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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当我的诅咒应验的时候

当我的诅咒应验的时候,雨停了,阳光一截一截连成一条灼人的线。跟在闹轰轰的人群后面,我喉咙发干,身子冰凉。仿佛他们抬着的不是莫飞,而是我。只有地上那些逐渐发干的泥巴,证明刚才确实下过雨。

跟在后边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自己身边任何一个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然后希望打听到更多的细节。抬着莫飞右腿的张小军不时往后返一下脸。尽管他看起来非常严肃和悲哀,但从他阳光下一跃一跃的发丝中看出他内心其实十分高兴。

很快乡村卫生院到了。人们把莫飞放到急诊室的病床上。医生还没有来,先有一大群敏感的苍蝇飞过来。

放下莫飞的人嘴里吐出了一口气,往后退。然而后边的人都想往前挤。我被挤到了最前面。莫飞的眼睛没有闭上,还像平时一样瞪着人。他的嘴也没有闭上,牙缝还有一丝中午在我们学校啃骨头留下的筋。莫飞平时口袋里总是装着一个小锥子。一吃完饭就用锥子把牙缝剔得干干净净。今天却有一丝筋留了下来。

这个中午真是炎热,各种小虫子都出来了。不满二十平方米的小急诊室,大概聚集了四五十人,每个人的嘴都像一个电吹风。挨我右边的那个女人有狐臭,还把半个乳房压在我肩膀上。我想挪开,可是没有力气,刚才发生的一切太出人意料了。

医生进来的时候,人们不往后退,而是往前涌,都想肯定已成定局的结果。医生说着一些不太干净的话用劲往进挤。后来,我感到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肩上的那半个乳房挪开了,但我的身子却压在了莫飞身上。一群苍蝇哄一下飞了起来。一股难闻的气味刺激的我眼睛里有了泪。我记起奶奶说过,人临死前都要腾空身子,屎呀尿呀的都要拉出来。

我大声喊,人都死了,你们还挤什么?这时医生出现在我旁边。这是一位膀大腰粗的医生,满脸横肉,仿佛一位屠夫为了看热闹随便披了件白大褂。

医生开始拿出听诊器检查莫飞的心脏。但他的听诊器还没有放到莫飞的心脏部位,就把弯下的腰站直了。他挥了挥手,用手又开始拔左右的人。我被他左拔一下,右拔一下,跟在他身后,被人们挤了出来。身子依然冰冷,但衣服却全被汗湿透了,更糟糕的是那种尸臭和狐臭味似乎也粘在了身上,太阳一照,味道很浓地散发出来,刺激得我的眼睛又开始流泪。

看热闹的人们从急诊室一直到医院大门口,都在议论这桩离奇的死亡事件。

这时,有人用手拉我。居然是莫飞的女儿,也在我们学校教书的莫雅。她肯定是被我的眼泪感动了。我想起自己前些时候还想勾引莫雅,来报复莫飞。说是勾引,其实我是真正喜欢莫雅的。在社会上,有钱有地位人家的子女大多比一般人家的子女要漂亮,他们的长辈在选择配偶时占了优势。莫雅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家庭显然是优越的,她也表现出了那种优越家庭出来的那种优越和她遗传的漂亮。莫雅明显对我有好感,但和我的关系却一直不能深入发展。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父亲莫飞是领导的缘故。古代小说中小姐永远是选择中了状元的秀才或世家子弟,现代社会更是这样。那些人们都喜欢的美女和我们凡人总是无关。莫雅的父亲现在死了,我的心通通乱跳。也就是说我和莫雅的家庭悬殊消失了。

莫雅的泪明显没有我多。她说,去通知我妈呀。说完这句话,就抱住我,把头埋在我怀里,哭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想到莫雅把我当成亲人了,我非常高兴。我把这当成我们关系进一步发展的一个信号。我觉得自己一定要好好表现。我抱着她,想各种各样的伤心事,保证自己的眼泪能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那些看热闹的人们看到如此伤心的两个人,便都往我们身边转移,等着来安慰我们。周围的温度一下高了。我以前多么想单独和莫雅能静静地在一起,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那些想安慰我们的人都眼巴巴等在旁边,盼望我们能停止哭声。我好作恶作剧的天性发作了。一边拼命流泪,一边用劲往紧抱莫雅。我的手已经搂在了莫雅的乳房上,她的乳房湿湿的,都是汗,但充满了弹性。我忍不住捏了一下。她没有反抗。我便搂着她,往荫凉的地方转移。那些好心的人们马上让出一块地方来,说,别中了暑。我偷偷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的眼中满是期待。太阳毒辣辣地照在他们身上,每个人脸上都是汗。

又过了大概有两个小时。太阳还是热烘烘地拱在头顶。莫雅的妈妈还没有来。我的胳膊酸的不行了。我轻轻在她耳边问,你妈妈怎么还不来呀?她低声说,肯定是打麻将去了。她打麻将总是怕我爸爸知道,到处乱躲,手机也不开。莫雅这时已经把泪流干了,说到她爸爸,只是抽噎了一下。我想说,你爸爸和咱们学校的李小丽早偷偷好了,全学校都知道,就瞒着你。但我终于没有说,只是往紧搂了搂她。但她低声说,放开吧,人这么多。我便用劲在她乳房上面捏了一下,放开了。

这时人们都已从慌乱中醒了过来,商量着怎样处理后事。现在最当急的事情是怎样找到莫飞的老婆。人们便都过来问莫雅。莫雅说,她每天只有晚上才回家。人们便都偷偷看李小丽。李小丽的脸红了。她低声说,看我做什么?我发觉李小丽确实漂亮。尤其是脸红的时候更漂亮。便想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让莫飞霸占了这么长时间,心里又开始诅咒他。但马上感到不安。就想自己能和李小丽好一下该有多好,尽管她比我大七八岁。

人们找不到莫飞的老婆,整个下午的等待就显得无所事事,便开始议论起莫飞的死亡来。

真是奇怪。这天天气预报也没有说下雨。一早起来,天空就十分晴朗,根本没有一丝下雨的迹象。莫飞十点多就到了我们学校。莫飞经常来我们学校,老师们都习以为常了。莫飞的摩托一进我们的学校,老师们就都扭头看李小丽。李小丽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低下头批改作业。校长早早出去迎接。莫飞停下摩托就进来了。这时莫雅正在上课。教导主任说,莫主任又来检查了。莫飞笑笑。坐下来开始谈论体育彩票。说完体育彩票就凑到李小丽身边说,你的教案还没有写完?李小丽便说,你不住地吵,我哪能写完呢?莫飞说,我不吵你们了。就出去了,过了大约有十分钟,李小丽也出去了。老师们凑在玻璃上看到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女老师的宿舍。这和以前几乎一模一样。接下来校长说,咱们今天啃骨头吧。老师们便都鼓掌。莫飞喜欢吃骨头。他又来得太频繁,学校里想给他吃比这再好的也吃不起。然后校长嘱咐我去肉店买骨头。出校门的时候,下课铃响了。我看见莫雅走了出来。我冲她笑笑,问她有没有需要捎的东西。我从来不放过勾引莫雅的机会。因为我恨她的父亲,我喜欢她。莫雅说,捎包方便面吧。我说,不用了,今天中午咱们啃骨头。她说,我爸爸来了?我点了点头,几乎要告诉她她爸爸现在正和李小丽在女老师宿舍干呢。但我终于没有说。

中午吃完饭,老师们在伙房打扑克。被折腾累了的李小丽装模作样地看我们打扑克。莫飞也坐在她身边一起看。莫飞看的时候不停地给我旁边的另一位老师支招,我都输了二十多元了,他却越来劲。我心里盼李小丽走。李小丽一走,他便也要走了。但李小丽就是不走,连个厕所也不上。可能是莫雅在身边,他们不敢动。我心里暗暗骂莫飞,当我又输了十元时,我坐不住了。我说,莫主任你来玩吧。莫飞说,听说你每天都赢呢,怎么今天就不玩了?他还冷笑了一下。我心里咒他不得好死。其实这样的诅咒我已经有过无数回了。自从大学毕业分到莫飞手下,他就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他的玩弄权术和好色让我大开眼界。师大的新毕业生,分配我们这儿是应该教初中对口学科的。莫飞却让你教小学。那些事业心强的年轻人希望能学有所用,便给他进贡。他把你调初中,却不让你教自己的对口学科,中文系毕业的教物理,化学系毕业的教英语。你再进贡。他让你专业对口了,却生活不方便。你只有再进贡。而刚毕业的漂亮女生,他却无一例外地留在他经常去的那几个学校。那个和我在大学里搞了三年的女朋友就这样和我吹了。我恨莫飞,这是我勾引莫雅的一个原因。我私下里给莫飞设想过无数种死法,都让他不得好死。

接下来的牌打的更不顺了,因为莫飞还在那儿烦人。我便盼上课铃响。我不住地扭头看外面。忽然,下雨了。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天空还是很晴朗,太阳很红。可是雨点噼哩啪啦打在屋顶上、树叶上,声音很大。所有打牌的人都开始看外面。这时,李小丽一声惊叫,我的衣服还在外面晾着呢!马上莫飞也喊,我的摩托。校长就要跑出去推莫飞的摩托。莫飞一把拉住他。说,我的摩托锁不好开,我自己去吧。莫飞一头冲进雨地里。他的衣服一下就湿了,沾在身上。我想这么大的雨,他的眼睛一定睁不开,盼他被树桩绊一下,摔一跤。这时,一个学生从学校外面跑进来,和莫飞撞了个满怀。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上。那个学生一骨碌爬起来,跑了。莫飞却趴在地上不动。我们都感觉很吃惊,以为莫飞把脚扭伤了。李小丽跺着脚喊,莫主任怎样了?快去看看啊!她自己却不动。甚至连莫雅也没有动。人们都想,摔一跤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扭伤脚又有什么关系呢?大不了贴点膏药。还是校长小步跑了过去。他从背后抱起莫飞的上半身。然后,我们看见他冲我们喊。雨大,什么也听不清。老师们只是相互笑笑,说,咱们的校长要提拔了。校长还在喊,但人们谁都没有动。校长放下莫飞,跑了过来。才几分钟,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莫飞还在地上躺着,人们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校长跑进伙房,连脸上的雨水都没有擦,大声说,出事了,快送医院。老师们都跑出去。雨忽然小了,像来的时候那样突然。等我们跑到莫飞身边时,雨已经完全停了。莫飞脸朝下躺在地上,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教导主任叫了他一声,他不动。李小丽用脚碰了碰他,还是不动。校长说,快抬上,送医院。我们走出学校的时候,身后已跟了一群学生。后来,人越来越多。人们说,大人让一个小孩子撞死了。

整个下午,人们都在议论大人被小孩子撞死这件离奇的事。要知道,莫飞主任是体育系毕业的,身高一米八。每天大吃二喝,足有二百斤。而那个小男孩瘦巴巴的,总是坐在教室前排。还有那场蹊跷的雨。人们说,这么晴朗的天,说下就下了,而且只下了三五分钟,就把一个人撞死了。撞死之后,雨就停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诅咒,我也希望不是因为我的诅咒使莫飞死于非命,尽管我诅咒他不下几百次。

傍晚的时候,气温还没有下降。来医院观看的人更多了。那些远处的人听到消息,都来了。看看医院门口的那些摩托、三轮车、自行车就知道了。而先来的那些人,因为天气热,呆的时间又长,知道的还是那么点情况,所以什么也不愿说。这样,后来的人更渴望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中有的人甚至跑到学校去观看现场。

后来,月亮上来了,天还没有黑,所以月亮看起来并不是皎洁的,而是像在天空贴了一个白纸片。早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人们都不愿意回家去,想再看看结果。便都去街上的小饭店和夜市摊吃凉面,使得离医院最远的吃摊上也坐满了人,整个大街上熙熙攘攘的。

又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大概有十点种。莫飞的老婆才来了。她边走边说,活了一辈子的人了,还不知道走路小心点,还摔跤?她进了医院,就直奔急诊室,但此时莫飞已经被放在太平房了。她什么也没有看到,连她想像中的血也没有看到。她大声喊,人呢?摔一跤也大惊小怪的,真是!莫雅跑过去,抱住她哭。有人用手指太平间。莫飞老婆一下就晕过去了。人们马上叫医生。医生切了人中,她醒过来之后,号啕大哭。哭了几声,又晕过去了。医生说,输点液吧,用些镇静药。

莫飞老婆打上吊针后,人们觉得今天就这样了,开始慢慢散去。其实,好多人家里已经催了几遍了,尤其是我们学校家住县城的几个老师。剩下谁来陪莫雅和她妈成了一个问题。校长说,我本该留下来,但不方便,她们都是女人。要不,李小丽你留下来吧?李小丽瞪大眼睛惊恐地喊,不,怎么让我留下来呢?莫雅说,你们都走吧,我陪着我妈就行了。我说,我留下来吧。老师们都点头说好。校长嘱咐了我几句,老师们开始要走。我对莫雅说,我代你送送老师们。莫雅毫无表情。我把老师们送出医院,他们就争先恐后地走了。我悄悄对李小丽说,莫飞主任是因为你死的。她说,你不要这样说。我说,是的。他怎么会在乎摩托湿了呢?再说,校长要去给他推。他是为了给你收衣服才被撞死的。李小丽的脸变得刷白。她拉住我的手说,你不要乱说。我说,其实我们都知道你和莫飞主任的事。你不跟着我怎么能知道我不乱说呢?李小丽掏出手机,对她丈夫说了几句话,说,咱们走吧。我说,到哪里去呀?她说,随便你。我说,我要回医院。她说,医院就医院。

莫雅看见我和李小丽一起回来,有些吃惊。

我们三人坐在病房里,谁都不说话,只有液体一滴一滴往下掉。过了一会儿值夜班的医生进来了。她说,你们都忙多半天了,一定很累。给你们开个病房去休息一下吧。这儿留一个人就足够了。我让莫雅和李小丽一块儿去。莫雅不去。李小丽便一人去休息了。过了一会儿,李小丽又进来了。她说,我来看着,你们去休息吧。莫雅还是不去。李小丽便让我去。我进了那间病房,躺在病床上怎样也睡不着,想自己的那些诅咒,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我比较一个人的意外死亡,出车祸好呢,还是这样好?比较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忽然,李小丽进来了。我吓了一跳,以为她看穿我的心思了,忙坐起来。李小丽说,我的丈夫十二点过来接我,你想干什么快点。说着,李小丽开始脱她的衣服。我说,李小丽你想干什么?李小丽鼻子哼了一下,说,你不是想吗?男人还不是都一样,边说边就把衣服脱光了。脱了衣服的李小丽比不脱衣服的李小丽更漂亮,关于女人的各种想像在她这儿都有。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我又重新想莫飞和李小丽的不正当关系,心情很复杂。但那天,我还是和李小丽发生了那种关系。我心中的邪恶种子遇到这种环境环境破土而出。我为自己找了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给莫雅出气。到了后来,我发觉自己对莫飞的痛恨越来越淡,最起码有一半转移到李小丽身上。边干她我边问,李小丽你让多少男人干过?李小丽不说话,只是快活地呻吟。一干完,李小丽就把身子擦干净,穿衣服。我说,李小丽,不再躺一会儿了吗?李小丽说,有什么躺的?她穿好衣服就给她丈夫打电话。我听见她丈夫说,马上过来。看表,才十一点二十分。我觉得很没有意思,就出去了。莫雅问,李小丽呢?我说,她要回去了。她丈夫过一会儿来接。

我和莫雅坐到一点时,液体输完了。我说,又一天了。我去叫医生。医生进来拔了输液器,说,你们也去休息吧,病人没问题,会一直睡到天亮。我和莫雅进了休息的那间病房。两人很自然地躺在了一张床上。我说,天气真热,把衣服脱了吧。莫雅没有说话,把灯拉灭了。莫雅的身子光溜溜的,和李小丽的感觉有些不一样。我想,年轻就是好啊。莫雅显然累了,很快就睡着了,她的手紧紧缠在我的脖子上。我又想起我的诅咒,但这和莫飞的死有什么关系呢?像他这种大吃二喝贪污好色的人,肯定有高血压脂肪肝心脏病等种种疾病,这才是他的真正死因。我为我先前的不安感到好笑。我想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女儿莫雅的。

(5823字)《黄河》2006年4期

几幅画和道听途说的故事

从那天开始,我不想说话。

下班。收拾好东西,堵车。五六万人的小县城每时每刻好像都在堵车。站在东门吊桥上,看到车从武装部、实验校、政府大门一直堵下去,整个街上满满的都是人和各种车。往西门走。卖高粱面鱼鱼、大黄杏、炸鸡、烤鸭、冷饮、蔬菜、牛肉、豆腐干等的占满了路牙子。几处盖房施工的把沙子、白灰、石头也堆放在马路上。放学的、下班的、接孩子的都挤在路上,到处是铃声、喇叭声和人们的咒骂声。汽车趴在路上,一个顶着一个,像一大群肥胖的猪。骑自行车的觅见空隙就扎进去,楔子一样。步行的见缝插针。上行和下行的挤在一起,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过了炭市街路口,人流和车辆少了些,一辆宝马车被前边一辆毛驴车堵着,司机使劲摁喇叭,毛驴逛街似的东张西望慢腾腾地,赶车的老汉小心地躲着身边随时过来的人和车,不时爱惜地看看毛驴。司机按捺不住,下车蹬在驴车后边用劲一发,毛驴两只前腿站了起来,车上的西葫、豆角、小白菜滚了一地。赶车的老头又生气又害怕,忙着收拾掉了的东西。司机叉着腰骂,“大中午的,慢腾腾的,讨吃也赶不上个热门子。”老汉挽住驴缰绳低下头,毛驴把头和他贴在一起,司机越骂越生气,好多人围过来看。在校场口买了两元钱的面条。猪肉又涨价了。昨天晚上看到国家领导在西安搞调研,说让百姓都能吃得起猪肉。西安的价钱,一斤九元,县城已经涨到十三元。又买了干黄酱、豆腐干。

马兰在玩碰碰球。她不写诗了。她特别喜欢玩这个游戏,能打几万分。我不喜欢玩这个,觉得这是个低智力游戏,小孩都会。她跟着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觉得她委屈,但我希望她能把时间用在别处,上网、聊天,或玩个高级点的游戏。但她就喜欢玩这个。她看见我,说:“玩完这一局就不玩了。”我笑笑,啥也没有说。但心里有些内疚,我知道我这样做对不起马兰。我决定不再说话的时候,还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但还不到一小时,我就相信自己这辈子也不愿意说话了。

我去厨房做炸酱面。马兰说我像面条一样。面条是我最喜欢吃的食物,大多数山西人也爱吃,马兰也爱吃。她把我的性格和面条比,大概我太温和。很多次,马兰问我能不能做个彻底的男人。我总是埋着头认真想半天,说:“不能。”马兰跺跺脚,鼻子哼一声。我喜欢她这个样子,她的小脚丫像精致的白玉兰花瓣,脚一跺,花就灿烂地盛开。

肉还没有剁好,马兰过来了。

“你怎么不说话?”

我摊开两手,手上都是油。我想我的决定对马兰可能是一场灾难,她连点准备也没有,她做梦也想不到我不想说话了。我加快剁肉的速度,我喜欢两个人把头埋在热气腾腾的碗上扑嗤扑嗤吃面的那种温暖。

“你说话呀!”

我摇摇头。

“难道你一辈子都不说了?”

马兰的聪慧总是让我佩服。

“我不相信你能做到,你到今天晚上还不说话,我就服气你。”

我笑笑,又剁肉。面做好后,给马兰盛上。

“你不说话,是不是单位上有不开心的事?”

我躲开她目光低下头吃面。

整个中午,马兰不停地逗我,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单位上,我成了一个沉默的人。我做好应该做的事情,但这样的事情很少。单位太多的是闲暇时间,我呆在办公室,记忆像倒流的沙漏,好多往事点点滴滴从心头浮起,在心中把好多事情默默重做一遍,竟然觉得以前有些事情重复了好几次,每次自己都是一样的做法。想以后发生这样的事情,大概还是这样去做。有时候同事们进我的办公室,国家大事,善恶是非、天文地理到邻家小妹壮怀激烈地发表自己的看法。我总是默默地听着,开始自己心里还有些不同的想法,但我什么也不说。听不下去的时候,走出去,看看墙壁上的水渍、空中的云朵、地上的尘沙,它们像壁画一样美丽,拙朴自然,巧夺天工。我惊诧自己以前的无知和浅薄,什么都知道。单位有同事问过我,“你怎么这几天不说话?”

我指指喉咙。

马兰开始一直逗我,后来生气。她觉得我不可能坚持太久,她尤其不相信我在单位能坚持不说话。

她说:“我现在支持你不说话,我给你记着,看你能坚持多久?你要是能创造吉尼斯世界记录,说明我还没有看错人。”

每天晚上我回去,马兰问:今天有没有说话?我摇摇头。马兰就在墙壁上画一杠。自从我不说话,马兰利用家中的一切机会引诱或激怒我说话。她在墙壁上画满了古怪图案,像佛教传说中训导世人的那些东西。一进门面对的墙壁上已经画了十五个杠了。马兰说:我要让来咱们家的人一进门就看看,我居然找了个哑巴。

马兰更喜欢玩碰碰球了,她玩的时候目不转睛盯着屏幕,鼠标如魔术棒一样指挥着那些各种颜色的彩球,横着、竖着、斜着连成一线,那些同样颜色的球连成五颗后就消失了,像文艺晚会结束后的谢幕。

人们都在议论今年的天气热,进入夏天一直没有下雨。地旱的起了泡。每天上班路上,都能看见一个衣服穿的很臃肿的人,鼓鼓囊囊的好像还是棉衣。油黑发亮。腰间系着一跟绳子。戴着一顶同样油黑发亮的棉帽。脸上积满污垢,只有眼睛那儿有块白,不时动一下,像活人的脸。他住在一个很破旧矮小的土屋里。在那条街上,到处都在施工,到处都是新盖起的小楼,他的屋子夹在中间,显得分外突出,像一套漂亮的新衣服上打了补丁。他总是一个人在摆弄废品,他干活的时候一丝不苟,那些纸箱被拆开、压扁,整整齐齐捆在一起。酒瓶和塑料瓶按类型分开,也是整整齐齐码在一起。他干活的时候,棉帽总是在头上,好像生活在冬天。

城里的水位一直下降,地势高的地方水送不上去。我们单位以前也不算最低,但周围的房子一直往上长,他们拆了旧的,盖新的,地基一律往高做,我们便成了低的。在这干旱的日子里,却总是有水。一天下午,我午休后去上班。到单位后,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我怀疑看错时间了,再看表,没有错,但单位就是一个人也没有。走出空荡荡的楼里,院子里到处是太阳。一只小鸟,白色的小鸟,站在水龙头下,脖子仰着,水龙头没有拧紧,很缓慢很缓慢地往下掉水,一掉,它就张开嘴,有几次没有接住,水掉在地上马上不见了。小鸟看见我,蹦了一下。我没有动。它看看我,又蹦一下,恢复站到刚才的位置,仰起脖子。一滴、一滴,它接住了,连住几次接住了。很久连麻雀都见不到,今天居然见到这么一只白色的小精灵。一下午,我就站在院子里。它飞走之后,我还站着。

回家后,我有了说话的冲动,想把白天看到的事情告诉马兰。马兰又在玩碰碰球,那些杂乱无章的各色彩球在她的指挥下,同样颜色的神奇地连在一起,就消失了。我又不想说了。

马兰又在墙上画了一杠。

晚上,马兰把一张纸放在我面前。要是以前,我会开玩笑说:“离婚协议?”但现在什么也没有说,拿起纸片,是一首诗:

幽禁

陌生人,我想和你

进行一次秘密的交谈

就在今晚

让黑夜隐去姓名和脸孔

我把每一句话

变做一颗星星

藏在群星密布的天空

谁是能猜出谜底的人

谁能够为我点一盏莲花的灯

陌生人,尽管

整夜

你一言未发

我能听见

你柔和的脚步声

穿透我的阴影

照亮禁止开放的花园

我把这首诗认真看了几次,然后用电脑打出来。自从我不说话以后,回了家总是拼命干活,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一下对马兰的愧疚。那天晚上,我们俩好好做了一次。做完后,马兰还一直揪住我的耳朵,说:“你不会消失吧?”我好像回到童年,做错事,被老师揪耳朵,但这种感觉是幸福的、甜蜜的。那天,我的耳朵在马兰手中整整呆了一晚。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把马兰这首诗寄给一家诗歌刊物。

日子和日子大同小异,我以为自己不说话会在单位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但十多天了,根本没有人关心我是否说不说话,我像一个影子,一片飘动的树叶,一块无根的白云。我总是发呆,发半天呆,就拿起《弘一大师传》看看,对弘一大师的出家,我似乎有所悟,又不知头绪。我的心好像触摸到些遥远的、神秘的东西,又很模糊。

街上摆摊的那些人,我几乎有一半能记住他们的面孔。每天出门前,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他们的影子,他们像路标一样呆在街道的各个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同一件事,不知道他们烦不烦。我对自己的工作却很厌倦,主要是因为闲。不知道国家为什么拿那么多钱,养这么多和我一样没用的人。我印象最深的是广播局楼下卖羊肉串的、邮局门口卖小杂货的、鼓楼下卖碗托的,还有前面提到的那个拾废品的。

卖羊肉串的又瘦又小,胸脯上纹着一头很大的鹰,夏天喜欢敞开衣服,他的身体干巴巴的,肋骨一条条清晰可见,那头鹰就仿佛站在几根干巴巴的树枝上,没有一点威风的样子。他以前在东门转角那儿做夜市生意、卖砂锅、炒菜、面条等,后来被卖羊肉串的新疆人把地方占了,打了一架,争不过新疆人,就在斜对面的地方开始卖羊肉串。他卖羊肉串先在烧烤架的前面挂一头刚杀的羊,对着顾客边串边卖。以前人们都说羊肉串卖的是猪肉,在上面抹些羊油。他现在卖货真价实的羊肉串。刚开始技术不太好,吃的人不多,一头羊总是要挂几天。后来技术好了,生意竟渐渐好过新疆人,夏天一晚上能卖两三只羊。他雇了几个人给他串羊肉,一到晚上,生意格外红火。冬天搭一帐篷,生意也还不错。

卖小东西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头很大,脸皱巴巴没有一丝光泽,但服务态度特别好,一见人过来就笑。她随季节变化卖帽子、围巾、手套、拖鞋等小零碎,生意一直冷冷清清,但她对人讲不错,她一年大概有三百五十天呆在街上。

卖碗托的是个老头,面目一直没有看清。鼓楼前面接不上电,他到晚上就点一截蜡烛,怕风吹灭又用瓶子套住,瓶子大概是有孔的,要不蜡烛着不了。每天下班总看见他坐在摊子前,冬天蜡烛摇摇晃晃,他抖抖瑟瑟。夏天天还亮着,他蔫蔫地坐在那儿,像一株失去水分很久,快要倒下的向日葵。

一天,看见那个拾废品的贴着那座破旧房子的墙壁呆呆站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总是在劳作,一停下来,给人一种不习惯的感觉。然后看见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这个人还是穿着他油渍斑斑的衣服,戴着棉帽。他一动不动,像挂在墙上的一副老照片,和那个“拆”并排在一起,让人产生一种他也是拆的对象的感觉。

现在人们最爱议论的是铁。铁像生活中的盐。在任何一个公共场合,你都可以听到如下对话。

“这几天行情不错。”

“64以上的九百了。”

“你有货吗?”

“帮我联系一万吨。”

铁和矿粉好像成了地下工作者的接头暗号,好多外地人带着大额现金来这儿买矿粉。开矿、倒矿粉比种罂粟花都来钱快。在色情场所找小姐,她们和客人缠绵时,往往问的是:“能帮我联系点矿粉吗?”人们都希望把钱投入到矿上。一些有钱有势力开矿早的人都成了大富翁。人们现在说一个当地人有钱,如果说他有几百万、上千万,人们都会笑你目光短浅,我们这儿的富翁都有上亿资产。这都是在短短几年获得的,五年前,街上最好的车是普桑,整个地方财政年收入不足五千万。

有了钱的人爱折腾。本地一位开铁矿的老板给省公安厅捐了八百万元,协助买了一架直升机。公安厅买下飞机后,以那个企业的名字命名。这件事成为省报的头条新闻。飞机试飞那天,在省城的上空盘旋一圈,飞的很低,很多人都看到飞机上那家企业鲜艳的名字。过了不久,那架飞机真的开到县里,协助当地政府查罂粟。连续好多天在天上不停地盘旋,发出很大的声音。人们听到声音抬起头来,都说:“这就是xxx的飞机。”直升机飞累后,停在一家宾馆后面。好多没有见过飞机的人去看,据说那个飞机很旧了,门都关不严,用铁丝缠着。起飞的时候风很大,吹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矿老板们之间流行修建大院。买一大片土地,以自己的姓命名的大院纷纷破土动工。这些规模宏大、金碧辉煌的建筑物代替以前土地上的高粱、玉米。他们有的建的是仿古建筑,雕梁画栋、回廊小桥、藻井琉璃瓦、古色古香,里面放了大量从民间收购来的古董、工艺品和从拍卖会上买到的藏品。有的建的是古代大四合院,前后几十间房,参观过的人说里面每一间房的门槛都是包金的。他把自己所有的亲戚都请到里面住下,按照辈份长卑远近亲疏进行安排,他的父亲住到正屋里成了老太爷,有的住到偏房里负责打扫卫生、做饭,每个人都按月领着可观的工资。还有的人建了规模庞大的西式别墅,空空荡荡的房子里住了他们家几个人和一大群狼狗。后面带着一个大花园,从世界各地移植名贵花草种下,雇了园丁来专门管理。花园对外开放,可以同时容纳五千人参观。主人说,看着这么多人兴高采烈地来玩高兴。

矿老板比赛买车。给自己买、给子女买、给情人买,一辆辆豪华车从北京接回,塞到城里的大街上,把街道塞的满满的。他们到了车展中心,问,“哪辆车最贵?”

售车小姐一见这阵势,把车价先提高百分之十。

“还有没有再贵的?”

“没有?把你们老板叫来。”

小姐以为她抬高价格让客人发现了,忙说:“还可以便宜点。”

“不用,叫老板来。”

小姐担心地叫来老板。

“这样的车,我买三辆。”接着又想了想,“把你们卖车的小姐也买下,买四辆。”

县里的物价像股票的牛市一路猛扬。最有钱的几个人成为县、市、省各级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和全国劳动模范、全国明星企业家等。

人们说,现在有钱的人上山,没钱的人进城。

大山如得了“鬼剃头”一样,植被纷纷被炸光。废矿渣堆砌成一座座大山。山谷河床中间修起大坝,一座座尾矿库闪着昏黄的光像一只只老虎雄据在山间。

矿难事故开始出现,一有矿难,各路记者像牛虻和嗜血的吃腐尸的动物一样蜂拥而来,他们带着订报纸、拉赞助和各种目的与这个小地方的各级领导和责任部门盘旋,最后都能满载而归。那些事故也大多销声匿迹。

大型械斗时有发生,村民们因为土地、道路、污染和开矿带来的系列问题和矿上发生争执时,矿老板们组织大批人员,开着汽车,拿着统一的武器,戴着安全帽杀进村里,那些可怜的村民地头蛇没有做成,都变成地头虫,被打倒在地、送进医院,老板们不缺的就是钱。当地流传着各种版本的这类故事,最经典的是矿老板派人找到村里带头闹事的人,把二十万放在他面前,说,你就当出了矿难事故了。那人跪在地上拼命磕头,以后说话都变的结巴了。

马兰习惯我不说话,她几乎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玩碰碰球。我从来没有想到一种游戏可以玩这么好。她的大脑像和电脑程序同步,那些彩球出来后,每一个都能被她安排在切当的位置。有时,我站在后边看到她把能组合成一块的分开着急,但几个回合过来,那些彩球居然从各种角度连在一起,然后一大片消失。她像行兵布阵一样安排这些彩球,我觉得她像一个女巫。很可惜碰碰球没有像传奇那样有全世界的比赛,否则,马兰肯定是冠军。

天还在旱,山头还在一天天秃下去,矿区的井越打越深,城里隔三差五就停水。一停了水,人们到处乱骂。谁也没有感觉到水这么重要,住楼房的马桶不能冲,饭不能做。一到有水的时候,人们拼命往太阳能、浴盆、水桶里蓄水。有的人家开始买水瓮,这个快要退出历史舞台的粗大笨重的家伙蹲在家里,人们心里感觉踏实,但和其他家具怎样也不般配。

上面组织我们抗旱,怎样抗,谁也没个办法。马兰说:“金生水,你们这地方矿藏多,水也多。但现在开发太厉害了,水就少了。”

一天回家,马兰不在电脑前。她说,以后我再也不玩碰碰球了,太简单。我想起以前我觉得这种游戏简单,马兰现在认为简单,但这完全是两个层次的理解,有些羞愧。

然后我惊奇地发现,一进门画的那些横杠不见了,上面有擦过的痕迹。马兰望着我说:你真的准备一辈子再也不说话了?我开始认真想,我这么长时间没有说话,除了马兰没有人在意过,我说话和不说一样。真正能说话的人不是我这样的人,是那些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劳动模范。我点了点头。马兰也点了点头。我从来没有发现她的脖子那么白那么长。

缺水,整个城里臭哄哄的。几条河道早干涸,都塞满了垃圾。那些新建起的楼房很快沾满了黑色的灰尘,像不讲卫生的姑娘。那个写着“拆”的房子拆了,那个穿棉衣戴棉帽的人我再没有看到过。邮局门口卖小东西的那个女人还在,这些天卖起了拖鞋,那些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拖鞋很便宜,十元钱三双,但好像每天看见都是那么多。鼓楼下卖碗托的那人还是老样子,蔫巴巴的,好像一株垂死的植物。

省里发生了一次特大煤矿安全事故,死了好多人。上面布置开展一次全面的安全大检查。大矿的老板好多都不在,去南方和国外旅游。检查组只能下几份整改通知书。

矿依旧开着,好些矿老板在北京和南方买房。

广播局楼下卖羊肉串的生意很红火,那个人一到傍晚就站在烤肉串摊子前用扇子不停地扇穿好的肉串,羊肉掉在木炭上发出嗤嗤的声音,他的汗也掉在木炭上也发出嗤嗤的声音,他的扇子一扇,就把衣服掀起来,露出干巴巴的胸脯上的那头鹰。他不停地扇,衣服不停地掀来掀去,那头鹰总是干巴巴地贴在胸脯上,飞不起来。

马兰不玩碰碰球以后,开始大量写诗。每天回家看到她不是苦思冥想,就是奋笔疾书。我们两个在家里各干各的,谁也不说话,像两个移动的影子。马兰写好后,把她的诗放我枕头边,我把它们打出来,选了其中的十首又寄给那家刊物。过了十几天,收到回信,说把这十首诗中的七首推荐上去,过了三首,将要发表。那天我们都很高兴,决定去外面吃饭庆贺一下。我拉着马兰的手从城西出发,路过鼓楼的时候,看到漫天的燕子像黑色的飞镖在空中穿梭,夕阳已经退去,火红的云块从天边涌来,像一大群娇涩的新娘。街上堵满车,好多是国外生产的越野车,像一匹匹大洋马。到处都是人,而且还有人不断涌出来,人们都被笼上一层红光,在深邃的天空下,显得异常渺小和繁忙,像一群群蚂蚁。

我们脸上都出了汗,手里也汗津津的,我觉得眼前的一切好像梦中的情景。我忽然改变主意,拉着马兰往回走,她默默地跟着我。我们从鼓楼边买了碗托,那个卖碗托的还是蔫巴巴的,我想努力看清他的摸样,可是怎样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好像带着一个面罩,一副缺水的样子。我们买了煮花生、火腿肠、啤酒,登上西门的古城墙。城一下在我们面前打开,到处是高楼和施工的现场,那些破败、颓废的旧房子趴在高楼脚下,像它们的一堆堆大便。人们从楼群中走出来,涌向街上。烧烤摊和冷饮摊上坐满了人,烧烤摊的白烟袅袅婷婷升起,给城市的上空笼上一层诡异的色彩。

第二天上班路上,我留意那些低矮、破旧的房子。它们挤在楼群中,像韶华已逝的女人,仿佛喘口气就要趴下。从它们里面进出的人,衣着暗淡、表情呆滞,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和那些贴着白色瓷砖、红色大理石面板砖的楼群里出来的人完全两个样子。这些房子大多是土墙,有的墙皮已经剥落,墙皮里裹的稻草和里面青色的砖块露出来,像露着骨头茬子的伤口。

持续高温。在邮局对面的马路上出现两个乞丐,一男一女,都是孩子,男的年龄更小些。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来的,看到的时候就是女孩跪在地上,还穿着校服,前面写着一溜整齐的粉笔字,是他们的身世。男孩躺在女孩身侧,没有手,两只胳膊像光秃秃的树桩,伸向空中。女孩前面有一个喇叭,不停地唱《爱的奉献》。这样的乞丐应该是比较职业化的,刚开始没有怎样在意。但每天都看见,看见的都是这个姿态,像一组雕塑。尤其那个男孩,躺在那儿一下都不动,死了一样,连眼皮都不眨,嘴都不动。气温大概快四十度,石板马路摸上去都烫手,从来没有见他们吃东西喝水。我从开始鄙夷这两个孩子到同情佩服起他们,即使他们是骗子,这样坚持,我也甘心被骗。我把五十元钱递给那个女孩,她低声说,谢谢。那个男孩还是一动不动。我有些恐慌,好像自己做错了事,赶忙逃开。过了一会儿,又把两瓶水和一袋面包放他们面前。以后,每天路过这儿,我都放一瓶水。过了些日子,他们不见了,我松口气,又觉得很难过。

随着缺水,停电也频繁起来。电力公司说检修。每次一检修就是一整天,晚上十点多还不送电。一停电,街上的人更多了。到晚上,每个夜市摊前坐满了人,摊子上都点白色的蜡烛,在风中摇摇晃晃,把吃饭喝酒的人影子一下拉长又一下缩短,每个人都看不清面目,像牵线的木偶。街上还是堵车,汽车开着雪亮的大灯,使劲摁着喇叭,谁也不让谁。像发情季节的动物,使劲吼叫。

进入七月,还是没有雨。上边让防汛。人们说,防个奶奶的熊,来点雨才好。

快八月的时候,一天下午四点多,天突然黑了,风大的像到了冬天。电闪雷鸣,雨来了。雨像悬挂起来的河流,人们还没有怎样准备,街上已到处都是水。地上的水和天上的水都在流着。我们单位院子里马上积满了水,一些花花绿绿的拖鞋和西瓜漂了进来。很快,水漫过台阶,进了楼道。人们赶忙堵水。不知道拿什么堵,院子里铺满了石板、水泥,抠不出一点土。我想起马兰说过,金生水。什么生土呢?

防汛指挥组的电话来了,要我们马上出发。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水里,看到整个世界汪洋一片。走到以前拾废品的那个人的小房子那儿,我庆幸它已经拆了。水哗哗流着,憋了半年的雨一下子倒了出来。闪电一个接着一个,把世界弄成惨白的,又抛入黑暗,像进入地狱。泥巴和砖块垒的小房子有几个已塌在水里,周围围着些哭喊的人在水里往出抢东西。我们拉着他们往城市的高处走。那些新盖的楼防盗楼门紧闭,像一座座碉堡。我们不知道该把人往哪儿领,这个地方历史上也没有过洪灾,每年抗洪只是开几个会,发些文件,对于抗洪人们没有一点经验。根据依赖心理,只好往政府大楼走。露过吊桥的时候,洪水咆哮着几乎要扑上来,水中有一辆汽车打着滚却怎样也钻不出桥洞。多年淤下的垃圾堵住了河道。有哭喊声和呼救声从河的上游隐隐传来。好不容易到了政府大院,发电机嗡嗡响着,指挥部灯火通明。楼道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领导发下死命令,每个单位包一片住宅区,务必不能发生死人的事情。又有消息传来,山上的几个尾矿坝开了,人们都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又仿佛是一种意料到的结果,老虎终于下山了。我和单位上的人又走在大雨里,街上到处都是熄火的车,趴在那儿像一头头僵死怪物,拦住路,拦住水,使本来就设施不完善的排水系统更家操蛋,街上的水位不断上涨,人们对这些车从来没有这样愤怒。四周漆黑一片,手电昏黄的光照在水面上像给奔腾的水流盖上一个个印章。我们都有种走在世界末日的感觉。这时,头顶上传来嗡嗡的声音,大家抬头,看到一闪一闪红色的小灯。有人说,私人小飞机。操!疲惫不堪中,我们接近了那片住宅区。水面上漂着衣服、床板、洗脸盆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呼救声和哭喊声。

“救上人,往哪儿弄呢?”有人大声问?

“去城墙上!”一道闪电,世界又是惨白一片,接着是震耳的雷鸣。

我没有说话,但我清清楚楚听到了“去城墙上”。

(8796字)《黄河》2008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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