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楼上的风铃飒飒作响,好像在催人回家。成七蜷了蜷身子,把手捂膝盖上,不停地吸鼻子。广场上白天卖肉的留下的腥味已消失的干干净净,鼻腔里只剩下清冷的空气,顶得鼻子发辣。他前面的条盘上竖着一截白蜡烛,被罩在一个罐头瓶子中,发出微弱的光,朱红色的条盘色彩敛了许多,有些暗黑。时间还早,才八点半,在大城市夜生活大概还没有真正开始。州城的西街却静悄悄的,几盏昏暗的路灯像昏昏欲睡的老人,增加了夜的深。
一个男人把自行车停在成七面前,说:“两个。”
成七把手从膝盖上移开,觉得风一下就从裤子中钻进去了,膝盖一阵发麻。他搓了搓手,去拿小刀,竟没有拿稳,小刀掉在地上,成七的手捏了两下,才拿起来。他冲男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把刀在笼布上擦了擦。碗托一条条割开,荞麦面的清香干冽纯正,男人吸了一下鼻子。成七把碗托割好,放男人车筐里。男人掏出两元钱,成七接过钱觉得暖暖的。
男人说:“鬼天气,这么冷!还不回?”
成七吸吸鼻子说:“鬼天气!还剩一个,再等等。”
成七用围裙擦擦手,又坐回去。古老的谯楼静静耸立在夜空下,庄严、肃穆。成七朝谯楼前面的牌楼墩子那儿睃了一眼,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传来几声咳嗽声,有些嘶哑。
天还不太黑的时候,过来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穿白色的运动服、旅游鞋。她走到牌楼那儿不走了,好像在等人,一直呆着,引起了成七的注意。
生意清淡的时候,成七忍不住朝女孩看看,那个女孩倚着牌楼墩姿势一直不变,不时咳嗽一声,咳嗽的时候用手捂着嘴,肩膀朝前耸得很厉害。后来,天黑了,看不清了,但成七知道她还没有走。
谯楼上的风铃急剧地响着,地上的废纸、塑料袋、树叶像轻骑兵一样从谯楼两边的步行道上包抄过来,在成七面前形成一个小小的旋风。成七把身子蜷在一起,想,风大,要变天,明天该拉炭了。女孩的咳嗽声也被风送过来,这次持续的时间长了许多,像一把破烂的二胡发出的声音。成七想,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也不去学校?
州城这些天不安静,总有抢包的、入室盗窃的事情发生,成七的担忧多了几分。
成七想把最后一个碗托卖完回家。他心里说,再等十分钟没人来买,就回。
一辆摩托车加大油门轰鸣着驶过来,在牌楼前哧一下停下。车灯雪亮。成七忍不住有扭过头去。那个女孩紧抱在胸前的双手举起一只挡住眼睛,像一只无所遁迹的兔子。车上的男孩子冲女孩吹了声口哨,说:“跟我飙车去!”女孩摇了摇头。又有几辆摩托轰鸣着驶过来,车灯一下弄得牌楼前比白天都亮。女孩站在一群摩托车手前,显得怯生生的。成七有些担心,他站起来冲女孩招招手。先前的那个男孩又问女孩,“你到底去不去?”女孩摇了摇头,朝成七这边跑过来。男孩把车灯对准成七,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一轰油门,摩托嗖一下朝前冲去。接二连三的摩托跟着他朝前冲去。成七的心踏实了。
女孩坐在他前面的凳子上,双腿绞在一起,手插在腿中间,脸色发白,大概是冻的。
成七觉得该说些什么,便问:“那些男的你认识?”
“小孩子们,以前一起在迪厅里玩过,”女孩一副沧桑的口气。
成七看到女孩不住地舔嘴唇,他说:“给你炒个碗托吧?”
女孩说:“我没有钱。”
“要啥钱哩,就一个了,”成七把脚前小炭炉的火吹旺。
女孩吃完碗托脸色红润了些,更漂亮了。尤其是嘴唇,沾了辣子和油,又红又亮。
罐头瓶子里的火忽然大了一下,又小了,快燃完了。
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面巾纸擦嘴,一小叠红色的钞票带出来,掉在脚边。
成七的心骤然绷紧,他感觉呼吸很困难。他开始乒乒啪啪收拾东西。女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忙站起来,局促地站在一边。成七把东西弄好,脸色冰冷地对女孩说:“你的钱掉了。”女孩弯腰飞快地把钱拾起来塞进口袋,脸涨得通红。
成七说:“你赶快回家吧。”
女孩问:“有烟吗?”
成七心里对女孩很反感,但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说:“烟不好。”
女孩从里面抽出一棵,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着,说:“我有钱,我有四百元,但我今天还得挣一百元。”
成七很吃惊。
蜡烛掉下的油开始燃开了,烧成一堆,火焰大了起来,隔着瓶子可以听见火啪啪地响。
女孩说:“蜡快完了,回家找你老婆去吧。”
成七说:“是该回了,你还不回吗?”
女孩说:“我今天还得挣一百元钱。”
成七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女孩。
女孩说:“我不骗你,”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钞票一抖,果然四张,冲成七晃了晃,又装进去,说“我男朋友进去了,我明天要去看他。”
蜡油流成一片,蜡捻子弯弯曲曲像一根蚯蚓匍匐在蜡油中,只露出一点点,火光又小了。
成七说:“这么晚了,你去哪里挣一百元钱啊?”
女孩说:“你看我像不像做那个的?”
成七“啊”了一声,认真看女孩。女孩打扮的样子就是个高中生,普普通通的运动服,清清爽爽,和那些街上走过的做那个的妖艳女人们一点也不一样。
女孩说:“我一个月只做几天,挣够五百再有点零花钱就不做了,我每个月给我男朋友五百元。”
“那你该去个热闹地方呀!”成七不由自主地说。
“我在温泉那边做,在这儿等车捎我过去。我不想多见人。”女孩又咳嗽一声。
蜡烛的火焰往起扑了一下,灭了。成七感觉身子冰冷极了。他说:“你等等。”他跑到对面一家没有打烊的小卖铺里买了一支蜡烛。要了包话梅,出门时又换成烟,三元一包的烟。女孩还在那儿,成七感觉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和身后这个庞大而古老的谯楼一样不可琢磨。
他把新买的蜡烛插到罐头瓶子里,火又燃了起来。成七说:“我和你等会儿吧,是来这儿接你吗?”
女孩点了点头,“老板上山去了,我也不想去别处。”
成七把烟拿出来给女孩。女孩取出一棵点上,又取出两棵装口袋里,把剩下的丢给成七。
成七看见眼前的女孩在蜡烛的光芒中,像一尊神像。他不相信女孩说的话。他问:“你还上学吧?”
女孩说:“上。我在艺校学舞蹈。我男朋友上体校。我们就要结婚了,我男朋友进去了。”
成七感觉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喝多了酒。
女孩继续在说:“我们那可是真正的爱情呀。”
女孩深深吸了口烟,又长长地吐出来,烟味从成七面前飘过,他觉得三元钱的烟就是比一元钱的味道好。成七琢磨女孩说的“爱”,被冷风呛了一口,大声咳嗽起来。
“我男朋友真是厉害,十个八个人不是他对手,可我怕他在里面挨打,每月给他往进送五百元的东西。我和监狱里的那个头头也睡了,和他一起进去的人,就他没有挨打。”女孩漂亮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我这都是为了他,他出来不要我也不怪他。他进去的时候,我说判十五年我等十五年,判二十年我等二十年。”
成七望着女孩的脸庞,想像十五年、二十年这样的生活过去,女孩会是个什么样子。风从谯楼的门洞里跑出来,被放大似的,呜呜发着怪叫。成七的膝盖一阵阵发麻,他往胸前拢了拢腿,手又捂在膝盖上面。
“我们是在迪厅里认识的,有人欺负我,我男朋友上去就揍他。他们人多,但我男朋友真能打,把他们放倒四五个,他胳膊上受了伤。那天晚上我们就到了一起,他的胳膊受了伤,我给他脱的衣服。我们都是第一次。”女孩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成七不知道女孩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他心里希望女孩继续说下去。女孩留下的那两棵烟抽完了,她又向成七要烟。成七掏出烟,女孩又取了两根,把烟盒扔回去。
“车快来了,”她晃了晃脑袋。
成七觉得鼻子发塞,他想自己要感冒了。
“我男朋友特别仗义,对朋友特好,他进去就是因为替朋友出气。”女孩每一口烟都是深深地吸进去,再长长地吐出来。风把吐出的烟吹散,淡淡地笼罩在她周围。“他一个朋友挨了打,约他们一伙去出气。他们去那家伙家里把人家揍了一顿,临走时,有一个把人家床上的一个手机拿走了。被人家告了聚众入室抢劫。他们确实拿了人家的东西,人家又找关系花了钱。”女孩说这些的时候表情淡淡的,好像在讲和自己不相干的故事,她的神情怎样也不像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成七觉得头沉甸甸的,胃里有东西往上涌,他知道自己不能病。他用劲捣了捣腿,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成七想不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是怎样过来的,他觉得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
成七想问问女孩和别的男人做那种事的感觉,可他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女孩是生活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只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你和各种男人?”
“包夜我不做,太老的、太脏的男人我都不做,”女孩扬了扬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成七觉得女孩的这个样子很好。他把手伸进口袋,触到一沓软软的钞票,又马上把手拿出来,往前凑了凑身子。成七这辈子这么近地看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还是第一次,他看到女孩脸上的皮肤像饱满的果实紧紧绷着,光滑、白嫩、细腻,上面有一层淡淡的绒毛,微微发出光泽。他深深地吸了吸鼻子,清清楚楚地闻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息,清新、自然又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成七觉得今天晚上真值,真他妈的值。
女孩等的车忽然来了,是成七经常看到的那种小车。女孩整整衣服,冲成七挥挥手,喊一声“拜拜”。成七看到女孩白色的运动服消失在车里,茶色的玻璃遮挡住他的视线,他觉得女孩像要去参加一场运动会,一场在黑夜举行的,只有她一人参加的运动会。他努了努劲,大声问:“你叫啥名字呢?”车走了。女孩没有回答,或者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话。成七吹灭蜡烛,担起担子,四周一片黑暗,谯楼隐在巨大的黑暗中,黑漆漆一片,像给无边的夜色中加了一块黑色的补丁。那些风铃发出又碎又急的声音,像行走在半空中的幽灵。
西街的路灯更加昏暗了,隔一段路就有只灭的,成七想起自己已经去世了的独眼的父亲。路边的柳树纷纷往下落叶子,一团一团被风卷着跟着成七的脚窝走。一家小酒馆里面传出热闹的猜拳声,水汽打在门玻璃上模糊一片。空气中有一股生烟辣鼻子的味道。
走在巷子里,成七的脚步放慢了些。他看见自己去的院子里黑乎乎一片,有一间房子里面闪着电视屏幕的荧光。成七推开虚掩的大门,把担子放在一间小房子里,又推开屋门。里间有个男人的声音说:“外边有人?”女人的声音说:“是风,哪有人?”成七拉开里间的门,一丝微弱的热气扑来,夹杂着腥臭味。灯亮了,是十五瓦的小灯,暗黄的光爬上墙壁和屋顶,屋角的杂什在墙角留下大片大片的阴影。正面墙上贴着一张伟人像,黑乎乎的上面粘满了尘埃和油腻。
“回来了?”男人的声音淡淡地问。
成七答应了一声。发出声音的男人睡在墙角,像一张摊开的煎饼,胡子黑森森的,脸色苍白。
女人去了外间。电视上正在演武打片,一个人像鸟一样在空中和树上飞来飞去,追的那个人比他还快,很快两个人到了一起,发功对掌,山崩地裂。女人说:“吃饭了。”成七摸了摸坐在小凳子上一声不吭看电视的小男孩的头,问:“你吃了吗?”男孩不耐烦地把脖子扭了扭,用鼻子哼了一声。
饭是早热在锅里的,温吞吞的,成七几口就吃完了。他又倒了碗水,水也是温吞吞的,成七就着饭菜渣子一仰头把水喝进去。女人开始收拾,成七又进了里屋。
电视换了个画面,几个人围着一个人打。成七掏出今天女孩剩下的烟,扔给男人。男人接住烟,把烟盒在手里转了一圈,说:“提高档次了。”成七没有接话,掏出自己平时抽的烟,点着一棵,刚吸了一口,男孩大声咳嗽起来。成七捏着吸了一口的烟,问男孩:“作业写完了吗?”男孩不吭声。炕上躺的男人大声说:“叔叔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答应?”男孩没好气地说:“做完了。”屋子里的三个人都不说话,成七手里的烟自己烧了一会儿,成七把它摁灭了。
女人洗完锅也进来,不大的屋子有四个人一下显得有些拥挤。一只苍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嗡嗡乱飞。女人拿起炕上的笤帚边打苍蝇边说:“这么冷的天,你这家伙从哪里钻出来,还不死?”成七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留下点零钱,剩下的给了女人,说:“要变天了,明天买点炭吧。”坐在小凳子上看电视的男孩一下机灵了,跑过来说:“妈,给我一块钱。”女人愤怒了,“你要钱干啥,上星期不是刚给过你一块钱吗?”成七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给男孩,男孩不接他的钱,气呼呼地一甩门,去了外边。男人说:“快死了,我怎么还不死呢?”成七讪讪地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也去了外边。男孩一见他出来,又跑进去。
成七坐在外面,手抖了几次才把刚才掐灭的烟续着。他想起今天的那个女孩,觉得真该问问她的名字。
成七坐了会儿,觉得累了,被子也没有往开展,就随便躺下。里间传来电视的沙沙声,武打片可能完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推荐一款妇女用品。
“军军,今天你和爸爸睡吧?”女人跟小男孩说。
“每天不是我和爸爸睡?”
“昨天我还过来的。”女人低声和小男孩说着什么,然后她过来了,把外边的灯也弄着,见成七在炕上躺着,赶忙把被子弄开。外边的灯和里边的电视都关了,女人轻轻地脱衣服,钻进成七被子里。成七觉得热乎乎的身子拱着他,一下舒坦透了。他把手放在女人身上,觉得比捂在小火炉上热。里间又传来小男孩的咳嗽声,女人的身子抖了一下,接着男人也咳嗽起来。女人嘟哝了一句:“死鬼,又抽烟了。”成七紧紧搂着女人,怕她走了。然而,毕竟知道里间的两人还没有睡着,两个人都不敢有大的动作。
风吹着窗户纸哧喇哧啦响,成七搂着女人渐渐困了,迷迷糊糊中又想起那个女孩,他问:“你说男人和女人真的会爱吗?”女人也迷糊了,说:“那是城市人的事。”成七听见里间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翻上女人的身体。女人说:“老人们说蚊虫的感觉最灵敏,你说这么冷的天还有苍蝇,是不是他不行了?”成七使了一阵劲,说:“不管怎样,我养你们。”女人感激地配合着,说:“当初别人介绍你时,我就看着实在。”
风越来越大……
成七没有像往常那样一翻下身子就睡觉,他想起刚才的那个女孩,觉得很难受,那么小,那么漂亮,要是自己的闺女打死她也不让干那个。可是,她真是漂亮,自己要是有钱,会怎样呢?成七想着,身体下边又起来了,他用手摸摸身边的女人,女人呼呼睡着了。他从炕角摸起一只袜子,把下身对准袜子,悉悉索索了一会儿,脑子一片空白。后来,他睡着了。
半夜,里屋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一下比一下急促,一下比一下强烈,仿佛把心肝五脏都要咳出来。女人先醒来,支起半边身子,成七也醒来,翻了一下身。女人支起的身子又躺下。成七和女人都闭着眼睛装睡,但他们心里都在想,里边的男人怎样了?幸好,男人咳了一阵没声音了,他们又支起耳朵,听见里边好像有出气声,都吁了一口气,然后成七和女人叹了一口气,里边的男人也和他们同时叹了一口气,三人都吓了一跳。屋里一下静了,三人仿佛都明白屋子里的其余两人没有睡着,但三人都不出声。一只老鼠溜了出来,啃柜角,三人都松了一口气,又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女人先起来,发觉里屋男人已经躺在那儿吸烟了。然后,成七起来。
屋外铺了一层白,雪还在下着。
早晨向来忙碌,蒸碗托,做饭,喂猪。一切好了之后。成七和女人去买炭。本来炭是可以送到家的,但他们为了省运费,决定自己用平车拉。去谯楼后面的炭场时,成七看到广场上已经摆了好多摊子,卖肉的正在磨刀子,猪肉还在冒热气。
炭又涨价了,比昨天打听好的价钱一吨贵了十块,成七心里直骂娘。合计半天,他们买了一吨,打算凑合着用。
雪还没有停,但天气毕竟不太冷,上午又热些。早些下的雪化了,渗进地里,现在下的,又铺上薄薄的一层。
成七把买好的炭另外放一堆,计划五车拉完。他让女人看着,他往回拉。路有些滑,不太好走,女人叮嘱成七慢些,成七嘴里答应着,可是拉着车子小跑,他总惦记今天的碗托卖不完。每次成七路过谯楼,那些伙计们就和他打招呼,四车过来,成七发觉那个红鼻子卖肉的已经卖了半头猪了,他心里急。装第五车的时候,成七着急,不住地吆喝女人快些,但最后,有两块大炭放不下。女人说:“再来一次吧?”成七火了,他说:“再来一次啥时候了?”他让女人帮他把这两块炭放车顶上,帮他招呼。路上那些雪化了再渗不下去,成了冰渣子,走上去打滑。成七也累了,他心里想,慢些一定没事。他们就这样慢慢拉着车往回走。在下一个小坡时,成七忽然滑倒了,女人在后面大声喊“小心”,成七也警觉,赶忙往旁边一滚,一块大炭追着他,从他脚上滚过去。成七一下觉得脚生疼,抱着脚跳起来。女人过来问:“砸着了?”成七强忍着疼,说:“没事。”他和女人把掉了的炭又装上去,有些碎渣子没有办法弄了,又舍不得丢掉,便用锹铲起来。一铲带着泥和水,好不容易装好,成七走一步脚就疼得厉害,幸亏路上再没有出事,一到家,车也没有卸,成七扑通一下坐在地上。脱了鞋,袜子红红的一片,粘脚上了,忍着痛剥下来,两个脚趾头砸破了,扁扁的还淌着血。女人要去找医生,成七一把拉住她,“今天的碗托也卖不完了,还花钱?”说着就哭了。女人把他扶进屋里,找了块棉花,烧成灰,按脚趾头上,成七的腿在不停地抖。
女人给他倒了碗红糖水,成七喝了后,慢慢好了些。女人说:“今天的碗托我去卖。”成七说:“我能行。”女人说:“你歇着,”她收拾好担子出去了。成七在炕上躺了会儿,就想动。他去里边,男人躺着炕上盯着天花板看,一只蝇子围着他转。成七想:“他是否真的不行了?”可是看他的样子,还是那样,他都躺五年了,一个人躺五年,想想都难受。成七来这个家三月了,可是和这个男人还是没有话说。
当初人们给他介绍这个女人的时候,成七觉得这样很别扭,但介绍的人说,假如女人没有丈夫,能轮上他?再说,女人的丈夫已经躺了五年了,很快就不行了。就是一下没不了,一个瘫子,有没有不是一个样?成七确实想要个女人,就来了。
成七想这些的时候,男人突然说话了,“你的脚砸伤了?”成七应了一声。男人说:“她的命苦啊!”成七点了点头,觉得确实是苦。他想劝男人想开些,可是不知道怎样说,他觉得男人也苦。两人都不说话只是抽烟,屋里烟雾腾腾。又坐了会儿,成七说:“我做饭去。”
饭还没有做好,军军放学了。一进门就喊肚子饿。找妈妈。成七说:“卖碗托去了”军军瞪他一眼,跑出去。饭做好,小男孩还没有回来,成七给男人盛好,自己吃了,就去替女人。刚一出门,觉得风钻进了鞋里,但走两步,就觉得好些了。
午后,谯楼下的人不多。太阳已经出来,地上的冰渣子不见了,只剩下些湿漉漉的痕迹。卖羊肉的剔出一副干净的脊骨,在阳光下闪着白光,下面坠着一大块鲜红的肉。卖猪肉的肉案子上放着几块卸下来的小块的肉,下面铺的编织袋上还有嫣红的血迹。他们的衣服一律光溜溜的,散发着腥味。女人坐在摊子前,在一排站着的卖肉的男人中间显得份外矮小。成七的鼻子有些发酸。他一瘸一拐走过去,说:“你回家吃饭吧。”女人问:“你怎么出来了,你的脚?”成七说:“没事,你快回吧。”女人说:“没卖了多少。”成七说:“我卖。”女人说:“早点回,”拿着几个空酒瓶走了。女人一走,几个卖肉的就对成七喊:“过来喝一口吧。”成七摇摇头。几个喝酒的人喝完一瓶就对成七喊:“给你酒瓶,你老婆要。”成七拖着伤脚过去取酒瓶,那个红鼻子卖肉的说:“你老婆真不赖。”成七笑笑,心里想,这些毛驴真能喝。
三点多的时候,街上人又多了。卖肉的一个个涨红着脸,打着酒嗝,起劲吆喝。成七也打起精神。下午买东西的人大多是来城里的乡下人,他们在回家的时候买些东西,喜欢价钱便宜些。成七一看见这些人,就想起自己。可是这些人买碗托的不多,他们一般是家里有客人或第二天家里雇人才买。他们喜欢买肉,尽管下午的肉不如上午的肉好,是挑剩下的,但因为便宜五毛钱,他们还是喜欢买。
一有女的买肉,走后那些卖肉的就喜欢评价。他们喜欢说女人的屁股和乳房,还捎带些其他话。成七知道他们的话没有多少恶意,以前也喜欢听,但自己什么也不说。可一想今天自己的女人也肯定让他们评价过,便不想听他们说这些了。
成七希望能把碗托早些卖完,早点回家。可是那些卖肉的一个一个回去了,成七的碗托还没有卖完。太阳的光渐渐淡了下去,成七感到砸伤的那只脚隐隐发麻。忽然,成七觉得背后有目光在注视自己,他猛一返头,背后只有谯楼下的那两只大石狮子,并没有人。成七想起昨天大概就是这时候,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来的。
成七看看四周,只有行人匆匆回家的脚步声和风沙沙的声音。又过一会儿,人稀了,成七想,今天的碗托又不好卖了。他想起女人,觉得心里暖暖的,可是他不想回那个家,那个躺在炕上的男人和军军都让他不舒服。
成七又想起那个女孩,她今天该看了自己的男朋友了。她又回学校上学了。成七觉得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就应该是一个学生。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走过一个女人来,身影和动作他都很熟悉,可是脸上黑乎乎的,衣服也很陌生。那个女人朝着他一直走过来,成七心里有些紧张。他知道这个女人不是买碗托的。女人离他大约有五步远的时候,喊:“还不回家?”成七一听女人这熟悉的说话声,马上回答:“还剩六七个呢!”女人说:“你把脚也弄伤了,早点回吧。”女人过来和他收拾东西,边收拾边说:“我把炭垒好了。”成七真想马上抱住女人,可是他只是握了握女人的手。女人的手也是黑乎乎的,摸上去很粗。
这个晚上,女人又和他睡在一起。可是临过来的时候,军军说:“妈妈你不要走,我冷。”女人说:“炉子生着了,不冷啊?”一晚上,成七都没有睡踏实,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窥视自己。半夜里他的脚火辣辣地疼,他没有开灯,把脚伸被子外晾了晾,感觉好点,后来又睡着了。早上起来,成七发现里边门的窗户纸上有一个小洞。
一吃完饭,成七就挑着担子出来。街上慢慢热闹起来,成七觉得这些热闹都和自己无关,只有买碗托的过来,成七接过那暖乎乎的钱,心里才舒服。中午,女人给成七送来面条,他呼哧呼哧几下就吃完了。那些卖肉的又要喝酒,邀请成七,成七摇摇头。他们买了成七两个碗托,就着猪头肉和猪下水喝酒,香味一阵阵飘过来。成七咽口唾沫,闭上眼睛晒太阳。
晚上,成七让女人就睡里面。他躺在炕上睡不着,闭着眼镜,觉得脑子里好像有无数蝙蝠在乱飞。里面的人在大声说话,尤其是男人和军军,好像故意让他听或者当没有他这个人。成七想,人家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他觉得自己来这个家来错了。里边慢慢没有声音了。成七却越来越清醒,根本睡不着。他慢慢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门前,把眼睛凑到白天看好的那个小洞上,却什么也看不到。成七轻轻举起手,摸了摸,发觉洞被堵上了。他又往旁边摸了摸,手上用劲,准备捅个洞,里边忽然传来男人的咳嗽声。成七手一哆嗦,悄悄返回炕上。转进被子里,身子还在不停地在哆嗦。好不容易身子暖过来,睡意也来了。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听到有人悄悄走过来,上了炕,掀他的被子。成七把这个人一把抱住,搂进被子,是女人。女人的身体凉凉的,像水蛭一样紧紧吸住成七身体上。好一会儿,两个人的身体都暖了,成七上了女人的身体。里面忽然传来军军的声音,“妈妈,妈妈。”
女人慌忙推开成七,轻轻跑进去。成七听到女人哄孩子的声音。晚上,女人再没有过来,成七也再没有睡好。早上起来,他看见窗纸上有一个洞。
整个白天,成七都觉得精神恍惚,他希望看到那天的那个女孩,他想把自己心里的难处和她说一下。他觉得只有这个女孩能理解他。但是这个女孩像消失了一样,再不出现。
那些卖肉的每天中午都喝酒,成七也拿上碗托凑去。有几次他看到女人送饭来脸色很不好看,他想离开这些人,但像有磁铁似的,他迈不开步子。他觉得喝上酒晕乎乎的什么都不想真舒服。
每当夜晚降临的时候,成七觉得那个女孩可能出现,但那个女孩再没有出现。
晚上照例是成七尴尬的时候,他想和女人在一起,可那种被偷看的感觉总消失不了。有一次,睡觉前,他悄悄把面板立在门前。晚上和女人在一起很踏实。早上早早起来,发现面板回到原来的地方,那个洞仍旧黑乎乎的好像朝着他笑。
女人觉得成七这几天不对劲,问他怎么回事儿。成七说,窗纸上有个洞。女人说,怕啥?女人刷好糨糊,把洞糊住。晚上,成七几次装作解手,拉开灯看窗户,洞糊得严严实实。他一觉醒来已是早上,看窗户,昨天堵得好好的地方又出现一个洞,成七一下脸色刷白。女人看到成七的脸色,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个洞,她冲到里面,揪起军军就打,军军哭着喊:“妈妈欺负我。”男人说;“还是我死了吧。”成七觉得自己要疯了。
这天成七守着碗托担子精神恍惚,觉得活着真没有意思。那些卖肉的看到他精神不好,招呼他过去。问:“有啥不开心的要想开啊。”成七说:“累。”“累要自己寻点开心啊。就像他,昨天晚上去温泉那儿尝到好货了,”大个子卖肉的指着红鼻子说。一提温泉,成七又想起那个女孩,苦笑了一下,返回自己的碗托担。他懒散地坐在太阳下,有买碗托的过来招呼一下,但没有以前那种热情劲儿。中午女人早早送饭来,成七很快吃玩,眯着眼晒太阳。那些卖肉的让他过去喝酒。成七说:“不喝了,没意思。”卖肉的打趣他,“是否老婆不让喝了?”成七不理会他们。过了一会儿,来了三四个年轻的女孩,嘻嘻哈哈说笑着在成七的碗托摊子前站住,一个女孩说:“今天我请客。”成七一抬头,看到了那天的那个女孩。她今天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羽绒服,脸粉嘟嘟的。她对成七眨眨眼,说:“今天我请他们吃碗托。”成七招呼人坐下,打碗托。女孩们说着学校里的新鲜事,一个个没心没肺,快乐的像群小鸽子。成七看着女孩们乐呵呵地吃碗托,心情好了点,想那天一定是这个女孩骗他。她装的那么像,真把自己骗了。吃完碗托,女孩丢下十元钱,说:“别找了,把那天的也算上。”成七说:“哪能呢?忙掏零钱。”女孩们已经走了。
成七把这张十元钱抖了抖,唰唰响。他把它折起来,小心放兜里,收拾那些碗筷。旁边的红鼻子卖肉的突然卷着舌头说:“那个穿粉红衣服的女的是小姐。”成七觉得自己的头嗡一下大了。他对红鼻子说:“不是的,我以前也以为是,她是学生。”红鼻子说:“是小姐,绝对没错,你瞧她那屁股,那么大。”成七拎着他割碗托的小刀走到红鼻子对面,说:“你说不是,她不是小姐。”红鼻子说:“是,肯定是。”成七的声音带着哭腔说:“不是,不是的。你说不是。”红鼻子说:“我说是就是。”成七挥了挥手中的刀子,说:“不是。”红鼻子说:“你还威胁我?”他用手指了指他放在案板上的刀子。太阳下,他的刀子闪着油腻的光,成七的刀子和他的一比,像个玩具。他大声对成七说:“她就是个鸡!昨天晚上我上的就是她。”他指着自己的胸脯对成七说:“有种你来呀!”他的衣服油腻腻的,放着光,像一副盔甲。旁边别的卖肉的说:“他喝醉了,别理他。”成七觉得脑袋嗡嗡响,他想这个女孩不是小姐,红鼻子骗人。他又想女孩骗人,她说一个月只做几天。他的头痛得厉害。军军的哭喊声和男人的叹气声也在他耳边响起。他把刀子轻轻推了出去,“噗”一声像捅破一个气泡,那油光油光的衣服根本不是盔甲,刀子插在红鼻子胸脯上。红鼻子拿起案板上的大刀,“唰”一下砍过来。成七那些不安的夜晚永远消失了。
(10520字)《黄河文学》2007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