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到了今天,我还清晰地记得小婶临终时的光景。
晚上,夜已很深,时钟指向十点,救护车一路把小婶送回了家。
金坛的老习俗,病人死在医院是非常不吉利的,落叶归根,无论如何都要死在家里,也算是最后的安息。
家里早就准备好了木门板,用两条长板凳架在堂屋,上面铺着柔软的被褥。
还是金坛的老习俗,人尽量不死在自己的床上,而架在堂屋的木门板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习俗,我问过很多老人,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只是说老辈传下来的规矩,不这么做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
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的小婶已经不成人形了,整个人浮肿的厉害,五官走样的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看到善良贤惠的小婶被病魔折磨成这样,我心里一阵发酸,嗓子眼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滚滚热流涌上眼眶,伤心的难以自已。
这时候,我太公这一脉年纪最长得大堂哥走了过来,他很严肃的跟我说,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交给我办。
大堂哥的爷爷,是我爷爷的大哥,论起辈来,他是我的远房堂兄弟,不过大家都住在一个村里,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很不错。
大堂哥将近五十岁了,当年也算是个人物。
二十多年前整个常州片区摩托车销售都是他的天下,在金坛最繁华的地段五角场附近买了四间旺铺,打通之后装修得豪华宽敞,堪比现在4S展厅,每天要卖+出上百辆摩托车。
可惜后来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银行掐了他的贷款,资金链断裂,偌大生意轰然崩塌,反而欠下了一屁股债。
欠了银行的贷款还不起,那就是欠国家和人民的钱不还,和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对,下场当然好不了。破产没多久,大堂哥就被抓进了监狱。
有本事的人就是有本事,套一句老话,是金子在哪里都会放光。
别人蹲监狱,进门都是搓肥皂洗冷水澡,这叫下马威,老犯人整新人的手段。甭管你多桀骜不驯,都必须就着冷水把一块肥皂全部洗完了。那可是整整一块肥皂,没有几个小时根本洗不完,别说身上的汗泥了,连皮都能洗掉一层。
可大堂哥进去就没这么回事,第一天就和人拜了把子,第二天就当了二把头,做什么都有小兄弟伺候着,抽烟打牌一样不误,过得和外面一样潇洒。
当然了,对大堂哥这些歪门邪道的事情我并不太感冒,他让我印象极其深刻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据说,他能通灵!
大家注意了,我说的通灵,并不是你们想象那么牛叉哄哄,白天能见到脏东西,晚上撞见阴兵借道之类的,没那么玄乎。
大堂哥的通灵,只是偶尔能见到一些他关心,或者和他关系密切的东西。
最具代表性就是大堂哥的父亲,我的堂伯去世的那一回。
堂伯也是患了癌症,肺癌。癌症就是绝症,虽然积极配合治疗,化疗药物一个都不能少,但堂伯的身体还是很快垮了下来。家里人想想在医院待着也没意思了,干脆把堂伯弄回了家,每天打点滴吊命,注射杜冷丁镇痛,倒也拖了一段时间。
那时候大堂哥已经出狱了,正在北京拼搏事业,努力赚钱还债务。
突然某天深夜,他打电话回来给他妹妹,我的堂姐。
堂姐正睡得迷迷糊糊,被电话铃吵醒了,心中有些恼怒,问大堂哥发什么疯,大半夜的打电话回家,现在是凌晨一点哎!
大堂哥和堂姐是亲兄妹,一向关系很好,如果换成平时,大堂哥少不得要和她笑骂两句,但是那次他却没有,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声音充斥着悲切哀伤。
堂姐顿时感觉不妙了,她很了解大堂哥,他这个人从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性格,就算那回被人陷害搞到破产,他也是笑嘻嘻的去蹲大牢,没有叹一口气,现在这是怎么了?
在堂姐不断追问下,大堂哥沉默了半晌,这才缓缓开口,他的语气低沉沙哑,悲痛无比,一句话却把堂姐惊得魂飞魄散。
咱爸,走了!
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
堂姐不敢相信,急声追问大堂哥,她当然知道“走了”是什么意思,“走了”就是“死了”啊!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大堂哥人远在北京,就算堂伯过世他也不可能知道的!
堂姐苦苦做着最后的挣扎,她不愿意相信堂伯就这么过世了。
大堂哥只是苦笑,安慰堂姐不要太伤心,先去堂伯的房间查看一下。
堂姐这才回过神来,电话都没来得及挂,一路狂奔,冲进了堂伯的房间。
房间里,堂伯气息全无,已然驾鹤仙去。
堂姐悲从中来,嚎嚎大哭,惊动了住在周围的亲戚朋友。大家纷纷赶过来,帮着处理丧事,大堂哥也丢下了手头的生意,连夜坐飞机赶回来奔丧。
大操大办了三天,堂伯顺利入土下葬。
这时候,从悲痛中逐渐回过神来的堂姐才想起,这事情太奇怪了,大堂哥远在北京,为什么反而是第一个知道堂伯死讯的人。
丧事刚刚办完,都是家里人在一起吃饭喝酒,大堂哥也不瞒着。
他说那天他在工地登账,一直做得很晚,电灯突然“嗤嗤”闪了几下,然后就熄灭了。
刚开始大堂哥并没在意,工地上架设的电线有时候电流不稳,灯泡灭掉是经常的事情。
可随后一阵阴风吹过,他心中“咯噔”了一下,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因为他的眼前陡然出现了一个人。
说是人,其实并不准确,那个“人”飘在半空中,走路不迈步子,直溜溜的飘过来。
黑灯瞎火的,在屋子里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但是大堂哥能确定,这玩意肯定不是“人”,应该是个脏东西。
当是大堂哥吓得头发都炸立了起来,抓起手边的记账本就想砸过去,那个“人”却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熟悉无比,大堂哥认出来了,那是堂伯的声音。
堂伯说没什么大事,他就是顺道来看看大堂哥,嘱咐他一个人在外注意吃穿,别冻了饿了。
堂伯随便唠了几句家常,随即便消失了,电灯也重新亮了起来。
大堂哥回过神来,知道事情不妙了,连忙打电话回家给堂姐,果然堂伯出事了……
我一直很怀疑,大堂哥那天是不是做梦?
他做账太累睡着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由于太惦记堂伯的病情于是就梦到了堂伯。而事情就这么凑巧,堂伯正好在那天晚上去世了。
可是当我和大堂哥交流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却是很神秘的一笑,他说无所谓,你就当是做梦吧!
厉害的人物,果然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我那样质疑他,他不应该据理力争,急赤白脸的说服我吗?
可是他却如此风轻云淡,我心中反而拿不定主意了,从此对他总有一丝莫名的敬畏。
所以,小婶过世的那天晚上,他拉住我交代的事情我也记得格外清楚。
大堂哥很郑重的交代我,多准备些氧气包,无论如何要吊着小婶一口气,让她撑过今晚!