凝在他温柔的眉心,开出几盏苍白的花瓣。
林晚听着这些关于未央宫的传言和描述,心中不禁暗忖,即便自己不能享尽世间荣华,能做个苏彦这样的贵族也不枉此生了。
他带着这样的憧憬,进入梦境,这是他这几日睡得唯一一个完整的觉。
孤独如细针,针针刺在苏彦的心口,想来这些感觉是外人不曾了解的,他们只知道苏彦是个风流倜傥有着高贵血统的贵族。但没有知音的孤寂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他信步走出未央宫,正碰见了雏落,笑靥如芙蓉素净的女子。这时已经是正午,阳光细碎地洒下来,周边只剩些些残留的雪花,暖意阵阵袭来,残冬已然是强弩之末。雏落身着一身素净,虽只是普通侍女穿的衣裳,却自透露出几分高贵气息。她身上像是有什么追魂摄魄的法术,让苏彦一下子怔住了。
雏落请过安之后,苏彦仍没有让她走的意思,这倒让这邂逅显得尴尬了。他仔细把雏落打量了一番,看到她纤细的手指,对于她的身份便猜到了几分,这定是宫中盛传的樱花坞的第一歌姬——雏落。苏彦取下了自己随身的玉佩递到了雏落手中,吩咐道:“有了时间便来未央宫,来了出示这玉佩便可见我。”
雏落连忙称谢,心中已是暗暗赞叹苏彦的风度,苏彦看到自己正向养心殿走,一定是有要事在身,不多难为自己。对待下人这样礼貌的贵族,宫中并不多见。
雏落见过苏清之后,便拿着玉佩去未央宫赴约,苏彦早已在殿内抚琴等候了。如果不是苏彦就坐在对面,雏落几乎就以为这飘渺的琴声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
苏彦把雏落叫到身前,对于第一歌姬的风姿,他早想一睹为快。苏彦曾经怀疑余音绕梁的传说,可眼前这女子的琴声的确让他沉迷。更令他吃惊的一幕出现了,琴声响起不一会儿,几只蝴蝶便飞进殿中,缱绻而行。曲罢,雏落把玉佩取下来,要物归原主。苏彦却要把它赠给这佳人,雏落推脱无用,只好连忙称谢。
这第二次的相遇的确让苏彦心旌荡漾,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樱花坞千篇一律、调教有方的女子早让他厌倦,他的正室是自己父母的决定,他对那个女人并无多少感情。而雏落不同,因为入宫不久,还留有那份难得的天真烂漫。他很清楚,如果他要纳雏落为妾,只不过是动下嘴皮子的事儿,但他没有这么做,一来,他享受着这朦胧的感觉。
看来,有时候人们所谓爱情,不过是贵族们手中的玩物。
这两次的相遇早就传到了苏清耳中。他虽然不怎么瞧得上他这亲生兄弟,但因为苏彦不在乎权位,对他也就不怎么厌恶。苏清心想,雏落从民间而来,自己纳为妃子,少不了些闲言碎语,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苏彦对自己心存感激,借机笼络人心。毕竟苏彦在一些年轻大臣、将军中颇有些人缘。
苏清把他这亲爱的弟弟召进养心殿,说明了自己的心意。苏彦把自己的态度一五一十说给了苏清,最后不忘道谢。苏清喜欢他的直率,这件事便这样暂且作罢。
樱花坞的人有时会有一种时间静止的错觉。日出日落,经年不变。但庆幸的是,还有节日。有节日必然就会有烟火明灭,人们便短暂地放下伪装,欢快地过节。烟火如燃烧的精灵,最能让昏昏欲睡的樱花坞散发出活力,只不过燃烧过后,一切一如常态而已。
花朝刚结束,这次的选拔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此前樱花坞用人上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人们都在为新人的就职而忙碌,苏彦这种人便更显得百无聊赖。而且这些天来雏落的态度越发让他琢磨不透,过分的客套让刚开始的那种新鲜感正在消耗殆尽。他决定把雏落叫来,直接问个明白。
雏落步入南宫,一言一语,依旧是极有分寸。
苏彦坦率如是,说道:“雏落,现在殿内只有你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答应我不带半点虚假隐瞒。”
“奴婢遵命。”
苏彦问道:“你来宫中刚好有一个月了,你觉得我怎样?”
“您体恤下人,才华横溢,性情豁达,很受百姓爱戴。”雏落如是答道,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苏彦继续追问道:“如果放下所有身份和别的顾虑,你愿意嫁给这样一个男子么?”
这一问倒显得十分唐突了,连雏落这么聪颖的女子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
苏彦便接着说:“那这样吧,如果要在宫中选一个男子,你会选谁?不必害怕,我恕你无罪。”
“恕奴婢直言,是苏清首领。”雏落把头埋了下来。
苏清。苏彦感觉眼前一片昏暗,不知哪来的一股怒气,他拔下腰间佩剑,刺向雏落的颈子。雏落没有退却半步,只是闭上了双眼。
“连你也要这样趋炎附势么?”苏彦的剑已经看到了血丝,凛凛地绽放出一股红色光晕。
“奴婢答应过你,不曾瞒骗。”
苏彦看那雪白肌肤上的血痕,不禁心软,他放下剑,语气软了下来,想要问出个原因。
雏落道:“不必为奴婢气坏身子,您就像那空中的飞鸟,不要被一时的冲动束缚了。”
“你退下吧。”苏彦默默地转身回到座位。
雏落这最后一句话苏彦听明白了。他一直以清高不羁自居,看不惯宫中的尔虞我诈、繁文缛节,但在这一切的基础上树立的自尊却在今晚土崩瓦解。雏落说的不错,她这样一个没有显赫家世的歌姬,当然希望有一个可靠的归宿,可自己却是放浪惯了。
他拔剑,不是真想杀了雏落,他舍不得,这只是一种自尊受挫的发泄,一个贵族的自尊怎能这样轻易丢掉?
窗外灯火明灭,又是一日将过,苏彦想起那天蝴蝶在殿内翻飞的场景,蝶翼又在灯火中渐渐凋零成碎片,未央宫又要清冷一阵子了。
苏清在看雏落的歌舞中看到了她脖子上的血痕,再合着关于她和苏彦疏远的传闻,便猜到了几分。
苏清心中暗喜,就算你是那万民爱戴的贵族又怎样?连一个歌姬你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多么无能。
天朗气清,崔真在成功营救林晚之后,已经成为百夫之长,眼看一副扶摇直上的样子。林晚走在他身后,想着前些日子还是难民,发出一阵恍若隔世的感叹。崔真似乎没有像林晚想得那么多,仍然和林晚亲如手足并排着走,他们的部下看在眼里,对这兄弟之情赞赏有加。
“看,那不是雏落么?”崔真指向前面惊叹道。
“啊?她怎么也来这里了。真是阴魂不散啊。”林晚调笑着。
雏落也看到了这兄弟俩,向这边抛来一阵妖孽的微笑,就像他们之前在桂花巷看到的那样。林晚拍了下崔真的后脑,他这师兄只顾盯着雏落那如花似玉的面庞,垂涎三尺的德性实在是有失身份。
雏落扑哧一笑,这两个傻小子在她看来完全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之间。林晚早就视这女子为妖孽,只不过是无公害的那种,也随之谄媚地一笑。林晚想起沅芷的话,连那一本正经的老头子都要笑骂雏落一声妖孽,这女子必然是有些来头,有些故事。再想着那日在桂花巷与刘成交手的情景,雏落的本事着实是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