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夜。
临安王府看起来与往日并无差别,甚至巡逻的侍卫比起平时还更少些。
“你说今晚真的会来吗?”慕容流雪坐在屋顶上,有些无聊。他的脚边放着一张沉重的弓和一袋精铁打造的全铁箭,弓正是当日养心殿里的那一张。能被皇室收藏的自然不仅仅是个装饰品,不过是因为太沉重不好使用罢了。而对于慕容流雪来说,这弓比起射日弓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用起来正合适。
他身边的苏青崖倒是很悠闲地躺着看满天繁星,好一会儿才答道:“三天了,也该来了。”
“就算明知是陷阱?”慕容流雪苦笑。
唐少陵摆的这个局实在是漏洞百出,秦绾白日藏身军队,晚上却防卫松懈,就像是直接立了块牌子,上书:此处有坑,求踩!
“因为来不及了。”苏青崖淡淡地说道,“等到西秦军兵临城下,就要跟东华商谈南楚土地的归属问题,这个时候再刺杀就晚了。基本上,今晚已经是最后的机会。”
“西秦军就不能拖一拖吗?”慕容流雪道。
“他们拖不起。”苏青崖一声冷笑,“若是来得太晚,等东华的大军先进了城,那说什么都晚了。”
慕容流雪叹了口气,抱怨道:“好多弯弯绕绕的,亏你想得清楚。”
“大约是听多了。”苏青崖沉默了一下才道。
“欧阳慧?”慕容流雪问道。
“你还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用这么平常的态度提她的人。”苏青崖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带着些古怪。
“为什么不敢?”慕容流雪一愣,奇道,“难不成被提及欧阳慧,你就会一把毒药撒过去吗?”
“谁知道呢。”苏青崖嗤笑,“就像当年的云舞,明明我已经走出来了,可别人总觉得我被困在过去,生怕一不小心戳了我的伤疤就会被毒死。也只有她——问我云舞的墓在哪里,说有空时会去上柱香。”
“噗。”慕容流雪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想起那个无缘得见的奇女子,脸上浮现起一丝遗憾。
“南楚的事,已成定局,以后你有什么打算?”苏青崖忽然问了一句。
“嗯?”慕容流雪眨了眨眼睛,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不确定道,“总是要先回一趟飞花谷,为无辜遇害的姑娘们立碑,那些流失的典籍,能找的还是要找回来。再之后……还没想过。”
“如果无事可做,不如试试另一条路。”苏青崖道。
“我有点好奇。”慕容流雪顿了顿,“你这么帮着秦姑娘,是因为她本身,还是为了欧阳慧?”
“没区别。”苏青崖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慕容流雪茫然,这怎么能没区别呢?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并未觉得秦绾不如当初的欧阳慧,甚至……是犹有过之。无数的奇人异士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集在她周围,然而,就是苏青崖让他想不通。
苏青崖并不是那么容易移情的人,他绝不会仅仅因为“欧阳慧的师妹”就任劳任怨,顶多是肯帮点小忙。可所有人都知道,自从去年苏青崖在南楚遇见秦绾,就一路跟随,简直连原则都抛弃了。
“或许,是想看看她能走多远吧。”苏青崖轻声加了一句,脑中又想起当日在马车里,秦绾那一句“跟我一起,把这天掀了怎么样”,不由得低低地一笑。
为什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屋内的人自然也是睡不着的。
除了秦绾和唐少陵,多出来的一个竟然是上官策。
看着倔强的少年,秦绾也有些头疼:“你可想好了,一会儿这里会死很多人。”
“表姐别小看人,我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前几天救驾我自己都杀了好几个!”上官策不服道。
秦绾很想说这次的死人和你之前看见的肯定不一样,不过想想还是咽了回去。算了,留着就留着吧,年轻人还是需要历练的,多经历点不是坏事,反正刺客也不敢杀了上官策。要是连南楚的继承人都弄死了,再冒充南楚刺客可就不像了。
唐少陵坐在窗下,拿着一块丝巾,很认真地擦着鱼肠剑。
当然,会用鱼肠剑去挖坑的唐少主绝对不是在保养名剑,而是仔仔细细地往剑身上……淬毒!
若是时间宽裕,他倒是希望苏青崖把秦绾的房间外布置成当年对战阴山老魔的战场,那绝对是来多少死多少,只可惜能布置在场地上对付内家高手、还要发作速度快的毒品种并不多,配起来很耗时间。苏青崖也没带着这种平时用不上的毒,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了。至于在剑上淬毒有失光明磊落,唐公子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英雄,要以一敌十甚至敌百,不用点儿卑鄙无耻的手段还让人怎么活?
“时间还早,下盘棋吧。”秦绾转身拿了棋盘过来。
“好啊。”上官策兴致勃勃地道,“父王说表姐是棋艺大师,正好教教我。”
“来吧。”秦绾笑着挑亮了灯烛,还有兴致泡了一壶茶。
整座王府里,今晚也就只有这一间房亮着灯,简直是不能更明显的目标。
很快的,黑白子在棋盘上交错起来,屋内只剩下棋子敲击的清脆声响。
“来了。”忽然间,抱剑闭目养神的唐少陵睁开了眼睛。
“我说,你还要戴着脸上的面具吗?”秦绾好奇道,“反正,夏泽苍肯定知道你在我这里。”
“忘记了。”唐少陵一怔,随即顺手撕下了易容。
忘记了……秦绾黑线,这种理由……亏她还以为是不是来人之中有唐少陵不方便的人,所以要遮掩一下呢。
“绾绾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不需要拐弯抹角的。”唐少陵挑起了唇角,又道,“还有,你要记住,在这里,除了你和苏青崖,没有我不能杀的人。”
“我知道了。”秦绾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上官策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俊美的青年,心里猜测着他的身份。
“呯!”猛然间,一道身影直接撞破了窗户。
或许也是知道偷袭没用,所以来人选择了强攻。在他看来,房间里不可能藏着太多人,用最快的速度得手,然后在合围之前退走就是最好的方法了。
“找死。”唐少陵一声冷哼,抬手一掌拍了出去。
“轰!”来人以比进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出去。
“哗啦~”这回是屋顶直接破了一个洞。
“啊~”一声惨叫划破夜空。
“这就想声东击西吗?”唐少陵凉凉地看了一眼头顶的洞。
嗯,没人跳下来。
对面的屋顶上,慕容流雪很淡定地抽出一根箭,再次搭在弓弦上。
“进屋,贴身战!”呆了一下后,有人低声吼了一句。
所有人都知道,弓箭这种武器,除非是千军万马,否则在普通人手里,根本不可能对高手造成威胁,而对面黑暗里那人一箭毙命,显然是高手!只是,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江湖上什么时候有个用弓箭的高手了。
然而,他们是为了杀秦绾来的,跟一个弓箭手较真没意义,就算追上去,说不定还被放了风筝,还不如直接冲进屋内,弓箭就失去了威慑。
原本,这些刺客有些是夏泽苍亲自请的,有些是为了悬赏来的,但都是独行侠,会一起来是被秦绾故意放出的漏洞给逼得联手的,虽然不服气被人指挥,但审时度势每个人都会,顿时各自向屋内冲去。
“表姐!”上官策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呆着别动。”秦绾喝道。
这屋里只有秦绾一个女子,目标明确,合格的刺客绝不会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花心思。
“好久没打群架了。”唐少陵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鱼肠剑悄然从衣袖中滑落掌心。
“啊~”血光飞溅。
“你……”被他从身后一剑砍中后背的中年剑客一个转身,看清伤了自己的人的容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脱口道,“少主?”
“你家的人?”秦绾刚用阴阳扇架开一柄刀,好奇地问了一句。
“不认识。”唐少陵翻了个白眼,先划破了另一人的右臂,又解释了一句,“叫我少主的人多了,凡是被我爹、我爷爷指点过的人都这么叫。”
“哦。”秦绾秒懂。敢情这“少主”并非是家臣对主君的称呼,而只是一种尊称啊。只可惜在鸣剑山庄求学过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以唐少陵的性子,估计十之八九都不会记得。
“唐公子为什么要保护那个女人?”之前指挥的那人又惊又怒。他是夏泽苍派了亲信上门请求的,原本师门就欠着太子殿下的人情,又是为了国事而非私仇去当一回刺客,他也就来了。可是……太子殿下的至交好友却在保护要刺杀的目标,这都什么跟什么?
“有空问为什么,不如先照照镜子。”唐少陵凉凉地说了一句就不管他,又扑向了下一个目标。
那人楞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倒是旁边一个女人尖叫道:“师兄!你的脸!伤口……”
“伤口?”那人想起之前似乎被唐少陵的剑刮了一下,顺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谁料却擦了一手的黑血。
“有毒!”不知道哪个叫了起来,“他剑上淬了毒,我右手麻木了!”
“……”屋中的刺客都愣住了。
保护行刺目标的人是唐少陵和唐少陵居然在兵器上淬毒,也不知道哪个更让人震惊一点。所有人都有种很荒谬的感觉。
淬毒……居然淬毒……唐演知道吗?唐默知道吗?
脸还要不要?鸣剑山庄的声誉还要不要?
摔!
“啪!”秦绾趁着对手心神混乱的一瞬,阴阳扇张开的扇面直接拍在他脸上,眼看着那人满脸开花还凶悍地想继续冲上来,不由得叹了口气,怜悯道,“还来?你们究竟是凭什么觉得我的兵器上是没有毒的?”
“你们!简直卑鄙!”刺客们气急。
“是你们要杀我,还怪我反击太狠毒?”秦绾笑颜如花。
“赶紧解决了。”唐少陵一声冷笑,又扑向了人群。
众人顿时头大如斗。
要说武功,单打独斗,这里确实没人胜得过唐少陵和秦绾,可差距也很有限,他们人多,一拥而上的话,只有两人绝对没有胜算。然而,唐少陵的剑居然淬毒,秦绾的扇子……虽说被他拍脸的那人暂时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谁也不想亲身体验一下究竟有没有毒——谁也不会怀疑,他们用的毒会不是出自苏青崖之手。
苏青崖要毒死人,必定无解,只要被兵器擦到,就等于判了死刑。
于是,武力上占了绝对上风的一群人却被撵得鸡飞狗跳。至于出去……没人想。外面还有个不知深浅的弓箭手呢,出去当靶子吗?
上官策安静地呆在角落里,看得眉飞色舞。
表姐好厉害!好帅!
正看得高兴,忽然间,刺客中唯一的女子一个转身,却向他扑了过来。
“呃……”上官策傻眼。说好的合格的刺客不会管不相干的人呢?
然而,被逼入绝境的人还能管什么,不过那女子显然也不是为了杀上官策,而是想活捉他威胁秦绾。
“呜——”伴随着尖锐的呼啸,一根铁箭直接穿透纸糊的窗户,再从女子心口刺入,强大的力道甚至带着女子的身体向后飞起。
“咚!”铁箭直接将女子的尸体钉在了对面墙上。
众人尽皆骇然。从外面顶多是看见窗户纸印出的模糊影子,居然准确无误地一箭穿心,这准头和力道,外面的人究竟是谁?
夏泽苍给出的可能出现在秦绾身侧的高手名单里,绝对没有一个用弓箭的!
“好箭法。”苏青崖也忍不住赞了一句。
“多谢夸赞。”慕容流雪脸上宠辱不惊,淡定地再次搭上一支箭。
“只是,分明是军中斩将夺旗的绝技,用来对付刺客真是杀鸡用牛刀。”苏青崖又道。
慕容流雪只是笑笑不说话。世人只觉得飞花谷都是女子,飞花摘叶成刀,流云飞袖衣袂飘飘,优雅如仙人,武功路数必定属阴柔,然而,能把柔软的布料、草叶变成坚硬如铁的武器杀人,怎么可能是阴柔系的内功能做到的?而这样的内功被他这个仅有的男性传人用在弓箭上,就成就了昔日名将穆连城的射日弓。
“撤!”屋内的刺客越打越心寒,都萌生了退意。
他们大部分人虽然是高手,但本身都不是干杀手这一行的,可没有不惜一切哪怕是死也要完成任务的职业操守,事不可为,自然就想退了。
“想撤也没这么容易!”唐少陵同样很狼狈,头发断了一缕,脸上一道血痕,衣服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也受了几处伤,最严重的一剑从右肩一直划到肋下,连鱼肠剑都交到了左手上。
被他刻意护着的秦绾看起来就要好很多,只是有些累。
就算有毒,可毕竟是以少敌多,也不是那么容易。不过,进来王府的十五名刺客,被慕容流雪射死三人,又被唐少陵和秦绾杀了七个——大半是毒发死的,剩下的人还有两个是受了轻伤,毒气一时间没这么快蔓延的。
“你们走!”一个腿上被刺了一剑的青年喊道,“反正我中毒了,就帮你们断后!”
“对,快走!”另一个受伤的人也道。
“走!”剩下三个毫发无伤的人互相看看,猛地分成三个方向窜了出去。
“呜——”尖锐的呼啸声中,伴随着惨叫和重物坠地的闷响。
不过,重弓的弱点就是难以连发,显然慕容流雪没法同时将三人留下的。
“那么,赶紧结束吧。”唐少陵也没管外面的人是不是跑得掉,左手剑直接扑向了剩下的两个对手。
秦绾本来想上前帮忙,但一看自家哥哥这模样明显是杀红了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旁边掠阵。
“表姐。”上官策走到秦绾身边,有些胆战心惊地叫了一声。
刺客之间的刀光剑影,确实不是战场上一刀一枪可比的,不过……所谓的高手博弈,也是让他大开眼界。
随着最后一具尸体倒下,唐少陵的身体晃了晃,一手撑住了桌子。
鲜血从他右手袖管里流下来,蔓延过手背上,在桌面上汇成一小滩,看起来触目惊心。
“苏青崖!快来!”秦绾喊道。
“慌什么,死不了人的。”苏青崖和慕容流雪并肩走进来,神色间有些嫌弃,“每次打架都打这么疯,嫌自己血太多了是不是?”
唐少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苏青崖挑了挑眉,有些奇怪,若是往常,这人早就跳起来反驳了,哪会这么安静。
“杀了两个,还有一个跑了。”慕容流雪对着秦绾说道。
“无妨,正好放一个回去报信。”秦绾耸了耸肩,快步走到唐少陵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还好吧?赶紧包扎……啊!”
唐少陵被她一拉,忽的一声不吭地就向她倒了过去。
秦绾猝不及防之下,一个大男人的重量把她压得一个踉跄,还是边上的上官策伸手替她扶住了唐少陵,随即一声惊呼:“好烫!他这是走火入魔吗?怎么这么烫!”
苏青崖脸色一变,一把抓住唐少陵的右腕把脉。
“他怎么了?”秦绾急道。
几人这才发现,唐少陵不出声是因为他昏了过去,牙齿甚至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却偏偏硬是让自己昏迷了也要站着。
“他应该没有受这么重的伤才对啊,怎么回事!”秦绾有些慌了,这场战斗她全程参与,虽然唐少陵为了保护她,受了点原本没必要的伤,可那都是皮外伤,就算是失血太多引起的昏迷,也不至于全身滚烫成这个样子,倒是真有点像是上官策所说的走火入魔了。
“不是,他不是因为受伤,是毒发了。”苏青崖沉声道。
“毒发?”众人愕然。那些刺客,有谁也用毒吗?
“你是说……那个毒?”秦绾很快反应过来,惊道,“你不是说,至少能压制一年的?”
“从李键身上搜到的解药不多,原本也够压制一年,但他太作死了!”苏青崖咬牙切齿,出手如电,迅速用银针封住了唐少陵身上几处大穴,有看看屋里的尸体,没好气道,“送他去隔壁,动作快!”
慕容流雪立即架起唐少陵的身子往外走,秦绾赶紧跟了上去。
上官策想了想,还是任命地叫人还收拾善后。
“阿策,记住,今晚王府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秦绾已经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吩咐了一句。
“我知道了。”上官策怔了怔,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隐瞒刺客的事,但既然是表姐吩咐的,那还是照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