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短,天涯很远。往后的一山一水,一朝一夕,自己安静地走完。倘若不慎走失迷途,跌入水中,也应记得,有一条河流,叫重生。这世上,任何地方,都可以生长;任何去处,都是归宿。那么,别来找我,我亦不去寻你。守着剩下的流年,看一段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白落梅
爱情转移
文文的父亲在云林有一家工厂,文文大学一毕业就去帮忙。
工厂里有个新来的员工,住在员工宿舍里,但是他每天一下班就消失了,直到夜里快十二点才会回宿舍。因为文文每天都看到他,替他开门,所以印象很深刻,她觉得这个男孩很忧郁,仿佛有重重心事。
今天是工厂十周年,大家都高兴地庆祝,可是男孩依然晚上十二点多才出现,这让文文觉得很好奇。文文开了门,看到他时顺便递上一块蛋糕。
“今天是工厂十周年庆。”文文说。
“谢谢!”志忠回答。
“这阵子比较忙吗?要不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文文问。
“补习。”志忠回答。
“去哪儿补习啊?”文文觉得好久没听过“补习”这两个字了。
“台中。”志忠淡淡地回答。
“别开玩笑了,从云林骑车到台中补习?”文文觉得很难相信。
“真的。”志忠回答道。
“你受到什么刺激了?”文文觉得这事情有点儿意思。
“没什么,我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情人。”志忠开始说他的故事,“不过等我当完兵,她告诉我她要离开我,因为她有一个更好的对象,是个硕士。”
“然后呢?”文文问。
“我们从初中开始就是情人,七年的感情我放不下,所以我一直努力地去忘记。但是,我也想表现出我不是懦夫,所以我去准备考研究生。”志忠的语气有点儿悲伤。
“那为何跑那么远?”文文觉得不可思议。
“我本以为这样能让我有点儿忘了她的存在。”志忠低下头,黯黯地说道,“可是,这样反而让我更想念她。”
“是啊,七年的感情,谁能说放下就放下。”文文也有点儿感伤了,“没试着去挽回吗?”
“有,不过她不接我的电话,也不肯见我,”志忠的声音里带着点儿哭泣的感觉,“我记得她喜欢玫瑰,所以我每个星期都送一封信过去,顺便加一朵玫瑰,希望有一天我们能重圆。”
“放开一点儿,事情还有希望。”文文努力地安慰志忠。
“谢谢!”志忠慢慢地走向宿舍。
“世上又多了一个看不开的人。”文文自言自语。
可是,她的心里希望有个人能这样对自己。
一年多后,志忠考上了研究所。他的旧情人嘉文刚收到第九十八封信。其实,嘉文半年前就跟她的硕士男友分手了,因为双方都觉得个性不合。
不过,嘉文高兴的是,志忠的信从没断过。
嘉文之前不太愿意见到志忠,是因为对他有点儿内疚,他的信也是看了前几封就没再看,怕新男友不高兴。
不过现在,嘉文很感动有一个人对她如此,分手一年多了还没放弃。于是决定当他寄到第一百封信的时候,就回他的身边。她要等到那个时候才看他的信,所以一封信也没拆。
“等到第一百封信时我再拆来看,等我答应回到他身边的时候,相信他会很高兴的。”嘉文这样想。
好不容易熬了一个星期,嘉文接到了第九十九封信。可是看到信封里的内容,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因为信里附了一张喜帖,而不是一朵玫瑰,还有一封信。
嘉文:
等你一年多了,我也考上了研究生。本来一直很难对你忘情,但有个女孩对我很好,她父母对我也很照顾,我不想辜负他们,所以决定跟她结婚,相信你会找到一个更理想的对象。
祝福你!
志忠
嘉文后悔当时放弃七年的感情,后悔不跟志忠联络,后悔自己为了面子而做的一切。
现在的她,什么都没有了,唯一能做的,只是祝福志忠和文文,白头偕老。
岁月的眼睛
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永远难忘的一天。如果没有那一场意外,我会快乐而且自信,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我的先生李皜向来宠溺我,他不让我做家事,他说那是严重浪费,他支持我做所有我喜欢做的事。他说他爱我的自然真实,所以他从来不要求我,即使因为工作关系,我时常背起照相机一出门就是三五天,他也总是以关爱代替怨言。
我曾以为,他给我的爱多得今生用不完,所以我预约来世还要当他的另一半。然后下辈子时,再预约下下辈子还要在一起,两人无休止地痴缠。
李皜问我:“你不会厌倦吗?”
我做出拔腿的动作:“厌倦了,我会逃!”
但我想,我们是永远不会厌倦彼此的,恋爱两年,结婚三年,我们有说不完的话、牵不腻的手。
每一夜,他都要握着我的手才能安稳入睡,他总是向人介绍我是他的安眠药。而我,每当心烦意乱就想跳到他的眼睛之海里游泳。因为上上一代的混血,他的双眼是蓝色的,眼珠是深深的海洋蓝,眼白是淡淡的湖水蓝。热爱大海的我,只要悠游在他的眼睛之海,就能涤尽万虑、洗去千愁。
然而,他先走了,我真的以为是一场梦境。
我一直以为,如果有一天他先我而去,我绝对无法独自存活在这个被他遗弃的世界。所以我们约定,假如走到生命的尽头,两人无法同日死,至少ladyfirst(女士优先),让我先走。最后,他并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
那一天,是我做产检的日子,我们的孩子将于一百五十天后在两个家族的热烈欢迎声中诞生。医生满意地宣布:“宝宝长得比实际的周数大,是个带把儿的弟弟。”我打电话告诉李皜“谜底”,他兴奋得欢呼。前一晚我们打赌孩子的性别,我猜男他猜女,他输了我一场电影。
婆婆比我更加开心,李皜是独生子,婆婆希望我们生男孩。一个下午,她都笑得合不拢嘴。我感染了婆婆的喜悦,结伴逛了三家百货公司,采购了不少婴儿用品,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警察来电话时,我正好进家门。
突来的噩耗使我跌坐在地,婆婆一手拉着我一手捡起电话,被我的狼狈吓得慌乱:“谁来的电话?有什么事?”
“车祸……李皜在医院,我要去医院。”我站起来,夺门而出。
“阿皜不是到高雄出差……”婆婆边说话边追上来。我拦了车,直奔医院。她坐在我身旁不停地说话,可我一个字也听不见。
和李皜一起在车里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她的家人也赶到,充满敌意地瞪着我。
女人叫吴维维,她的家人说,她是李皜的女朋友。
“李皜只有太太,李皜没有女朋友。”婆婆愤怒地驳斥,她拉住我的手走向急诊室的另一端,远离吴维维的家人。
李皜和吴维维几乎是同一时间走的,医生宣布死讯,我当场昏厥。醒来时,我躺在家里泛着阳光味道的床上,我庆幸还好只是一场噩梦,高兴得连声呼唤李皜的名字。
进来的男人是我的大哥:“李皜的后事,长辈会处理,身体你要自己照顾。”
“是真的吗?不是做梦吗?”我已经分不清楚虚实,我几乎吼叫着说,“哥,告诉我只是一场梦,李皜不可能死,李皜不可能和别的女人一起死。”
“是真的,你要坚强,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孩子,懂吗?”哥哥为我擦干眼泪。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李皜为什么会背叛我?”我虚弱地问着。
在黄泉路上,李皜和吴维维会手牵手,像每晚他紧握着我的手那样吗?这个问题,只有死去的人能回答我。
“往者已矣,再追究只是和自己过不去,别再多想了。”
“你能吗?如果你是我?”我哽咽着质问他。哥哥叹了口气,摇摇头。
爱情的幻灭,讥讽着他的背叛和我的愚笨。接下来的日子,家人除了为丧事忙碌,还得应付吴维维的家人。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关在哀伤无法入侵的堡垒中,分析李皜对我的感情。
我不哭了,我为什么要为一个负心的男人哭泣呢?我为什么要为一个毁约的男人厌世呢?
“我不要孩子,我不要李皜的孩子。”深思熟虑后,我决定放弃肚子里的孩子。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个决定的荒谬正像李皜的突然死亡。他们为我找理由,说我因为承受不了打击,疯了。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像现在如此清醒。生下孩子会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一个与日俱增的讽刺,活生生地嘲讽李皜和我已幻灭的爱情,残忍地讽刺李皜的背叛和我的愚笨。
李皜的父母跪地求我,我不为所动。
“爸爸和妈妈给你一千万,请你把孩子生下来。”他们将钱存进我的户头。难道他们要花钱买孙子?我也有钱,李皜的保险受益人是我,可是我去哪里能够用钱买回真心爱我的丈夫,而不是和吴维维共死的李皜?
后来,我留下孩子。不是因为钱,是因为最初的爱。
我到妇产科诊所要求堕胎。女医生让我看超声波,说:“好可爱喔!他边吸手指边摇头,在说好好吃喔!”
我看见的肢体语言却是求救信号:“妈妈,不要,不要杀死我。”
我哭了,我无法扮演凶手。
李皜离开的五个月后,我顺产生下孩子。孩子大眼睛、大嘴巴、高鼻子,像李皜多过像我。孩子的眼睛总是闭着,我很好奇他眼睛的颜色。
我把孩子交给李皜的爸妈,一出院就出去旅游。对这个城市的记忆令我失去活下去的勇气,我选择以放逐释放痛苦。我用李皜以生命换来的金钱作为旅费,浪迹在一个又一个遥远的国度。
我在塞纳河走过春天,我在太平洋游过夏天,我在爱琴海巡航秋天,我在富士山下倾听冬天。渐渐的,我习惯与寂寞为友。我的心仿佛极地的土层,覆盖着厚厚的冰雪,我不回忆、不想念、不心痛、不做梦,也不快乐。
没有地方会使我的脚步犹豫,没有人能让我的眼神停留,只有孩童无邪的双眼会唤醒我悲伤的能力。我在记事本上写下一个又一个数字,提醒自己孩子有多大了。然后,我为他买了一件又一件衣服,每一个在他乡的夜晚,我用李皜以前握紧的右手,抱着一个月比一个月大的童装入眠。这些大大小小的童装,是我的安眠药。
偶尔,我会打电话回台北。妈妈渐渐地不问我在何处,也放弃催促我回家,她告诉我孩子的事。所以,我知道孩子在四个月大时会翻身,五个月大时长了牙,不到六个月就坐得安稳,十个月大时牙牙学语,不到一岁就会走路。妈妈不了解,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孩子眼睛的颜色。
孩子三岁生日的这一天,我悄悄回到台湾。我站在妈妈家的巷口,看着我的老妈妈依然精神十足地忙进忙出,一会儿浇花,一会儿遛狗。刹那间,我有一种恍若前世的错觉。
我的头发短了,面容老了,人精瘦了,皮肤黑了,我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妈妈低头从我身旁经过,她没有认出我。我把给孩子的礼物放在门口,留下字条,请妈妈转交。
我转身准备离开,妈妈无声无息地站立在我的面前。她用力拍打我的肩膀,痛骂:“你这个没良心的孩子、狠心的妈妈,你终于回来了。你不进家门,还想去哪里当孤魂野鬼?”然后,抱着我失声痛哭。
回到家,有一种放松和放心的感觉。妈妈说哥哥去接李恒,见我没有反应,妈妈拍了拍额头:“瞧我多迷糊,一直没告诉你,亲家帮孩子取了名字,叫李恒。今天是外孙生日,我接他回来吃个饭,庆祝庆祝,你回来得正好,可怜的孩子从来没见过妈妈……”
凝视孩子的双眸,我尘封的泪水终于决堤。孩子长得比我想象中更好,乍见到他,我的眼睛一亮,他简直是李皜的翻版。他叫我阿姨,妈妈急于纠正,我赶紧制止。
哥哥也以为我是客人,礼貌性地点头,我沉默地微笑着。五秒钟后,哥哥惊呼:“是小孟。”他伸手抱起李恒走向我,“恒恒乖,亲她一下,她从很远的地方来,专程为你庆祝生日。”
“有多远?跟妈妈去的地方一样远吗?”孩子好奇地问着,稚嫩的童音非常好听。
哥哥看着我,我们一起点头说:“是,一样远。”
孩子乖顺地在我脸上一啄,留下一摊口水,我舍不得擦掉。
“是妈妈请你给我送礼物来的吗?”李恒盯着我的脸说。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也是一对海洋色的眼睛,会让我沉沦的蓝色。我的心海开始澎湃,双眼泛潮,喉咙严重哽塞、无法出声。
李恒拉拉我的衣角,着急地又问一次:“是吗?你帮我的妈妈送礼物给我吗?”
他那充满渴望又有些忧郁的眼神,像一把利斧用力劈过我的胸口,封积了三年多的泪水随着点头的动作突然决堤。我快步走进浴室,不想惊吓到孩子。
“我是妈妈啊!”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一个小时后,哥哥敲门,叫我吃饭,他说孩子饿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味的一餐,而我的心比胃更饱满。李恒的聪慧,李恒的乖巧,李恒的想象力,都在唤回我失去已久的情绪,我有时想笑,有时想哭。我不清楚,李皜留给我的究竟是爱还是恨?但我明白,我希望在相聚时多抱抱李恒,希望在拥抱李恒时,时间是静止的。
但是,时间没有静止,反而流逝得更快。李皜的爸妈频频来电催李恒回家,我不准妈妈告诉他们我回来的消息。
哥哥送李恒回去,我背起行囊,继续我的旅程,幸福对我而言,必须适可而止。
妈妈不让我走,她又哭又闹,骂我狠心,说我无情。她不会懂得,永远不会有人懂我的心情,了解我的绝望和决定。
我在妈妈的号啕哭声中,步履艰难地走出了家门,坐上出租车到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