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台上下一片死寂。
唐少陵站得背脊挺直,右手紫渊剑下垂,鲜血顺着剑锋蜿蜒流下,在冰雪上汇成一滩。
在他面前,白骨魔君的尸体——不,大概也称不上什么尸体了,就剩下一段段的肉块撒了一地。
“呕~”已经有不少人跑去一边吐了。
唐少陵吐出一口血,毫不在意地用衣袖擦了擦,冷冷地道,“下一个,谁?”
被他目光扫过之处,人人变色,就连理应是自己人的东华少侠都下意识地发寒。
以前倒是听说过唐少陵在菜市口把个人贩子千刀万剐的事,不少人都还暗自叫过好,可如今亲眼目睹在发现,别说千刀万剐了,就算只是砍成几段,也实在太血腥了点。
宇文忠脸色铁青。
这话的意思是,非得再杀一个?何况听唐少陵的意思,还不止想杀一个。毕竟三连胜之后可以休息,却没人规定必须休息,他想在上面继续杀下去,自然是可以的。
“没人了?还是说,你们北燕的所谓高手,全是一群垃圾。”唐少陵冷笑。
虽然这话没有点名,但听在耳里的人都不禁脸上火辣辣的刺痛,当即便有年少气盛的人想要跳上来,却被身边的亲朋一把拽了回去。
唐少陵是在吐血没错,可刚才他也不是吐过血?还不是转头就把白骨魔君砍成了肉酱,这是送上门去给他杀么!
“宇文殿下,这是结束了的意思吗?”夏泽苍缓缓地开口道。
宇文忠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
这若是换了一个人,哪怕他有南宫廉的身手,也未必没有一拼之力,至少可以尝试一下车轮战,可唐少陵不一样,他不讲道理,不顾后果,摆明了就是要杀人,这真可谓是一力破千巧,别说宇文忠,就连冉秋心也没辙。
毕竟,就算宇文忠身为皇太子,也不能逼着手下人上台去送死啊。别看唐少陵一副伤重的样子,谁知道他还能打多久?
宇文忠简直气得想砸看台。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疯狂的人?虽说各为其主,可毕竟无冤无仇,尤其这里大部分其实是江湖散人来凑热闹的,并不属于朝廷。唐少陵这般杀法,就不怕自己成为武林公敌?以后还要不要混下去了!
“殿下。”冉秋心微微摇了摇头。
宇文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冷静下来:“北燕,弃权。”
整个折剑岭上随着他一句话,首先涌起的居然是一股如释重负感,然后才是掌声。
不过,这胜利来得太过压抑,就连擂台边上的喻明秋等人也实在笑不出来。
唐少陵依旧没有动,他身上的衣服几乎被血浸透,连头发也是,若非是一身黑色,还会更加骇人,只是这一身血,实在也无法看得出来他是不是有受伤。
只见倩影一闪,秦绾掠过地上那一片血肉,扶住了唐少陵的胳膊,完全没在意自己一身华服被蹭了大片血污。
“还你。”唐少陵一抬手,把紫渊剑抛了出去。
“……”喻明秋捧着血淋淋的宝剑一脸纠结。这擦得干净么?恐怕得好好洗洗了吧……
秦绾只觉得肩膀上一沉,心底一跳,脸色却依旧平静:“姝儿,帮一下手。”
秦姝赶紧过来,扶住唐少陵另一边,两人一起用力,终于把他从擂台的废墟上带下来。
远远走过来的宇文忠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但又很快逝去。
拿得起放得下的心胸他还是有的,何况,焉知这不是唐少陵因为北燕弃权才放松了那口气呢。
“恭喜王妃。”宇文忠淡淡地道。
“不敢,文擂那边尚未结束,说恭喜为时尚早。”秦绾答道。
“至少王妃以立于不败之地。”冉秋心微笑道。
“侥幸而已。”秦绾沉下了语气。
冉秋心当然知道自己这回是真把秦绾给得罪惨了,不过当时既然做了,她就早有了这个准备,横竖她们的关系原本也没好过。
“王妃,恭喜。”夏泽苍也走过来,身后还有夏泽天和唐诗。
“多谢。”好歹还是同盟,秦绾也客气三分。
夏泽苍的目光移到唐少陵脸上,诚恳地道,“少陵,今日一别,想必你很久不会再回西秦,分别之前,孤有一问,不吐不快。”
“说。”唐少陵抬了抬眼,吐出一个字。
“孤究竟哪里得罪你了不自知?”夏泽苍问道。
唐少陵就这么直视着他的目光,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夏泽苍以为他又会像前几次那样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他却开口了:“五年前的大年初一晚上,你在哪里?”
“五年前?”夏泽苍愣了一下才道,“五年前的事,孤自然是记不清楚了,不过,既然是大年初一晚上,那自然是在府里的。”
“你见了谁,做了什么。”唐少陵问道。
“我……”夏泽苍一头雾水,但还是仔细回响起来。
按理说,五年前的某日他见了谁做了什么,这不可能记得,毕竟他身为太子,一天不知道要见多少人,不过幸好唐少陵给的这个日期比较特殊。
大年初一的晚上,按例诸皇子都是在府中举行家宴的,夏泽苍就算是太子,也实在没有公务繁忙到这个时候还要处理政事,而若有这么一件事,自然是记忆深刻。
慢慢地,他的脸色变了。
宇文忠原本打过招呼就想离开的,见状倒是很有兴致地旁观起来。
其实任谁都知道,以唐少陵和夏泽苍的交情,居然弄到反目成仇,肯定是有原因的,总不会真是为美色所迷。不过,看夏泽苍的表情,莫非真是他做了什么触及唐少陵逆鳞的事?
“你……是要为表妹报仇吗?”许久,夏泽苍才道。
众人都楞了一下,才想起来唐少陵的表妹……江辙的女儿,欧阳慧?不过,夏泽苍这话的意思却耐人寻味了,细究起来,他是承认了,欧阳慧的死,居然也有西秦的手笔?
东华在场的几位将领和官员都一身大汗,幸亏江相不在这边!
“笑话。”唐少陵一声嗤笑道,“唐某又不是思慕表妹,何至于扯到报仇。”
“那是什么?”夏泽苍不解了,要说他做过的事,勉强能和唐少陵扯上关系的,也就只有这一桩了,何况,他接见朱仲元也确实是在年里,因为我只有那个时候朱仲元告长假回乡祭祖不会引起李钰怀疑。
“表妹是不至于,如果不是呢?”唐少陵冷冷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夏泽苍心中沉了沉。
“喂。”秦绾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胳膊。
“没事。”唐少陵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小臂,淡淡地开口道,“自幼我便知道,我是唐家养子,我有个妹妹,出生没多久就被拐子拐走了。所以我艺成下山,第一件事先把能找到的拐子都杀了个遍。可是都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就算千刀万剐又怎么样呢?失去的,早就回不来了。”
夏泽苍在听到第一句时脸色就白了,隐隐察觉了他后面的话。
“你知道我等了二十三年,第一次听到妹妹的消息,却是死讯的感觉吗?”唐少陵的声音平静得仿佛带着一丝温柔,完全没有话里的那种杀意,“我想把这天下姓李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杀了才解恨,然后我知道这件事跟你有关,我又想,李家的人早就快死绝了,是不是,让姓夏的也断子绝孙比较公平?”
夏泽苍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唐少陵的语气虽然轻柔,但杀气却从四面八方锁定了他,刺得他皮肤都痛了起来。
“不知者无罪,何况皇兄待你不薄。”夏泽天上前一步,他是在战场上杀出来的将军,对于杀气的抗力自然比养尊处优的夏泽苍强得多。
“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还活着?”唐少陵嘲讽道,“你觉得,是我不敢,还是做不到?”
夏泽天顿时哑然。
唐少陵若是要杀夏泽苍甚至于西秦皇族,那机会真是多得数不胜数,可不管是因为不敢、不想、不能,或是顾忌身后的鸣剑山庄,毕竟,他至今都没有直接堆皇族动过手。
可秦绾却明白,正是因为唐少陵不能下手,所以才纠结痛苦。她能想象三年前在大榕城的那个雨夜,唐少陵被姜茶辣出的眼泪。
“等我下次回西秦,大约不是一个人,在那之前,好自为之。”唐少陵留下最后一句话,笔直往他身边走过去。
夏泽苍明白他的意思,下次回来,说不定就是东华大军压境吗?那就……试试看吧!
“真是一出好戏。”宇文忠想了想,大笑几声,也转身走人。
等到几位领袖都走得不见踪影了,留下来听了一出恩怨情仇的人才爆发出一阵议论纷纷。
“慕容兄,你没事吧?”顾宁担忧地问道。
“没事。”慕容流雪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却是苦笑。
唐少陵居然是江辙和欧阳燕的儿子,这个消息虽然惊悚,但原本也不会让他如此失态,只是偏偏,他比旁人还多知道了一点。
秦绾就是欧阳慧,所以说,他们真是亲兄妹?难怪摄政王如此淡定,王妃也如此坦然。
就算以“秦绾”的身份,她也是正式上了江家族谱的女儿,和唐少陵在律法上确实是亲兄妹没错。
“唐兄这次回京,摄政王就不会为难了。”顾宁又笑了起来。
“也是。”慕容流雪赞同。
他是南楚人这一点,也会成为政敌攻击摄政王夫妇的借口,他还没有出仕,只是客卿身份呢。不过好在飞花谷已经不在了,南楚又尽归东华,这才没人说嘴了。而唐少陵是西秦人,又和西秦皇室牵扯太深,就算他再表示站在王妃这边,也很难以让那些老顽固认同。现在好了,唐少陵是江辙和欧阳燕的亲生子,自古以来女子出嫁从夫,所以唐少陵就是彻头彻尾的东华人。
呵呵,相门嫡长子,这身份一跃就压下了京中九成贵族子弟。
“说起来,江相……应该是知道的吧?”顾宁忽然道。
两人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不久前江辙和唐少陵狭路相逢,你一句“弱鸡”我一句“武夫”的互怼,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只觉得这对父子……前途堪忧。
“没事,有王妃。”慕容流雪干咳了两声道。
“这倒是。”顾宁欣然点头。
另一边,秦绾和秦姝几乎是拖着唐少陵回到大营。
原本是要立刻送他去见苏青崖,不过这一身血糊糊的也不是回事,只能先让人备了水,让他沐浴更衣。
等苏青崖来的时候,唐少陵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难得不是一身黑,而是浅蓝色薄衫,秦绾正在给他包扎手臂上一道划伤,一边数落:“就算没毒,也得吃几颗清毒丹下去,这可是指甲划的,谁知道白骨魔君那种人的指甲里有什么脏东西!”
唐少陵偏过头,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真昏迷了,还是假装听不见。
帐中除了秦姝,还有喻明秋和龚岚,李昭来过,被秦绾指使着沈醉疏和蝶衣带出去了。
苏青崖放下药箱,不一会儿,顾宁和慕容流雪也走了进来,幸好唐少陵住的这营帐还算宽敞,这么多人在里面也没觉得拥挤。
“他这是怎么回事?”秦绾起身给苏青崖让位,又指着唐少陵的脑袋好奇地问道。
因为刚刚清洗过,他的头发并没有挽起来,半干不湿地披散着,只是那两缕白发,似乎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慢慢变黑?
苏青崖把了把脉,眉眼微微一挑,没好气道:“不用医了,他那根本不是受伤。”
顿了顿,不等人发问,他就接了下去:“三年前,估计他的头发是全白的,那是容纳不下的真气冲击经脉造成的失衡,随着他一点点能控制了就会恢复,等到哦他的头发恢复全黑,醍醐灌顶就算是真正结束了。”
“可是醍醐灌顶是有缺陷的。”秦绾郁闷道。
“也不算是缺陷吧。”苏青崖想了想道,“虽然说,醍醐灌顶对人体冲击太大,会导致受功者一辈子无法再有进步,可墨阁主的功力太过强大,即便练一辈子,也未必能练到这个境界。”
秦绾无语,话虽如此,可唐少陵甘心吗?
“不会的。”唐少陵忽然睁开了眼睛。
“什么不会?”秦绾一怔。
“我同意接受醍醐灌顶之后,墨阁主,给了我两个选择。”唐少陵平静地道,“第一种就是你们说的,直接把功力传给我,墨阁主说能保证我顺利接受,至少能消化掉一大半,也就是说,我立刻能拥有他六七十年的内力还不会有后遗症,至少揍南宫廉一顿毫无问题。不过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喻明秋诧异道。
武神六七十年的内力,还没有后遗症,这么好的事去哪里找?就像是苏青崖所说的,即便将来毫无寸进,可唐少陵哪怕正常练功练一辈子,最终也不过就是那样罢了。
“我若是不到三十岁就注定了这辈子的结果,剩下的几十年活着有什么意义?等死吗?”唐少陵比他更惊异。
“……”喻明秋无言以对。
“噗——”却是秦绾笑了出来。
果然是唐少陵会有的回答,但喻明秋也不是有错,只是性格两个极端造成的不同选择罢了。
“所以,第二种是什么?”苏青崖问道。
“伐经洗髓,脱胎换骨。”唐少陵眼中仿佛燃烧着火焰,“如果我不死不疯,墨阁主的内力会有一部分沉寂在我体内,而容纳不下的,散去即可。”
“就这么简单?”秦绾怀疑道。
“嗯,你师父总不至于想害死我的。他提出第二种选择,自然有优点。”唐少陵连连点头,至于这三年闭关里到底经历过什么,他是打定主意打死都不会说了。也不是怕妹妹心疼,而是……作为兄长,实在不想那么丢脸!
反正他绝对不会承认,在找回神志之前,有将近一年时间他是真的疯子。
秦绾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犹豫地点点头,又道:“你之前说,和南宫廉一战就会好……”
“我提前散了功就打不过他了。”唐少陵回答得天经地义。
“那现在?”秦绾眨眨眼。
“跟南宫廉打完后有点失控。”唐少陵一摊手,无奈道,“刚好来了个混账,于是,我把控制不住的那一部分内劲全部灌到他身上了。”
秦绾扶额,于是这就是白骨魔君死无全尸的理由吗?还真是悲剧。
“所以,唐兄现在是恢复到三年前的状态了吗?”慕容流雪问道。
“这个么……”唐少陵想了好久才道,“理论上,伐经洗髓的好处就是,我练一年功相当于从前练三年吧……”
众人闻言,都有种想撞墙的郁闷。也就是说,你闭关三年,相当于练了九年?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可等到他再练十年的时候就不一样了,这个优势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强大,如果唐少陵能活到墨临渊的年纪,单论武功一道,他绝对能胜过墨临渊。
不愧是武神,就算已经不在了,依旧制造出了一个怪物啊。
“那他现在算是彻底没事了?”秦绾确认道。
“能有什么事?”苏青崖冷笑道,“他刚刚发泄完了,连之前有的郁结于心的症状都好了大半了。”
秦绾闻言,不禁莞尔一笑。虽说对唐爷爷和姨父姨母有些抱歉,但以后能够光明正大的认了哥哥还是很开心的,何况,唐少陵自承身世,还有一半原因是让夏泽苍彻底没有了迁怒鸣剑山庄的理由。
他都被唐默逐出山门了,又没有唐家血脉,没听说过他国的外甥干的事要迁怒没有血缘的姨丈家的。
“没事是没事,不过……刚才说的事,保密哦。”唐少陵说着,笑眯眯地从帐内所有人脸上扫过去。
“唐兄放心。”慕容流雪轻笑。
在场没一个是笨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折剑岭一战,唐少陵完美展现出了武神级别的武力,还是由南宫廉亲自鉴定的,这对于东华来说,这是一道无可逾越的屏障,任何想以非常手段伤害李暄和秦绾的人,都要思量一下自己是不是能抵挡武神的反击。若是让他们知道,其实现在唐少陵已经没有了那种能力可不是一件好事。
“行了,都散了吧。”秦绾挥挥手,又道,“随时做好准备。”
听到这一句,众人的表情都严肃起来。
“王妃,江相回来了。”就在这时,帐外的士卒禀告道。
秦绾抽了抽嘴角,转头去看唐少陵。
唐少陵已经黑了脸。
刚才对夏泽苍说得痛快了,倒是忘记了,难道以后要对江辙叫“爹”?唐公子表示,这个真的可能有点技术上和心理上的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