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初晴。樱花坞恢复了昔日的妖冶,如一个抵抗力极强的壮年男子。这风暴虽然极为罕见,但也没给樱花坞的百姓带来太多损失。很多人去庙里做了祷告,为他们生存的这片土地祈福。
经历了一场风暴,新一批的精英们身上都沾了不少尘土,却迈着坚定也带着几分疲倦的步伐,在他们身前,养心殿已是近在咫尺。
刚才的风暴过后,步兵营的二十人、火神营的二十人无一缺漏,唯独那千骑营少了一个,经过核实之后,便知是素墨村的林晚。
执事一脸不屑地在名册上用朱砂圈了一个圈,那意思便是这个人暂时走散。崔真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他那身体孱弱的师弟遇到什么麻烦。
“让你平时不好好练,谁都没事,就你那身板和娘们似的,现在可好了,让我怎么和师父交待。”崔真抱怨道。
养心殿前,用琉璃铺就的花径几乎要闪瞎了崔真的双眼。他眼前的那些人尽数跪了下来,把养心殿前堆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他不敢抬头,但仍能感受到苏清不怒自威的面容。苏清,不愧是樱花坞的首领,这个一到战场上便如虎狼生猛的男子,一双阴鸷的眸子,似是一眼便能看清楚殿下所有人的心事。苏清仔细打量了这些新晋选出来的人才,这是他未来几年在战场上可供依靠的力量。他微微将手一抬,示意殿下的人都起身。
十几年前。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仰望着星河,当时刚到战场上之时,他还是个见血会晕、稚气未脱的小喽啰。而今,已经受着万千人的顶礼膜拜。
谁都知道苏清是那个与蛮族大战七天七夜单枪匹马回营的勇士,但是谁也不能清楚地知道这场大战的细枝末节。当他一柄长剑浑身血污地回到养心殿时,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这个初次征战的孩子,随之那些惊叹变成了赞赏,在樱花坞屡受蛮族欺压之后,他们期待着这个勇猛无匹的男子可以让樱花坞盛极一时。而苏清此时眼神中早已睥睨着樱花坞众生,满眼只有那盏王座,和上面的那个懦弱的傀儡。
那便是樱花坞老少皆知的坠星关一役,蛮族入侵樱花坞之后吃的第一场败仗。他们的曼达首领从此那之后十多年的光景没有再亲征樱花坞。坠星关的野外,仍能看见绵延不绝的坟堆,本来那些蛮族士兵是要尽数被曝尸于荒野之中,但苏清晋升为大将军之后,便立刻命人让他们入土为安。此举深得曼达首领的敬重,樱花坞得以休养生息的喘息之机。
崔真出神地听着史官关于苏清过往英勇事迹的讲述,猜测着该是这场大战养成了苏清嗜杀成性的脾气,以至于让绛水遭遇了那场灭顶之灾。自己若不在这混个数年,得到足够的帮手,去营救那公主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个人生得好生壮硕,想来膂力过人,就让他带着些侍卫和猎犬去搜寻那个叫林晚的。”苏清对着执事说道。崔真正在发呆,苏清一道指令已然下来。崔真身边的那人用身子碰了碰他,崔真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领命。
“啊,是。”
苏清看了看这有些傻头傻脑的新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又回他那王座上。
这边寒风刺骨,卷起一阵阵如泡沫的雪花,洋洋洒洒,林晚几乎成为雪人。他用那轻弓支撑着身子,想起了包裹中还有那几部典籍。他翻了翻书页,搜寻着“来救我”这三个字。对应的分别是四、三、八。他撕下一小块空白的纸条,在上面用朱砂写下了三个数字,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现在也别无他法。
一支羽箭祭出,箭尾带着冰雪,平添了几丝寒气。林晚把那纸条插在箭簇上,拉满轻弓,那寒冰一般的箭依然生猛,向上窜了十数米,向着阳光的方向,犀利划破长空,那一刻,林晚仿佛听到了头顶乌鸦的哀鸣。
“有了这利器,害怕什么秦风!”林晚心里不禁感叹着,听着这句话,现在的林晚似乎胸无大志的样子。
他四下里寻找着些食物,但这冰天雪地之中半个活物的影子却也不见。他心灰意懒,身子一摊,就要坐在冰面上。但这温度哪里允许他这般慵懒,必须不停地活动,再加上手臂上那涌动的一股莫名的暖流,才勉强地支撑着。
“啊!”林晚惨叫一声,没等他看清楚,后背又遭遇了重重一击。他转身一看,却是一个并不算彪悍的男子。这人生得有些奇异,身长毛发颇为浓密,鼻梁坚挺,睫毛很长,想来是因为长期生活在这里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总算看见一个活的了,林晚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林晚把弓箭放在一边,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他眼前这男子虽然看起来像是野生的一般,看见外人却也有些胆怯。见林晚没有恶意,也就不再去攻击他。
“你会说话么?”林晚狐疑地看着这野孩子。
“你是什么人?”那男子终于张口说话了,双手很不自然地放在胸前露出棉絮的棉衣上。
“我叫林晚,被一场风暴带到这里,你能不能先给我点吃的,我这里有银票,全都给你。”林晚指了指自己的包裹。
“出不去的,要银票干嘛。”男子说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晚白皙的肌肤。
“额。你不是要吃我吧?”林晚看到他这样子有些惶恐。
“我叫二宝,在这里都生活了好多年了,具体时间自己都不清楚。那里有鹿肉,你去吃些吧。”二宝说完指了指他身后的一个简易的小帐篷。
林晚确定没有危险之后走过去闻了闻,没想到沁香扑鼻,引起了他极大的食欲。这一场大快朵颐,让他一扫之前的饥饿,浑身充满了力气。
很多人一有力气就喜欢找事,比如说林晚。
“别叫二宝了,多没意境,以后跟着我吧,就叫大宝。”他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轻弓,意思是自己比较有本事。林晚不知哪里来的信念,他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出去。
“我已经不抱希望出去了,名字也就无所谓了。”大宝很无趣地拾了拾地上已经熄灭的柴火。
林晚跟着大宝在这冰雪之地走了一圈,才发现其实这里的资源给他们两个活个几十年也是够了,雪地后面是一片茫茫林海,绵延不止,望不到尽头。想来还没有被樱花坞的人发现,否则这里难以保存的如此完好。、
两人在林间穿梭,林晚被那些松针似的东西扎得生疼,却看那大宝,身子极为灵巧,想必是在这里生活得年深日久,已经有了经验了。林晚走了一会,也长了记性,只是可惜了身上那一袭素衣,在风暴和冰雪针林的洗礼下,早已是千疮百孔,不见当初的飘逸模样。
忽的一声,一头公鹿把林晚掀翻在地。大宝看了看那公鹿,先是扶起来地上的林晚,低声说道:“这是这里的野鹿之王,今天你真是撞了大运,我在这里这么长的年月也才见过两三次。”
“让我来。”林晚推开大宝,张弓拉箭,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冰箭势如破竹,眼见要正中那白鹿要应声倒地,却看他轻轻一闪,冰箭狠狠地刺破了白鹿脚下的冰面。白鹿甚是有灵性,似乎感受到了冰箭的威力,绕着弯朝林子中跑。
两人紧追不舍,大宝追得更欢,这可是他的口粮。
正当他们逐步接近那白鹿之时,林晚忽然停住了脚步。看那白鹿绝望却又倔强地盯着两个人,它身旁是一头母鹿,和几头刚生下来不久的小鹿。
“快啊!”大宝从身上拿出件飞刀一样的东西。
“大宝,放下,咱们走吧。”林晚大声阻止着大宝。
大宝一愣,道:“这……”面上是无尽的惋惜。
“你都有那么多吃的了,不差这些,让那些小鹿长大吧。”林晚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想起自己至今都不知道生身父母的下落,心中流过一丝凄凉。他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一些干粮,又折回林中,那几头白鹿已然还在原地,看到他回来,都还有几分惊恐,但林晚举了下手中的食物,那些灵物也就领会了意思,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此时林晚眼中已是有些泪水,他想着自己有可能就在此终老,要与这些不会讲话的白鹿还有那个大宝为伴了。
大宝看不懂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白面男子,只能恹恹地跟在他身后,不住地叹息着。
残月如钩,林晚那字条放出去那么久,也没有什么相应。看来是自己箭术不精,说不准那写着“四、三、八”的纸片飞到了哪里。他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残月,希望正在被一点点蚕食,他开始做着在这里长年待下去的准备。过些年月,自己一定也会像眼前这个大宝一样,毛发浓密,过着茹毛饮血般的粗糙生活。
樱花坞,真是如梦一场!
林晚靠在那面年深日久的冰雪峭壁,几天的锤炼不仅让他能灵活躲避四周的突变,也有了抵挡严寒的本领。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些雪白的飞鸟在天际划出深白色的弧度,嘲讽着自己,这个再平庸不过的凡胎。
大宝在一边仍是捡着些柴火,收拾着帐篷,一副与世无争的邋遢样子,林晚望了他几眼,继续看着那片苍茫的天空。那头公鹿又出现在他面前,流线一般的身姿,矫健轻盈的奔跑步伐,如那些飞鸟一样,让林晚艳羡。如果有这样的飞翔、这样的奔跑姿态,该是怎样的情境,如今的他是如此地渴望着自由。
大宝虽然有些愚钝,但心肠本质上还算善良温热。林晚平时射箭的材料都是他去采集。每天他都有大把空闲时间,那些箭簇、箭羽都经过精挑细选,细细打磨。对于一个在这冰雪荒原生活了数年的人而言,这些手工活都早已不在话下。那些箭簇材质不同,锋利的只用来他们防身做准备,钝一些的都是人畜无害,供林晚练习使用。有一次,林晚不小心一箭击中大宝,他却没有过分的反应,只是伸手摸了摸后背,想来这么多年的野外生活早已让他变得皮糙肉厚。
林晚拉满了弓,对着那峭壁比划了一番,“嗖!”嘴里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峭壁上面的一些碎片当做自己那宝贝风铃,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从这里全身而退,一箭刺穿秦风的腰间护甲,取回那灵物。
是日,阳光大好,明媚如美目含着百般娇媚,但突如其来的明媚天气却给这雪地带来一场不大不小的灾难。雪沫窸窸窣窣地往下掉,飞进林晚的领口和嘴里,他感受着阵阵冰冷。大宝却一把把他拽了过来,拉着他朝林中奔逃。
雪崩!当大宝身陷这荒原,第一次遇见雪崩之时,没人知道他当时有多么无助。虽说水火不能相容,但冰雪却如烈火一般,经年严寒让大宝体格健壮,在林晚眼中,唯有师兄崔真可以与他媲美。
两人迅疾地向着那片林子跑去,如两匹丧家之犬。噼噼啪啪、轰隆隆的巨大声响取代了一开始不温不火的小打小闹,雪块越来越大,几乎要吞没林子前的那片空地。林晚不时地回头看这惊心动魄的景象,亲眼目睹那张帐篷顷刻间葬身于暴雪之下,化为乌有。
“这是造了什么孽?”风暴之后又是雪崩,林晚再次回望,记住了那帐篷的位置,那里面可是有自己视为命根的典籍。
两个人虽然奔跑能力都不弱,却难以压住雪崩的风卷残云之势。林晚只感到背后一阵冰凉疼痛,那如巨石大小的雪块眼看要砸到大宝身上。大宝虽然对雪崩早已司空见惯,这么大的雪球却足以让他惊出一身冷汗。林晚出于本能地从背上取出一枝寒冰箭,轻弓利于近战,他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仍能驾轻就熟地拉开弓弦,他把全身力气集中于手臂之上,利箭以破竹之势穿透了那硕大的雪块。雪块虽然来势凶猛,但经过这样强力的冲击,在半空中滞留了一会,便轰然落地,发出沉闷巨响,震得林晚半天听不清楚周围的声音。
“林晚,快过来,来这里!”大宝喊得声嘶力竭。
那是一个稍显狭窄的洞口,差不多刚好够一个成年男子进去。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林晚的错觉,洞口处竟有一小块绿地,与四周的冰雪相互辉映着,成为一处独特景观。林晚来不及多想,纵身一跃,大宝用洞口的一些青草和沙石将洞口封住。两人在漆黑的山洞中仍能清晰地听见外面的声响,不免心有余悸。
大宝拿出随身带着的火石,洞中竟是明亮洁净,想来正是因为这环境才能孕育出洞口那一小片绿洲。
这一边,崔真怀着初次带队的忐忑,在执事的陪同下,寻找着他那倒霉兄弟。
崔真装出一副饱经世事的模样,淡然地望着前方,尽量不让人看出自己的紧张。这一身戎装的确让他有些穿不太习惯,他小幅度地扭动着身子,不一会,汗水已经浸透了贴身的衣衫,
“林晚!”崔真带着旁边的部下们大声地喊着,他们此时正走在一条狭长的小路上,身旁便是深山老林,喊声响彻着山谷,但除了他们自己的回音外并无别的回应。
事实证明,占卜师的话并不能全都相信。沅芷便有些低估了崔真的智慧。崔真把身上带的布条在沿路做上标记,这样,他们就不会重复走冤枉路,也能有效避免迷失方向,执事把头偏转过去,假装没看见崔真的举动。
“来,师弟,桂花酿哦,雏落姐姐哦。”崔真见干喊着也收效甚微,便想着林晚平时最喜欢的东西。执事此时把头转了过来,轻蔑地打量着他,发出啧啧的嘲讽。
“死太监。”崔真暗暗骂着,脸上仍是堆着笑容。天色渐暗,崔真让部下把火把点燃,继续找寻着林晚的踪影。按照执事的意思是,这荒山野岭,说不定会有野兽出没,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伤,让大家先行休息一夜,待天明再作计较。
崔真哪里能等,便选了些精装的部下陪着执事在原地驻扎下来,还有几匹凶悍的猎狗。走到这里,旁边若隐若现出现了村落的轮廓,想来这些布置足够让执事平安无事。崔真不顾疲劳,安顿完毕之后继续踏上搜寻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